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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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侠盗白世安

隆冬时节,冰雪盖满大地,杨柳银妆素裹,从远处看像婀娜多姿的美人,令人心神荡漾。一名年轻人骑着白马,朝西湖这边走来。他衣着单薄,背着一柄长约二尺五寸的大刀,显然是习武之人。他满面春风,坐在马上左顾右盼,东张西望,高兴得有一点儿得意忘形了,马儿的身子一抖,他差点儿掉了下来。一盏茶的工夫,他来到刑部衙门,此行的目的,是请师傅的儿子武翰阑回扬州去。

他是个孤儿。师傅师母将他抚养**,师傅武原志教他武艺,师母黄悦教他识字做人,他们对他的恩情真是比天高比海深。这二十几年来,兵荒马乱,师傅师母断断续续收养了六十几个孤儿。师母一直最疼他,可惜三年前就死了。现在他是师傅创立的嵩华帮的第四个弟子,和武翰阑一样,有二十三岁了。师傅要少帮主武翰阑回去,一定是想让他成家立业。希望儿女安定是天下父母的心愿啊!

“段江流,你来啦。几年不见,你时不时摸眉毛的习惯,还没有变呀!”

习惯成自然。段江流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时常摸眉毛。这个小动作,一旦有人提醒,他就会察觉出来,反倒显得,摸眉毛是极不自然的。他脸一红,连忙解释道:“剑眉,好看嘛,就摸摸。少帮主,你还好吧?”

“还好。我父亲好吗?”

“帮里的人都好。师傅让我请你回去。”

“恐怕不行。这里还有几件要案,我脱不了身。”

“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不会白来的。杭州风景秀美,让人心旷神怡,你可以在这里多逗留几天。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再来了呢!”

“你这么容易就想打我走,我不服。”

“那你想怎么办?”

“比武。”段江流一向自负,他相信,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比武翰阑差。

“好。我们比轻功。”

武翰阑在轻功方面,刚刚受了名师指点。比武结果可想而知。段江流输得心服口服。不过,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上了少帮主的当。他想再比几个项目,武翰阑不肯,他也只好作罢。

杭州自古繁华。大约二十年前,大宋军队被金**队打败,虏去了两个皇帝,大宋就只剩下半壁江山了。新皇帝赵构偏安江南,不思进取,把杭州改作临安,在这里整日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段江流在杭州逗留了五天,心里并没有感受到国家危难、生灵涂炭,反而悄悄验证了“杭州自古出美女”这句话的真假。“杭州是个温柔乡。”段江流自言自语,“不对,温柔乡是英雄冢。我该劝劝少帮主不要一直呆在杭州,不然就做不成英雄了。”可他转念一想:少帮主不一定想要做英雄,他现在做的事本来就挺英雄的。乱世出英雄。时逢乱世,英雄会不会是少帮主?不一定。会不会是我呢?也不一定。段江流胡乱想了一通,最终决定打道回扬州。

刚走出三里地,段江流听见前面有打斗声。他胆大包天,立刻快马加鞭,看热闹去了。只见一群土匪围住一名白衣人厮斗。白衣人两腿都受了伤,前胸和后背也被割破了皮,血汩汩地向外流,不知道伤有多深。但他依然英勇,手中的剑,能够同时挡住三个方向的进攻。令段江流奇怪的是,白衣人的双脚一直没有移动过。匪抱起一块大石头砸向白衣人,正中后背。白衣人“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大喊道:“停!”所有人都停了手。“你们不就是求财吗?”白衣人继续说:“我把这袋金子给你们,你们放我走。从此以后,大家毫不相干。”

匪哈哈大笑。“如果你早说这句话,说不定我会答应。可是现在,我已经现你武功了得,再放了你,岂不是放虎归山?”

“本人说话算话,决不会回来报复。”白衣人说得很诚恳。

“小心使得万年船。我们杀了你,干净利落,永绝后患。这是我们一贯的作风。”

白衣人深深的看了匪一眼,那是一张阴险、狂妄、自以为是的脸,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同情和正义。白衣人绝望了。“想不到我英雄一世,居然落在了一帮土匪的手里。这难道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白衣人情绪激动,声嘶力竭的对天喊道:“我没有错!劫富济贫难道错了吗?我没有错……”

土匪们看着白衣人癫狂的样子,也声嘶力竭地笑了起来。段江流决定救白衣人,但一直碍于土匪人多势众,不过现在是个机会:乘土匪欣喜若狂的时机,他急冲了出去,冷不防把刀架在了匪的脖子上。笑声嘎然而止。

“大侠行侠仗义,是我等的楷模。不知大侠可否饶了在下一条小命?”

“本大侠可以饶你,可是我的刀,不见血不回鞘……多有得罪呀!本大侠在城里备了一桌酒菜,特来请你去喝几杯。可否赏脸?”

