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润珠华点绛心
字体: 16 + -

第82章 虑前景老仆进言

黛玉接过那书信来,果然见信封上银钩铁画的字迹:林氏黛玉亲启。

正是水溶的笔迹,于是一颗心不由得咚咚的狂跳起来,却不觉已经面红耳热,不知如何是好。

将贴在胸口的书信拿开,又小心翼翼的撕开信封,将里面几张雪白的素笺子拿出来细看,

玉儿吾妻:……

只看到这里,黛玉的脸上便如着了火一样,轻声的啐了一口,便把那信折叠起来,不再往下看。

紫鹃在一旁见了她这副模样,忙忍着笑轻声劝道:“姑娘,回屋吧,这会儿起风了

。”

黛玉点点头,方拿着那信笺慢慢的起身,进屋后直接奔了卧房,然后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歪倒在**,面向里偷偷地看。

玉儿吾妻:

见字如晤,匆匆一别已经三十有八日,卿自无恙乎?

当日原以为卿不忍别离之苦,不能相送,后见雪空跟随而来又焦虑万分,幸雪空行事倒也周全,鲸门这些年虽然不服朝廷管教,虽有信义,但却不知能否护玉儿十分周全。夫每想吾之玉儿如弱柳扶风,憔悴无依,心中甚是挂念。

然,北疆之战,国仇家恨,更系我朝数万万生灵之存亡,溶身为北静郡王,此番出战亦是义不容辞。无奈之下,只能先弃尔于不顾,领兵北上。

想吾之玉儿乃深明大义之女子,纵胸有纤纤柔情,百转千回,亦不会责怪于夫匆匆而别。

如今,吾已从凉、盛二州调集精兵五万与镇江王余兵并冯紫英将军三万精兵会和于松州,我军士气大涨,敌军败势已成,不久便可班师回京,玉儿无须挂念。

唯念卿之体弱多病,吾心下多有不舍。如今玉儿与我已订秦晋之盟,玉儿定要以夫君为念,保重身体,静候捷报传佳讯,待吾凯旋归来,再与卿共叙相思之苦。

另,太妃上了年纪,然忠孝不能两全。玉儿在京,若能替为夫尽孝,夫当感激不尽。

夫溶于松州府衙后帐字。

寥寥数语,黛玉却翻来覆去看了一个下午,直到屋子里光线渐渐地暗下来,纸上那刚健有力的字迹渐渐地模糊不清了,她还侧卧在**一动不动。直到紫鹃进来掌灯时,她方匆匆将书信收起,慢慢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紫鹃微笑着走到床前,一边拿了衣衫给黛玉披上并回道:“快要酉时了呢,奴婢原想着姑娘睡着了没敢进来打扰。”

黛玉笑了笑,说道:“你叫欧阳先生来,我有事要跟他说。”

紫鹃拿了一件粉绿色软缎夹袄披在黛玉的肩头,轻声劝道:“这会儿正是晚饭的时候,姑娘不如用了饭再见欧阳先生?”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那也行

。”

紫鹃扶着黛玉起身时,又道:“姑娘,何大人刚叫人送了些上好的莲藕粉来,还有一罐桂花蜜,说姑娘若是不想用饭,用开水兑了藕粉吃一点也好。要不,奴婢给您弄一点来尝尝?”

黛玉摇头道:“我们已经麻烦了人家许多了,以后不许再收人家的东西。”

紫鹃忙道:“奴婢也这样说过了。可何大人说,他同姑娘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如今姑娘孤身在这里,又没有依靠,他一定要照顾姑娘周全呢。”说完,紫鹃撅了撅嘴巴,又轻声嘟囔:“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呢。回回这样,若是欧阳先生把这事儿给传到北疆去,王爷指不定多着急呢。”

黛玉轻声啐道:“你这也是没有的事儿。欧阳先生是什么人,岂会如此嘴碎?再说,清者自清,就算有什么闲言碎语的,我自过我自己的日子,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紫鹃忙笑道:“姑娘说的是,咱们清者自清,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可王爷远在几千里之外,若是听了这些闲话,起不生气?他若是一生气,那打仗的事情就不能理性处置,若万一真有个什么事儿,咱们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黛玉瞪了紫鹃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趁早明白的说了吧。何必这么拐弯儿抹角的?”

紫鹃笑着扶黛玉去椅子上坐下,又转身去**把水溶写来的书信拿过来,劝道:“奴婢不敢再姑娘跟前拐弯儿,奴婢就是想提醒姑娘一下,您还没给王爷回信呢。咱们如今好好地到了姑苏,王爷那边还不知多惦记呢。姑娘就是为了万千黎民百姓着想,也该给王爷写封信报个平安吧?”

