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幽恨
宽敞的演武厅，弥漫着一股孤独的空寂。二十四支牛油巨烛，把堂内的一切照得有如白昼。
右侧的书台上，摆放着兵书阵图；左侧的铁架上，排列着刀枪棍戟。除此之外，整个厅内再无其他摆设，堂后挂着一张巨型的东土地图，而正前的墙壁上，悬着一个硕大的“武”字，苍劲雄浑，笔力雄健，几欲破壁而出。
刑苍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这里，闭目，沉思。
这里，是他的净土，是他的天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入。没有人跟随，没有人打搅。研读、练武、习阵、撰书、拟令，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每当他来到这里时，总能感到难得的平静与安定。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种一贯的宁和清净，只感到钻心的痛苦和刻骨的悲伤。那一声声幽幽的抽泣，仿佛透过了厚厚的堂门传入耳中，鞭子一般，抽打他的灵魂，让他的心都快碎了。
“阿瑶，阿瑶，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那么发火的，我也不想离开你。只是，有很多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长叹，转身，慢慢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之前，如虎的目光久久落在了一个小小的地名之上，渐渐地，竟自蒙上了一层雾气，模糊了，『迷』茫了。
那里，是风国之门，幽水之源。
南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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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风火十年战争尾声，南幽之战。
夜幕沉沉，星月黯淡。
地面上，火光冲天，将整座城池映得一片血红。刀光剑影，尸横遍野。鲜血，浓烟，惨叫号哭，金铁交鸣，马蹄悲嘶，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疯狂混『乱』，歇斯底里之中。天愁地惨，昔日繁华似锦的南幽明珠，已经成为了惨绝人寰的修罗地狱。
“父帅，孩儿回来了！”
随着一声高呼，年轻的南幽少城主刑苍，风一般地冲进了帅府。
昔日光鲜闪亮的盔甲，被打得凹凸起伏，破碎不堪。满身血污，遍体鳞伤。但面容依然坚毅，身形依然矫健，左手执剑，右手挺枪，兵器之上，过于浓重的鲜血在火光的映『射』下，泛起阵阵骇人的紫红。整个人因为过度的拼杀恶战而满脸杀气，眼睛里暴『射』出怒狮般的凶光，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仿佛一个嗜血疯狂的厉鬼煞神。
帅府之内聚集了城内所有还活着的风国将领，大多数都是身背伤痕，筋疲力尽。毕竟，以一座孤城对抗火之国十五万大军，坚持整整一月有余，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更何况，敌人的将领，还是那个可怕的东土四灵将之一，“火凤凰”赤云香。据说她少年成名，虽只是个年轻女子，却是天下最强的将领之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南幽城，是她出道以来所遭遇到的最困难的一座堡垒。三十多天日以继夜的猛攻巧取，不管她如何努力，不管城外的赤焰神军的战鼓如何震天巨响，南幽城，始终岿然不动，寸土不失。
这一切，只因为指挥守城的主将，就是南幽城主，风之国镇南大将军，东土四灵将的另外一位，“黑玄武”，刑威。
同样的威名卓著，同样的战功显赫，同样的当世灵将。只可惜，这一战，两者之间的情况有如天壤之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强如刑威，也不可能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窘迫之境，再与赤云香坚持下去。所有的人都明白，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们还是用充满期待的眼睛望着那个高大威武的黑甲将军，期待着他能突出奇谋，把南幽城的奇迹继续下去。
此刻，刑威就坐在帅位之上，神情镇定，面『色』严肃，丝毫也不见慌『乱』和绝望。眼见独生爱子无恙归来，脸上看不出半点喜『色』，只是冷冷地问：“情况怎么样？冲不出去？”
刑苍低头急报：“孩儿遵父帅将令增援西门，赶到之时城门已然失守，周将军殒于阵中。孩儿率兵与敌接战，杀敌三千，斩将十员。但敌军势大，杀之不退。孩儿兵少，战之三更，乃退守阳泉门，途中又遇南门敌军，大杀一阵，孩儿无能，只孤身一人杀回来，今早所率的八百精兵，已全部殉国。请父帅降罪！”
刑威看着这个刚刚从十倍于己的敌军阵中死里逃生的儿子，那满身的血污，触目的伤痕，心中不禁一酸，长叹了一声，挥挥手道：“算了，敌众我寡，能活着回来亦属难得，何罪之有？说起来，终还是我这个主将失职，料敌不明，决策有误。唉，连累了诸位将士。”
