刺客——名字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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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悲愁叹

仙境究竟是什么样子?

天宫到底是怎样景象?

也许,大多数人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

但,只要进入了光华殿,无论是谁,都会从心底里体会琼楼玉宇的真正意境。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圣灵的话,那他们,就一定是居住在这里。

至少,现在的龙『吟』就是这么认为的。

身为刺客,她曾经潜入过东土不计其数的豪门巨宅,见识过大陆最宏伟的皇宫神庙,但无论何处,与目前她所身处的地方比起来,便如同萤火之于皓月,顽石之于美玉。有的太过庸俗肤浅;有的太过平淡无奇;有的庄重有余、情趣不足;有的又嫌勾回繁杂,欠缺堂堂大气。

这里,没有炫目的富丽奢华,没有神像的宝相庄严。月白的大理石长廊宽敞明亮,晶莹的琉璃屏风美轮美奂,古朴的水晶宫灯清辉柔和。更不必说那温润华美的玉砌雕栏,青翠芬芳的幽兰文竹,优雅轻巧的水帘瀑布。所有的这一切,都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奇特烟雾,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然而,这对于全身黑衣的龙『吟』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空旷的厅堂,简洁的装饰,透亮的壁顶,甚至这些淡淡含香的白雾,都使得她的隐蔽更为艰难,行动更为缓慢。不仅如此,整座宫殿虽然宏大,却不见内侍与宫女,尽管免去了躲藏的危险,但也让她对着众多宽阔的走廊道路颇感棘手,到底,哪一条才会通向水帝的所在呢?

龙『吟』谨慎地在殿内天顶横梁上穿行,正在寻找道路,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乐声。她略一沉思,立刻毫不犹豫地循声而去。

乐声越来越清晰,她也越来越走得缓慢小心。

脑海中,隐隐感到某种莫明的不安。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又始终说不出来。

这种神秘而奇异的第六感觉,曾经不止一次地救过她的『性』命。这一次,危险又会来自何方呢?

终于,龙『吟』来到了音乐的来源所在,一座空旷、华美的厅堂。

东面的墙上,是十六扇巨大的花窗,龙凤纹路,精巧异常。正南方,是一个弧形拱门,外面,是一条黑暗狭长的『露』天岩石道路,笔直地延伸到远方。

那里,是整个光华殿的最外部,青岚城的极东角,本是一座危崖之巅,万丈深渊之下,便是浩瀚苍茫、深不见底的东海汪洋。此刻,夜来风急,晚『潮』汹涌,隐隐可闻远方的浪涛拍击之声,宛若闷雷滚动,低沉至极。

与南边拱门遥遥相对的厅堂北面,也有一道半圆型的门户,低垂翡翠珠帘,隔有紫纱画屏,却见人影朦胧,淡淡不明。

龙『吟』暗暗松了口气。

没错,就是这里,光华殿的最顶层,青岚城的最高处,水帝华后的居所,问月阁。外边的陡峭悬崖,便是著名的摘星台。而珠帘之后,便是帝后休息的寝所,语『潮』斋。

莫非,此刻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形,便是水帝与华后?

蓝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厅堂正中,是一方清池,漂有碎萍花瓣,清香淡淡。水边,有两个中年乐师正在倾心表演。方才的那阵阵音乐,正是他们所奏。

左首一人抚琴,右首一人鸣箫。

抚琴者,头戴方巾,身着白衣,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颔下三绺长须轻拂,潇洒飘逸,虽然青春不再,两鬓微白,却仍是世上少有的翩翩美男子。

鸣箫者,头发披散,一袭灰袍,脸『色』蜡黄,容『色』枯槁,一双眸子间或一闪,精光暴『射』,随即尽归平淡,消于无形,仿佛又成了世间普通的一介凡夫。

然而,他们的演奏,却足以使人完全忽视他们的相貌。

问月阁内,琴声激越,如金戈铁马,沙场战鼓,肃杀之气充塞,直教人热血沸腾,心神震『荡』。

箫音凄婉,如杜鹃啼血,子夜鬼哭,哀怨之感饱含,只令人肝肠寸断,泪下成河。

殿外,风啸如虎,『潮』声如雷,却敌不过堂上三尺瑶琴的冷冷七弦;琴声虽烈,却压不住座前羊脂玉箫的八音悠扬。

龙『吟』蜷身梁上,凝神听着这两般乐器合奏,不知不觉之中,恍惚之间,竟然来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黄沙弥漫,残阳似血,千里平原之上,无数人马正在舍生忘死地奋力撕杀。喊声震天,万马悲鸣,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都是鲜血飞溅。惨叫声,呼号声,此起彼伏,仿佛身入修罗杀场,地狱血池。

