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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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毁津门

第四章名毁津门||一灵谷寺内,曾国藩传授古文秘诀——曾国藩郁郁回到江宁,自觉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饬两江的宏图大愿,被捻战失利减去了大半。

幕僚们纷纷反映,李鸿章一手荐拔的江苏巡抚丁日昌受贿严重,甚至公开索贿。

去年苏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过仆人透出消息,谁送他端砚两方,即可补授。

有个多年候补道专门托人从端州买得两块好砚送上门。

丁日昌看了看,笑着说:“端砚以斧柯山出的为好,你这个还不行。”

待那人真的从斧柯山再弄两方砚来时,苏松太道已放了他人。

走运的这个人脑子灵活,他知道所谓“端砚两方”,其实就是“白银两万”。

幕僚们很气愤:这样公开卖官鬻爵的人,还能当巡抚?曾国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鸿章赏识,而李鸿章赏识的又正是他的生财有道这一点。

参劾丁日昌,就等于打击李鸿章。

此时正要李鸿章把河防之策坚持下去,取得捻战胜利,为自己洗去羞辱,还能去得罪他吗?苏南豪门巨绅很多,经常抗租不交,历任江督、苏抚对他们都没有办法。

前两年,曾国藩挟削平太平天国之威,对豪门巨绅作了些限制,抗租气焰有所收敛。

这次回来后,又发现一切依旧。

卖官的巡抚不能参劾,还谈什么惩治贪污的州县?豪门不能压制,还谈什么减漕均赋?这些都不能办,还谈什么整饬两江?曾国藩真是心灰意懒了。

接着,刘蓉、郭嵩焘、曾国荃次第去位,刘长佑的直隶总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内纷传湘系人物当权的鼎盛时期已过,曾国藩愈加失意了。

两江之事本可责之于三省巡抚,于是,他除督促粮饷,支援捻战前线外,其他的时间大部分用来读书作文,不多过问政事。

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边有一批勤学上进、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张裕钊、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最为突出。

除张裕钊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只二十多岁,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浑金。

孟子说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乐事,曾国藩也曾把它与高声读书、劳作而后憩息三者合称为人生三乐。

他想,把这几块璞玉浑金琢冶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绩。

曾国藩悉心指导他们,将自己古文写作的心得传授给他们。

他曾经感于桐城古文的衰落,有志于振兴,后来厕身戎间,无暇作为,现在又老境渐侵,身心憔悴,看来靠自己的一人之力,是不能担此重任的。

正如捻战的胜利要靠门生李鸿章一样,桐城古文的复兴也要靠门生辈了。

昨天,他欣然读到张裕钊送来的习作《北山独游记》,精神为之一振。

张裕钊不为山势险峻所动,独身登上北山,发出了“天下辽远殊绝之境,非克蔽志而独决于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有能诣其极者乎?”的感叹。

曾国藩读后联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不求锐意进取的精神状态,也觉有愧。

“后生可畏!”他心里想。

正是初夏天气,江宁郊外风景宜人。

孝陵初步修复后尚未视察过,曾国藩决定明天带着张裕钊、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时借游山玩水的机会,给他们谈谈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陵墓,在朝阳门外钟山南麓。

前几年围城时,这里是激烈的战场,陵寝周围的建筑毁损得很厉害。

爱新觉罗氏从朱氏手里夺取了皇位,表面上又对朱氏以礼遇。

入北京后,顺治为崇祯举行国葬。

康熙、乾隆南巡时,都亲往孝陵叩谒,还特设守陵监二员,四十陵户,拨给司香田百亩。

康熙还手书“治隆唐宋”四字,交与织造曹寅制匾悬于贡殿上。

江宁城刚一收复,朝廷便命曾国荃亲往孝陵致祭,并令尽快修复原貌。

当时因经费支绌,孝陵修复工程只得往后挪。

奉命北上前夕,曾国藩将此事交给了李鸿章。

李鸿章真是能干。

一年多的时间里,孝陵也算恢复得不错了。

因为总督亲来视察,今天的游客都被远远地拦开。

曾国藩带着张、黎、吴、薛等人来到孝陵进口处,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

这就是俗称的下马坊。

原已破碎成七八截,经过石工巧妙地修补,现在又竖起来了。

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

曾国藩出了轿,张、黎、吴、薛等人也下了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两旁的石兽、翁仲已全找齐,并修复完好。

这一路石狮、石獬豸、石橐驼、石麒麟、石马、石武将、石文臣绵延二三里,气势极为壮观,再加上松柏掩映,道路整洁,一种开国帝王雍容伟壮的气派充塞天地之间。

曾国藩以及随行者们无形间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崇敬畏惧的情绪来。

神道的尽头是享殿。

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筑之一。

重檐九楹,殿前两侧原有廊庑数十间。

另有神宫监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炉、雀池、水井等,大殿内有四十五间房子,奉有朱元璋和马氏的神主。