“大侠的盛情难却,可是小人是朝廷钦犯,不能进城。”

“原来如此。可是我的刀……”

“小人明白大侠的意思,照做就是了。”

“你是个聪明人,轻车熟路,知道我要你怎么做。不过我提醒你,我心狠手辣,你千万不要让我现你在耍花招。”

段江流这才现,白衣人的双脚被猎兽用的夹具夹住了,动弹不得。他叫两名土匪掰开夹具,服侍白衣人骑在马上,自己用刀架着匪的脖子,缓缓向杭州城方向走去。他们走到城门前的一片树林里。白衣人让段江流放了匪。匪不敢闹事,乖乖地离开了。白衣人又要段江流上了马,然后转头向西。策马奔驰半个时辰后,俩人来到留下镇。在路上,段江流了解到,白衣人原来是一代名侠白玉堂的后人,名叫白世安。他不是长子嫡孙,所以武艺学成之后,他就和母亲从祖屋里搬了出来。后来,母亲和妻儿在农民起义的战乱中不幸身亡。他将亲人的死,归罪于那些贪官污吏,一心想把他们赶尽杀绝,把那些不义之财归还给农民。

“那些贪官污吏本来就该杀。如果我有你这样的遭遇,也会像你这么做的。只可惜,我的本领太低,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看你有善恶之心,还能仗义救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不知你师出何门?”

段江流一面背着白世安进入了一个山神庙,一面回答道:“我是扬州嵩华帮的弟子。师傅是武原志。”

“听说过,他也是一名侠士,可惜无缘结识。和你的师傅相比,我的武功怎么样?”

“应该……高一些吧。”

“我想收你为徒,将毕生所学全教给你。”

“真的?”段江流喜出望外,“一个徒弟可以有两个师傅吗?”

“对于俗人就不可以。不知道你是不是俗人?”

“我……当然不是!”

“那么,你拜师吧!”

段江流于是向白世安行跪拜之礼,叫他师傅。白世安感到十分满意,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递给段江流。

“这是我手抄的《白氏武功集》。它一共分三部分:内力、剑法、步法。你现在把它从头到尾看一遍,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

“好吧。可是您的伤……”

“这个你不管,我自己会处理。”

段江流从没有服侍过人,不过,做任何事总有第一次,他这个第一次还算过得去,至少白世安师傅吩咐要做的事,他都做到了。他们在一家客栈里,度过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段江流问了无数问题,白世安的皮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段江流技痒难奈,到了第四天,实在忍不住了,二人就骑马来到空旷处,徒弟在师傅的指导下操练武艺。徒弟学得认真,师傅当然满意。就这样又过了三天。

晚上,俩人回到客栈,刚到门口,白世安就感觉不对:此时此刻,大厅里不可能这么安静,这么冷清的。

“不对。赶快上马,离开这里。”白世安小声地对段江流说。俩人重新上马,飞快离开了客栈,身后立刻有大批捕快跟了上来。幸亏白世安师徒骑的是,武原志托人到西域买的三匹宝马之一。宝马驮了两个人,脚程还是比较快。半个时辰过后,只有一骑跟在后面,其他捕快都被甩开了。

“段江流!”后面的捕快大声喊道。段江流回头一看,原来是武翰阑。他知道武翰阑此时并没有恶意,因为武翰阑骑的是,嵩华帮三匹宝马中最快的一匹,要追早追上了。段江流对师傅说道:“他是我的少帮主,在刑部做捕快,他的马比我们的快……”

“我们停下来吧。”白世安回头说道:“武兄弟,你是来抓我归案的吧?”

“您受了伤,即使我不抓您,其他捕快也会抓到您的。”

“是呀,我受了严重的内伤,脚筋也损了,目前根本无法使用武功,以后也很难恢复。劫富济贫的事再也不能做了,我已经是废人一个。”

“师傅,”段江流很激动,“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不早告诉我?”

“师傅?”武翰阑很奇怪:怎么几天不见,他却多了个师傅?

“他是我的关门弟子,是我逼他拜师的。少帮主,我请你原谅他,不要把他赶出师门。”

“不会的。白大侠言重了。我父亲也不会这么刻板。”

“这就好。前面有一间破屋,我想在屋里给段江流交代几件事,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当然可以。您请便吧。”

白世安师徒进入破屋内,关好大门。

“想不到我们的师徒缘分只有七天。师傅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怎么会这样?师傅,当初我们是可以逃走的。只要您愿意,现在我们也可以逃走!”

“如果逃走有用的话,我早就逃了。不管怎样,我都成了一个废人,只有寄希望于你了。但是你千万不要学我违反法纪,乱杀无辜。”

“徒弟记住了。您真的要去自?”