黛玉抬手接过书信来,微微的叹了口气,心里越发的为难。

书信中,水溶说让她替他在太妃跟前尽孝。

可是她却违背太妃的意思不告而别,凭着一股别扭劲儿来了姑苏。

到了姑苏却发现太妃的人早就到了,不但把林家老宅买了回来,还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当了,预备管家奴仆把自己也接回了林家老宅。

太妃的手段真是高明啊

如今连黛玉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任性的孩子,而太妃则像个宽容的长者了。

可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黛玉拿着书信的手又莫名其妙的放在自己的腰间,又想想那日徐嬷嬷忽然来了,说要接自己去北静王府居住,又叫了太医来给自己诊脉。临走时又说了那些话。

太妃的意思显而易见,只是这样的事情,黛玉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若在之前,黛玉定然会到父母坟前哭一场,然后便去地下陪伴父母去了。

原本她想着自己一去京城,在老太太跟前过了那么几年,又在老太太死后送她出了门,然后遇见一个对自己钟情的男子,哪怕今生不能与他相守到老,但能得到他的一番情意也该知足了。如今又能安全的回姑苏来,也再无牵挂。

只是如今事情已经不再是她想的那样,可怎么办呢?

紫鹃看着黛玉一脸的怅惘,便叹了口气无声的退了出去。

黛玉思来想去,这书信也终是不知如何下笔。便把水溶来的书信放回枕边,自己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往外边去了。

京城,北静王府,太妃的瑞萱堂内,数十只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闪烁着烛光,把深广的屋子照的通亮。

徐嬷嬷拿了一封书信递给太妃笑嘻嘻的说道:“太妃快看,王爷来信了。”

太妃高兴地接过书信撕开来细细的读,看罢长长的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徐嬷嬷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收住,低声问道:“怎么了呀?难道是王爷的仗打得不顺利?”

太妃摇摇头,说道:“仗打得倒是顺利,敌军节节败退,他说,用不了多少时日便可把敌寇驱逐出境了。”

徐嬷嬷忙问:“这是好事儿啊,太妃因何叹息?”

太妃的手指在书信上弹了弹,摇头说道:“他要我替他照顾好林家那丫头呢

!这不孝子……把老娘我当什么人了?!”

徐嬷嬷轻笑道:“看来王爷对林姑娘真是上心了。太妃想想,王爷从小到大,对哪个女子这样过?”

太妃又叹息:“是啊,他这真是中了邪了!”

徐嬷嬷忙道:“太妃想想,王爷此去北征,这胜仗是满把里攥了。等王爷凯旋归来,皇上必然会升王爷的爵位。”

太妃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轻声哼道:“那还用说。论功行赏,我的儿子自然是首功。”

徐嬷嬷笑道:“这个自然。可太妃想想,咱们家王爷已经是郡王,若再进爵,便是亲王了。”

“是啊,就算不能进爵为亲王,但那功劳簿上,总抹不去我儿子的大名。”

“太妃。王爷尚未婚配,若皇上不以爵位封赏,而以婚事封赏呢?”

“婚事?”太妃皱眉道:“皇家里,适龄待嫁的公主倒也有。只是这几个公主的性子都不好,一个个儿的骄纵跋扈,溶儿又是这样的性子。若是成了亲,他们夫妻很难和睦。皇上若以婚事封赏,这却不一定是赏了。”太妃皱着眉头,把宫里的公主扒拉一遍,头摇的越来越快,“不行啊,夫妻不和,家务宁日,我这老婆子再为这些事情操心,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还有——老奴从小跟着太妃,听书看戏的,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自古以来,皇上是最忌讳臣子位高权重,功高盖主的了……”

太妃不等徐嬷嬷说完,便抬手一拍桌子,皱眉喝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皇上还能对我们家……”

徐嬷嬷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去,不再多说。

然太妃的话也没说完,便住了口。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太妃的心里却明白的很。就算水溶是皇上的外甥,自己是皇上的姐姐。可皇家之事,哪里有什么亲情在?有些事情连皇子都要避讳的,何况外臣?

自古以来,卸磨杀驴的事情显而易见。什么鸿门宴,什么杯酒释兵权等等事件,哪一件不是血淋淋的教训?

打了败仗不过是一场教训,落一个无能的名头

打了胜仗却是一场劫数,是荣是辱皆不可定啊!

太妃沉默不语,徐嬷嬷也不再说话。

一旁侍立的丫头们也都低着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空旷的屋子里唯有烛火簇簇的燃烧着,窗外有风声时大时小,听着忽远忽近的风声,太妃的心跳便一点一点的紧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太妃忽然开口问道:“有什么好办法么?”

所谓的好办法就是不着痕迹的把皇上的疑心去掉。

如今北方的局势已经定下来了,胜仗是十之**的事情,此时皇上在宫里恐怕也在想着该如何论功行赏了。北静王府要在皇上重赏之前有所动作,让皇上不会对北静王府生出顾虑才是好办法。

徐嬷嬷听了这话想了想,忽然笑起来,说道:“太妃,还有一件好事儿要跟您说呢。”

“什么好事儿?你索性也卖起了关子。”太妃又展开水溶的书信,从头到尾认真的读着,对徐嬷嬷说的好事并不怎么关心。这个世上,除了儿子,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放心不下呢?