可惜这座堂皇的建筑全部毁于兵火,仅存五十六个石柱础。

现在四周已堆积了许多木石沙灰。

陪同一旁的负责修复陵墓的官员告诉曾国藩,这是为重建享殿准备的,拟仿照长陵的模样再建,现已派人去北京摹绘。

最大的困难不在缺钱,而在于缺人才,没有人敢承担这个任务。

曾国藩笑着说:“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没有鲁班。

你们可以出个招贤榜,向普天下招贤,总会有今日鲁班出来的。”

那官员点头称是。

在享殿废墟上站了一会,曾国藩一行穿过方城隧道,来到钟山独龙阜。

这里便是明太祖的地宫所在。

尽管战火弥漫,周围的古树烧毁不少,但独龙阜上依旧树林茂盛,草木葳蕤。

曾国藩伫立良久,叹道:“到底是圣天子葬地,自有神灵庇祐!”张、黎等人也深以为然。

曾国藩站在独龙阜上,极目远眺。

但见钟山气势飞腾,紫雾蒸蔚,四周地形既开阔又壮美,田园葱绿,水光激滟,一派胜景尽收眼底。

心情抑郁了很久的两江总督,顿生一种俯视天下的气概,心里再一次发出感慨:“这么好的墓地,可谓天下无双,朱洪武好眼力呀!”孝陵的修复,曾国藩基本上是满意的,他对监修的官员夸奖了两句。

那官员很是高兴,讨好地对曾国藩说:“大人,灵谷寺也已基本修好,请大人到那里去视察一下,还可在寺内略为休息休息。

卑职即刻通知灵谷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国藩已觉累了,且要谈文,灵谷寺也的确是个好地方,便同意了。

当曾国藩一行坐轿乘马来到寺门时,灵谷寺住持远通法师已带领阖寺五十余僧众在三门外迎接了。

稍稍歇息后,远通法师便陪着曾国藩查看修复后的寺院,并一路滔滔不绝地向总督大人介绍。

灵谷寺建于梁天监十三年,原名开善寺,唐代改称宝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改称太平兴国寺,明初改为蒋山寺,寺址在独龙阜。

那时江宁的蒋山寺与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的万寿寺、苏州的报恩光孝寺、奉化雪窦资圣寺、温州的龙翔寺、福州雪峰崇圣寺、金华的宝林寺、苏州虎丘灵岩寺、天台的国清寺,并称为江南十大名刹。

洪武十四年,明太祖亲来钟山选皇陵,看准了独龙阜这块风水宝地,遂命蒋山寺东迁。

又将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寺、竹园寺、悟真庵统统迁于此,合并为灵谷寺。

远通像一个破落户夸耀富贵的先祖一样,津津有味地告诉曾国藩,合并后的灵谷寺规模之宏大,使得江南无一寺庙可以与之相比。

寺内的殿庑规制仿照大内修造,自三门至梵宫长达五里路。

当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发出一种类似琵琶弹奏的响声,鼓掌都可以使人隐约听到琵琶弦在震动,故僧众将它称之为琵琶街。

张裕钊听了很觉稀奇。

吴汝纶则悄悄地对薛福成说:“这老家伙在吹牛皮。”

黎庶昌问远通:“法师,你说的是真的吗?”远通立即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岁了,还能像年轻时那样打诳语吗?”吴汝纶听了,忍不住发笑,心想: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话就露出了他年轻时好说假话的毛病,便问道:“老法师,这琵琶街现在还弹琵琶吗?”“早已不弹了。”

“它为何又不弹了呢?”“早在天启年间,有一个临产的妇人来到灵谷寺烧香,求菩萨保祐她生产顺利。

祷告完毕,她沿着琵琶街走出寺院,谁知走到半路就发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滚。

打了三个滚后,那妇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

菩萨保祐她生产顺利,但把琵琶街污坏了。

从那以后,琵琶街就再听不到琵琶声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也微笑着,心里说:“果然是个会打诳语的老和尚,不过倒也诳得可爱。”

见大家兴致高,远通越说越有劲。

他又说,灵谷寺原有一个广阔无边的放生池,是明初一万个民工整整凿了一个月才凿成,故又叫万工池。

还有无量殿、梅花坞、八功德水诸景。

当时殿宇如云,浮屠矗立,最盛时有一千个僧人。

寺内万松参天,一径幽深,故又有灵谷深松之美称,远通非常得意地说,当年康熙爷、乾隆爷谒完孝陵后,都驻跸灵谷寺,并留下宸翰。

“老法师,你刚才说八功德水是一种什么水?”黎庶昌问。

“这八功德水有个来由。”

远通神气活现地数着家珍,“梁天监十七年,有个西域胡僧来到钟山紫霞洞修行。

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

有一天,洞边来了一个长须老叟,向胡僧讨水喝。

胡僧将水罐子递给他。

水罐子里那半罐水还是胡僧在春天时接的,要靠它过炎热三伏。

老叟一口气把半罐子水喝干了,问胡僧心疼不。

胡僧说:‘接水有缘,喝水有缘。

今日有缘,得遇山仙。

’老叟惊问:‘你怎么知我是山仙?’胡僧说:‘紫霞洞口有恶虎一只,毒蛇一条,凡人岂可来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让你识破,我当赔给你水。