疏忽间,场景骤变,又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夜幕黑沉,月冷风寒,清辉之下,荒野之中,到处是战火余烬,尸横遍野,白骨累累,残枪断剑上,犹带血污。却有一个白衣『妇』人,身带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在无数死尸堆里努力地搜寻着,翻找着。婴儿的啼声,『妇』人的哭声,衬着远方几点寒鸦的哀鸣,四下呜咽的风声,混杂交错,相互糅合。

两种场景互相更替,不断变幻,一会儿是杀伐,一会儿是恸哭,一会儿是激『荡』,一会儿是心酸。龙『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快要被那琴声引得跳出胸膛,全身血脉亟张得滚烫沸腾,几欲爆炸;而脑海里又总是浮现那月夜悲哭,柔肠寸断,眼中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全身如坠冰窟,寒冷刺骨。

渐渐的,眼前开始模糊,意识开始溃散,脑中,虽然最后一丝理智在拼命地抵抗与挣扎,努力提醒自己:冷静,清醒!但整个人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昏沉欲呕,身子慢慢发软,瘫倒。

“好!”

蓦的,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透过满堂的琴声箫音,豁然响起。其声虽然不大,却如同划破天际的闪电霹雳,一下子驱散了浓密的乌云,刹那间,琴箫俱止,乐声骤息,厅堂突静。

龙『吟』的全身几乎都已被汗水浸湿,眼前的幻像已经消失,身体的所有不适也恢复了正常。但她的心,却依然突突狂跳,不可遏止。

堂下的这两人绝不是普通的宫廷乐师,适才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们又到底是什么人?

而那一声喝彩,似乎便是来自那珠帘之后,到底又是何人所发?莫非便是水帝玄光?

龙『吟』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的心神情绪,紧紧地盯着堂下两位神秘的乐师,同时密切关注那珠帘之后的风吹草动。

那两人也是直望着语『潮』斋的帘门,面『色』更为凝重,眼神更加黯淡。鸣箫者固然愁『色』更浓,连那抚琴者也是满脸沮丧,神情忧郁。

珠帘之后,那个低沉的声音继又响起:“二位莫非仍然不愿意相信?还要再试一次么?”

堂下,白衣灰袍两人微一对视,然后同声答道:“不错。陛下圣恩,臣等愿再乞一试。”

帘后那人一声长笑,朗声道:“也好,二位请继续吧,孤王在此洗耳静听。”

龙『吟』的心猛地一跳:玄光!水帝玄光,果然是他,就在那语『潮』斋的珠帘之后!

堂上两人略一沉『吟』,身形摇晃之间,琴箫合奏,乐声再起。

龙『吟』暗叫一声不好。

虽然可以断定那珠帘之后便是水帝玄光,可堂上情势不明,更何况这一路上不见宫女内侍、护卫士兵,实在大违常理,可疑至极,此刻如果贸然出手,很可能就会落入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但若再不采取行动,今夜一过,便超出了风尊严格规定的行动期限,后果不堪设;而且眼下这两人乐声一起,又不知会有怎样效果,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乐中幻像,难以自拔,暴『露』行藏。

动手,还是不动手?

到底该怎样选择?