“回太妃的话,姑苏也有信来。我家那口子说,林姑娘这些日子倒没有犯旧年的陈疾,只是比往常嗜睡了些。他在内宅里安排了婆子,传出话来说,林姑娘虽然没有什么呕吐等害喜的正装,但她的葵水一直未至。十有**是有了。”

“真的?!”太妃一下子激动起来,“为何没请医者去看?”

“说是林姑娘不许。大夫到了门口就被挡了回来,我家那口子也没办法呀。”

太妃轻笑道:“这林丫头可真是个聪明人。想来她自己也有数了,所以不许大夫进去。这也怨不得他。只是我怕这消息又有出入,到时候弄得我们白欢喜一场。”

徐嬷嬷轻笑道:“要不说呢,这种事情就不是男人能料理的

。林姑娘整日里在内宅不出门,我家那口子也不好常进去探询啊。”

太妃叹了口气,点点头,沉思不语。过了半晌方道:“你安排两个有生养经验的人到姑苏去,务必把林家丫头照顾好了。那可是我们北静王府的骨肉,一丝差错也不能有的。”

“是。奴才知道了。”徐嬷嬷答应着,又笑道:“王爷若是知道此事,还不知得多高兴呢!”

太妃笑了笑,又皱眉看着徐嬷嬷,说道:“若是他知道此事,非要闹着娶那丫头不可!你说那林家丫头父母亲人一个也没有了,溶儿若非她不娶,将来连个臂膀都没有。这算什么事!”

徐嬷嬷劝道:“如今我们王爷战功赫赫,还需要什么帮衬呀?那些位高权重的上赶着巴结,咱们还应该跟他们划清界限呢。太妃说是不是?”

“你这话倒是有道理。”太妃轻笑道:“不枉你跟我这些年。”

徐嬷嬷便笑道:“那太妃何不成全了王爷和林姑娘的一段姻缘,既能让王爷称心,又解决了一个隐患,如此一举两得岂不是正好?”

太妃似有不甘,轻轻地出了一口气,问道:“你是说——向太后提出,让溶儿纳了林家那丫头为侧妃?”

徐嬷嬷沉吟不答,似是有话要说却不敢说的样子。

太妃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又抬手轻轻地拍着桌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不能让我儿一个堂堂的北静王去娶那林丫头做正妃吧?”

徐嬷嬷轻笑道:“太妃想想,这有何不可?”

太妃抬头看着徐嬷嬷,一脸的不高兴。

徐嬷嬷是知道太妃的脾气的,况且她还有她自己的原因,于是大着胆子继续劝道:“若是为侧妃,则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郡王例制乃是一正两侧三个妃子。若林姑娘为侧妃,正妃依然空着。皇上仍可让公主下嫁。或者其他大臣家的千金小姐也可嫁入我们北静王府。太妃想想,以咱们王爷的脾性,这事情会顺利么?若公主不能下嫁,皇上会放心么?”

太妃沉默不语,似是仍有不甘。

徐嬷嬷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太妃辛劳了这大半辈子,无非是想王爷过得好罢了

。在爵位和赐婚之间,太妃细想想,孰轻孰重啊!”

太妃轻轻地吁了口气,脸色缓和下来。

她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若水溶真的娶了林黛玉为正妃,那么将来的两个侧妃的身份也高不到哪里去。这样,北静王府便没有强有力的姻亲相互帮衬。皇上也不能再赐公主下嫁。北静王府或许不能荣光一时,但却会有几十年的安宁。

虽然说富贵险中求。但太妃乃是公主出身,自然明白大富贵之后便是大凶险。

自家儿子的性子自己知道。

太妃终于点点头,喃喃的说道:“我明日进宫,请太后懿旨。姑苏林氏乃公侯世家,钟鸣鼎食之族。林如海之女黛玉才貌双全,娴静温良,淑德工容,宜室宜家,堪为北静王正妃之位。请太后赐婚。”

徐嬷嬷忙道:“太妃英明。”

太妃轻轻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说道:“我只求老王爷在天有灵,别责怪我就罢了。想我儿驰骋杀敌,换来的却是这样的一桩婚姻,想想就愧对祖宗啊!”

徐嬷嬷笑道:“太妃这话说的,那林姑娘乃是王爷看中的人。王妃是要陪着王爷过一辈子的,若王爷看不中,只外边瞧着风光又有什么用,免不了家里鸡飞狗跳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后娘娘一向疼爱王爷,会不会驳回太妃的意思?”

太妃一听这话便把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丢开,笑着说道:“母后驳回倒是有可能。不过我既然想通了,就一定会把赐婚的懿旨请下来。不过呢——我也有个条件,这事儿你给我瞒着点儿,溶儿那死小子为了这事儿跟我别扭了大半年了。这回他不好好地跟我面前认错,我是不会让他高兴地那么早的!”

徐嬷嬷扑哧一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叹道:“太妃真是……怎么竟跟王爷斗起气来!”

太妃轻哼了一声,把桌上的书信递给徐嬷嬷:“给我收起来吧。今儿晚上早些休息,明儿一早进宫给太后请安。”

“是。”徐嬷嬷答应着接过书信,转身往屏风后面的暗格子跟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