“是。在上次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意识到乱杀人是不对的,应该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人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负责,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去自。只不过我还有两个心愿未了:一是湖广洪灾,我手中的赈灾银子还没有放,都藏在留下镇关帝庙的屋梁上,你要记得给我到灾民手中;二是我侠盗白世安唯一的弟子——你段江流决不能是个无能小辈。现在我传你三成内力,希望你以后有所作为,成为一代侠客。”

“好,好。我一定完成您的心愿。”段江流的嗓音有些沙哑,两行清泪无声的滑落。

白世安与段江流两掌相对。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后,段江流原来的内力化了,白世安的三成内力进入他的体内。他起先感到浑身涨痛,渐渐地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有股力量在涌动。白世安长舒一口气,身子像乱泥一样瘫倒在地。段江流见状,赶忙扶起师傅,带着哭腔问道:“您怎么啦?”

“我把受伤后仅剩的三成内力全给了你。人要死了,内力就不要浪费了。”白世安伸出颤巍巍的手抓住随身携带的宝剑,轻轻的抚摸着剑鞘。“这把剑名叫清风,跟了我三十年,锋利无比,留给你作纪念。扶我出去,把我交给公差,你快去赈灾吧!”

段江流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按照师傅的话做了。师傅最后凝视他的眼神,对他充满了期许。他因此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正义的力量,帮助他暂时摆脱了离别的伤痛。他立刻骑马向关帝庙奔去,取了两袋金银珠宝,然后买了一匹马、一个驮篓和一些干粮,稍做准备就出了。当天晚上,他给帮主写了一封信,托扬州的同乡带了回去。

武翰阑把奄奄一息的白世安带回衙门。在堂上,白世安承认自己乱杀人不对。“我取的都是不义之财,拿去赈灾,可以救活千千万万的百姓,难道我有错吗?赈灾的事本应该由你们官府来做,但是那些贪官污吏却将赈灾款中饱私囊,他们不知道害死多少百姓,难道就不该杀吗?大宋的王法,就是用来保护这些贪官污吏的吗?大宋的江山,会断送在谁手里?难道不是那些贪官污吏吗?”

刑部侍郎刘大人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只好就此收场,将犯人押入刑部大牢,改日再审。白世安病重,死在狱中。武翰阑向狱吏行贿,把白世安的遗体弄了出来,埋在了山上。一代侠盗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或许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虽然武翰阑从临安府调到刑部才一个月,总捕头江浩然就觉得他人品不错。“孺子可教,”江浩然想,“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他又救过我,为公为私,我都应该把他教好。”其实他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一直在寻找传人,可惜现在只有武翰阑符合他的要求。

有一天,俩人相聚,江浩然对武翰阑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才与德,哪个更重要?”

“两个都重要,缺一不可。”武翰阑说,“我认为德与才平衡了才是最好的。”

“根据我的观察,你的德远远高过你的才了。”

“这是您对我的偏爱。您钟爱弟子,所以才这么说。”

“不管怎样,作为我江浩然的弟子,你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点儿能耐。”

“请师傅放心,我会努力的。”武翰阑早就料到:徒弟不行,师傅丢脸。其实他真的尽力了,师傅如果还不满意,他也无能为力。

“再怎么努力,步行的总跑不过骑马的。”

“师傅,您的意思是……”他刚才误解了师傅的意思。

“我打算把最高绝学‘八段锦’教给你。据我所知,目前只有四个人会这种武功,我的三个儿子和我。”

“这是您的家传武艺,怎么能教给我呢?”武翰阑又要推让一番,这是习惯性的,也不是真的虚伪。儒生大多如此。

“怎么不能?好东西就应该拿出来大家分享。你救我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我不能救你,我要逃走’呢?我的老大和老二资质不行,性情又过于柔和,难成大气。老三被寄养在一名隐士家里,一旦我们江家获罪朝廷,灭了满门,他就是我们江家唯一的血脉了。这是秘密,我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八段锦要想扬光大,还需要像你这样的继承人。”

“可是,家父总有一天会把我困在家里,让我稳稳当当的做少帮主。我一样也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你父亲可以困你一时,不能困你一世。我知道你十分爱国,大宋正在危难之机,用人之时,你责无旁贷。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大宋还需要你力挽狂澜呢!天下大任,人人有责。你现在学好武艺,总有用它的一天。”

“既然师傅看得起弟子,我也没有理由看不起自己了。弟子一定竭尽全力,学好武艺,希望能更好的报效国家。”

“好!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你们学孔孟之道的,就爱假谦虚,口不对心。”江浩然兴高采烈。“走!请我喝酒去。”他着实有些高兴,他觉得武翰阑品行端正,沉稳踏实,有做大侠的潜质。八段锦可谓当今武林最高绝学,修炼者非得像武翰阑这样的人不可。

武翰阑心想:“师傅真的爱喝酒,我却不能投其所好,但也不能少他的兴。”于是他说了声“好”,回答得还算爽快。

“你也想喝酒啦?”

“您喝酒,我吃肉。”

“你爹也不喝酒吗?”

“年轻时喝过,戒了,后来没见他喝过。”

“厉害!佩服!有恒心。习武之人就是要有恒心。从今天起,你每天三更睡觉,五更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