便在她为难犹豫之时,堂上二人曲调陡然变化,瑶琴七弦齐发,声威振作;而箫音本吹至清羽之声,却也一下**调大盛,『荡』气回肠起来。

几乎同一时刻,厅堂内劲风呼啸,两条黑『色』的人影自问月阁两侧同时闪出,便如电光一般猛扑向那道晶莹剔透的翡翠珠帘。

转瞬之间,仿佛空中有一堵无形的墙壁,两道闪电中途受阻,左右一分,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大厅水池南边。

宫灯映『射』之下,两个蒙面女子静静地站着,黑衣紧身,曲线曼妙,漆黑的眸子里,放『射』出冷电般的精光。

琴声箫音忽止,厅堂内顿时归于寂静。白衣灰袍两人肃立在水池北侧,隔着那一池碧水,默默地注视着对面的神秘女子。

许久,除了宫外风声『潮』响,殿内,依旧一片沉默。水池两边对峙的四人固然是一言不发,珠帘之后,也是全无动静,而梁上的龙『吟』,更是小心翼翼,谨慎至极地隐匿气息,保持静止。

终于,右首的黑衣女子凝视着对面的白衣男子,冷冷问道:“阁下便是剑胆琴心秦愁云?”

白衣人目光一闪,点头承认。

黑衣女子转而望向那执箫怪客,缓缓说道:“那么,这位想必就是剑气箫心萧悲风。”

灰袍人容『色』不变,却无任何反应。

半响,黑衣女子微微叹了口气,涩声道:“久闻两位盛名,却一直未能识荆,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地邂逅大名鼎鼎的琴箫双剑,真是幸之如何啊。”

话虽如此,但口气冰冷,语调生硬,怎么听都没有半点“幸运”的意味。

琴箫双剑,当今东土最负盛名的两大异人。

他们是名人,但却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相貌;他们是隐士,但又并不独善其身、消极避世。有人说他们嗜乐成狂,痴『迷』音律,是天下最精妙的琴箫大师;有人说他们神通广大,精通术法,是大陆最神秘的半人半仙;还有人说他们武功通玄,深藏不『露』,是东土最高强的绝顶高手;而最可怕,也最可信的一种传说,他们同时兼具上述的三般神通,竟然达到音律、术法、武功三项绝技的颠峰,甚至能够融会贯通,妙参**,领悟武中有法,法中含乐,乐中蕴武的至高境界。

面对这样的两个人,黑衣女子又如何能够“幸运”得起来?

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平静而冷冰,自身形暴『露』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动作,她的同伴更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两个人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甚至不曾出现半点细微的感情波动。

这种可怕的沉静,使得她们两人的气势处于一种奇特的空灵状态,既没有剑拔弩张的压力,也没有气势汹汹的蓄势,但无论对方的杀气如何强大,她们也不会有丝毫恐惧;不管敌人的声威多么惊人,她们也不会有半点紧张。

这就是风之影的刺客,这就是忘心园的炼者。

炼心,炼『性』,炼意,炼神。

风行无形,影随无声。

秦愁云轻叹一声,悠悠道:“大名鼎鼎,琴箫双剑,终究不过浮云耳。可叹世人执『迷』,终难解云风之哀。”

黑衣女子缓缓道:“适才两位所奏,莫非便是传说‘琴动九天,箫断人肠’的悲愁曲?果然名不虚传。琴作杀伐,箫为哀泣,稍一疏忽,便深入其中,竟至悲从中来,情不能自已。”

白衣男子的眼中掠过一丝笑容,温言道:“悲风愁云,曲中乾坤,非有灵『性』者不可入其局。若是世上庸碌众生,便如对牛弹琴,无动于衷罢了。姑娘能听出杀伐哀泣,可见心窍玲珑,必定不俗,秦某斗胆,敢问两位芳名能否见告?”

黑衣女子的语声依旧冰冷,不带任何感**彩。

“名字于我们毫无意义,对先生也无足轻重。既然知音,何必知名?两位以虚名为浮云,求名问姓,岂非又流于俗套,落了下乘?”

秦愁云闻言不怒反喜,清癯的面上颇具赞赏之意,就连一旁的萧悲风,也愁容稍减,难得地舒展开了紧缩的双眉。

只听秦愁云袖袍微扬,捋须笑道:“姑娘妙论,秦某佩服。若非今夜此地,定当与二位把酒畅饮,知音论律,不醉不归。”

黑衣女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双眸中,冷光闪烁,慢慢说道:“只可惜,今夜正是今夜,此地也正是此地。看来,二位的盛情,我等只有心领了。”

秦愁云眼神重又黯淡,意兴阑珊,喟然叹道:“不错。今夜此地,两位本不该来的,可惜,可惜啊。”

“不该来么?”黑衣女子一声冷笑,语声陡然尖锐起来。

“只怕,不该来的,倒是阁下与萧先生吧?”