旁边的几位将军忍不住『插』言说道：“将军何处此言？以城不经修，兵不经练，粮不经继，区区两万残兵，孤城一座，力抗赤云香的赤焰神军十五万，纵观天下，何人能及得上将军神武？只恨那朝中昏君，宋阀猪狗，一不发粮草，二不予援兵，陷我等于绝境。待得班师黑云，必定将那一干贼子千刀万剐，与我阵亡将士报仇！”
刑威苦笑摇头：“不管有什么原因，败就是败，赤云香施以反间之计，『乱』我朝纲，这也正是她的高明之处。”
言未绝，外头杀声震天，一个满身带箭的黑甲武士跌跌撞撞地奔将进来，高呼道：“报——，北门已被敌人攻破，现已攻入云池巷；西路敌军冲过阳泉门；东路敌军已杀至东市；南路最为危险，已战到南幽台，离帅府不过三里，赤云香亲自攻打，杨、陈二位将军已经阵亡，高将军还在拼杀，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整个帅府顿时一阵『骚』动。这么快？外门城破还不到两个时辰，敌人竟已经『逼』近帅府不到三里了？赤焰神军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刑威面『色』竟也略微现出一抹惨白。半响，方才涩声道：“还真是快啊，唉，灵将火凤凰，疾风九天翔，不愧是赤云香啊。”
身旁一位年老将领出列，抱拳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刑将军请速速率军突围，回归黑云，先整朝纲，重拾军马，再与那火凤凰一决高下，光复南幽。老朽今年六十有二，寿足矣。恳请将军准我断后，老朽必舍命以报先帝龙恩！”说罢，已是双膝跪地。
立刻又有数人跪倒在地，齐声道：“末将愿随老将军一同断后，请将军火速突围！”
顿时，整个帅府，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高呼：“请将军火速突围！”
刑苍也激动地喊道：“父帅，孩儿愿做前部先锋，杀开血路，请父帅快行！”
刑威看着周围这些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同胞，虎目中，泪光隐现。颤声道：“诸位，刑某今日…….”
声音一涩，竟哽咽着说不出声来。
那白发老将慨然道：“刑将军此刻勿做『妇』人之仁，男子汉大丈夫，当机立断！下令突围吧！”
刑威一凛，乃正『色』道：“老将军诤言，刑某受教。然则刑某身为南幽之主，朝廷镇南将军，又岂能舍身弃城，独自逃生？为将者，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幸也！虽死而无撼！今日，刑某誓与诸位同生共死，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说着，右手拔剑出鞘，仰天高呼。
府中诸将感其气概，也一起拔剑长啸。
“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刑苍的脸，因为过度的激动而略微显得扭曲，双眼中，暴『射』出鬼火般的凶光，恶狠狠地拔剑挺枪，一边往外冲一边大吼：“不怕死的就冲着小爷来好了！”
突然，父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苍儿，回来！”
刑苍勉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只见父亲慢慢走到身前，目光中充满了无限复杂的情感，双手按在他的肩头，沉声说道：“苍儿，你一向是我最大的希望与骄傲。你，可不要辜负为父的一番苦心啊！”
情况紧急，一向精明的刑苍也来不及仔细思考父亲的言中深意，只是点头应道：“父帅放心，苍儿必不负厚望，奋勇杀敌，精忠报国！”
刑威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紧紧搂过高大的儿子。刑苍也抱紧了威严的父亲。
突然，只听刑威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苍儿记住，今日我是怎么失的南幽城，明日，你就要怎么把它夺回来！”
未及反应，刑苍脑后已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迅速瘫软下来，惊骇之下，亦复激愤。朦胧中，只听刑威冷酷的声音命令道：“高天阳，孟舒槐，你二人与小将军一道，率本部兵马从西门杀出，即刻突围不得有误！”
“遵命！”
然后，刑苍的眼睛一阵模糊，感觉好像被人架着抬了出去，虽然心中疯狂的大吼挣扎，但却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最后听到的，是父亲的激昂雄壮的高呼：“今日我等皆是有死无生，诸君当舍命死战，上报国恩，不负民意！”
然后，就是一片震天的撕杀交兵之声，淹没了他最后的一点意识。
等他清醒恢复过来之时，已经回到了帝都黑云，距离那南幽之夜，已过了整整三天。
《风之书?刑威本纪》所载：“风火十年战之末，南幽役，大将刑威，孤守一月有余，终寡不敌众，城破。威与守将二十人誓死不降，皆自刎殉国，寿仅三十有二。敌将赤嫣（即火凤凰，姓赤，名嫣，字云香），感其忠义，将其尸首披挂，一并送还黑云。君臣俱悲，乃厚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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