秦愁云面『色』平静,淡然道:“姑娘的来意,秦某倒也略猜得一二。依我看来,二位此行非但不易,而且不智。”

黑衣女子道:“哦,我等来意不智,秦先生却又如何得知,倒要请教了。”

白衣男子轻声道:“适才姑娘隐匿此间,我等本来无法觉察,但两位出手之时,杀气先起,常人虽不及反应,但音律却早有感应,因此才侥幸以琴箫幻乐拦下了姑娘的雷霆一击。”

“原来如此。”

黑衣女子看了看对方手中的瑶琴玉箫,慢慢道:“不愧是通灵琴和万妙箫,上古神器,果然灵验。”

秦愁云眼中再次闪过赞赏之意,微微点头。

“姑娘渊博,佩服之至。”

继而接着说道:“姑娘雅量致高,实乃妙人。对此良辰美景,本宜赏月听曲,笑看风云,两位却执于嗔怒,逆天时而动杀机,岂非不智?”

“不,你错了。”

黑衣女子眼光如冰,语声冷静。

“第一,世有大恶,人不能裁,天必诛之。我等顺应天意,岂有逆天之理?”

秦愁云喃喃道:“顺应天意?既是天意,人又如何得知?”

黑衣女子并不理他,继续说道:“第二,我等目的,并非杀戮,而是止杀。”

“止杀?”

秦、萧二人面『色』微变,一直未曾开口的萧悲风突然摇头道:“以杀止杀?岂非泼油救火,适得其反?”

黑衣女子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其实,二位的来意,我也能略知一二,以我看来,非但不智,而且不能。”

秦愁云温言道:“哦,我等来意如何,倒要请教姑娘了。”

黑衣女子紧紧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两位来意,与我等二人,可谓殊途同归,对么?”

琴箫双剑一时沉默,半响无言。

黑衣女子继续说道:“既然我们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只是方法策略不同而已,两位纵然不愿意屈尊协力,又何必要出手阻拦呢?”

秦愁云一声长叹,沉声道:“既为止杀,又如何能再起血光?”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缓缓说道:“两位欲以琴箫仙乐,悲愁哀曲去化去戾气杀机,不杀而止杀,本意虽好,只可惜曲终乐尽,效果却又如何呢?”

秦、萧二人同时黯然,有意无意间,轻轻望了望那一扇翡翠珠帘,只见人影依旧,声息全无。

黑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语声渐渐柔和起来。

“两位悲天悯人,慈心救世,为消弭兵祸,可谓竭诚倾力,仁至义尽。怎奈世间诸事,总难如愿。既然不杀而止杀已不可能,何不让我等也为天下众生赌上一把,搏上一搏?”

琴箫二人相对一视,同时摇首。良久,只听秦愁云朗声道:“以杀止杀,终难成功。解铃还需系铃人,天下间能阻止这次战祸的,唯有他一人而已。杀了他,就等于熄灭了止杀的最后希望。所以,”

他停了一停,语声逐渐坚定。

“我们只能出手阻拦。”

黑衣女子眼中的神光立刻锋锐起来,缓缓说道:“本为天上逍遥仙,但笑世间红尘事。两位世外高人,又何苦如此执着?须知天意不可违,天诛不可赦。”

秦愁云苦笑一声,淡淡说道:“多谢姑娘提醒,我等不敢违逆天意,但求心之所安罢了。”

说着,双袖轻舞,十指又落在那瑶琴七弦之上。

萧悲风也是长声叹息,却未出言,只是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玉箫。

黑衣女子沉默了很久,眼光在两人身上转了片刻,终于吐出一口气,冷冷道:“看来,欲与二位赏乐品酒,共图一醉,只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满池萍碎微漾,四人隔水相对,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厅堂内,又是一片死寂。

死寂,却是爆发的前奏。

白衣微震,灰袍轻舞,两人同时开口。

“请!”

光华殿,琴声箫音,霎时齐鸣。

问月阁,黑影急闪,蛇舞凤翔。

然而,语『潮』斋内,珠帘之后,只见人影,沉寂依旧。

唯有一声轻叹。

“终于,还是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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