’老叟说罢,对着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钻,钻出一个小窟窿。

霎时,小窟窿里流出一条细细的水丝来。

胡僧问:‘山仙,你这水有什么好处?’老叟说:‘我这泉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饐,八蠲疴。

’说罢化作一道清烟去了。

灵谷寺的僧人听说,便劈开楠竹,铺成竹管道,将水引到寺里来。”

“好哇,法师,你寺里有这么好的水,何不烧壶好茶招待我们!”吴汝纶高兴地嚷道。

“老衲早已准备好了。”

远通笑咪咪地指着前方说,“就摆在无量殿里。”

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无梁殿。

因为这座建于明洪武十四年的长十五丈、宽九丈的大殿无梁无柱,无尺寸木头,全是巨砖垒砌而成,实为我国佛寺中罕见的建筑。

远通法师将曾国藩一行引到无量殿,殿中已摆好了一桌茶点。

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

远通介绍,这是前代景德镇官窑烧制的贡品,虽历四百余载,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

大家拿在手里细细观摩。

曾国藩想:这个号称现在已不打诳语的老和尚,半日来都在打诳语,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这的确是一套不可多见的好茶具。

桌面当中摆了几碟时鲜果品。

远通说,这些都是本寺的土产,尤其是青皮红心萝卜,更是难得吃到。

远通边说边用小刀切开一个,果然萝卜心红得鲜艳。

远通笑着说:“金陵红心萝卜在江南数第一,灵谷寺的红心萝卜在金陵数第一,这一碟又是灵谷寺里萝卜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吴汝纶笑着打趣。

“老衲想应当算得上天下第一。”

远通乐哈哈地笑道,精光的头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

曾国藩突然发现,这法师其实长得一表人材,如果让他穿上一品官服,会比自己更像一个大学士!桌子旁边立着一个小火炉,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紫沙壶里冒出缕缕水气。

远通亲自给每人斟了一杯茶。

给吴汝纶斟茶时,特地郑重对他说:“小先生,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烧出来的。”

又回过头来笑着对曾国藩说:“大人在这里宽坐,贫僧叫厨头准备一顿好斋席,请大人尝尝。”

众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觉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住持,曾国藩从内心里发出羡慕。

“你们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们出来查看孝陵?”很久没有离开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动走动,看了修缮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欢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静的寺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畅感,他笑着问正在专心品茶的年轻幕僚们,私下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回答。

吴汝纶一向活跃,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休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

黎庶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孝陵论。”

“不对,应该是以孝治天下论。”

薛福成忙纠正。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今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

吴汝纶拍手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坛佳话。”

其他三子也都很兴奋。

“昨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游记》,老夫读了很觉有启发。

不独文笔洗练,且用意高远,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国藩从衣袖里掏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

“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廉卿这篇文章谈起。”

在黎庶昌等人阅读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

这篇游记已不见往昔之柔弱,足下近来大有长进。”

“这都是大人指教的结果。”

张裕钊恭敬回答。

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花白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

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厚,知道即使这样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骄傲,若是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这样称赞了。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

黎庶昌诚恳地赞扬他写得好,吴、薛也说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

廉卿这篇游记,好就好在通过登山越岭的记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

这正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知。”

曾国藩习惯地梳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只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事业,哪样不是这样啊!”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发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叹,不止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

佛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侥幸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

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

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诵读,其他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始为诗古文。

尔来三十年了。”

无梁殿里回荡着曾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宏亮,声调之悦耳,张裕钊等人似乎从没有听到过。

“三十年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古人文章门径。

近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

安得屏去万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摅胸中奇趣。

今日与诸位偷得一日之闲,聚会于清静无为之地,老夫欲学古之孔孟墨荀当年与门徒讲学的形式,无拘无束地与诸位纵谈为文之道如何?”这真是太好了!张裕钊等人想:从曾大人学习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积着许多问题,总没有机会一问究竟,难得他今天有这样的雅兴。

“请问大人,文章以何为最先?”当大家都在紧张思考时,吴汝纶率先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文章以行气为第一义。”

曾国藩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韩昌黎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爱文章有雄奇瑰伟之气,古人有此气者,以昌黎为第一,子云次之。

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后人难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学之。”

“请问大人,用字造句,以达到何种境地为最佳?”黎庶昌问。

“无论古今大家,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

曾国藩应声而答,略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补充,“世人论文字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駰、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

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庚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可读之古文,也无不可通之经史。”

四子大受启发,一齐点头称是。

“刚才讲的是句子的圆润,还有遣字的准确传神。

古人十分讲究炼字,有许多一字师的故事。

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一’。

张咏‘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

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

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师。

另外如范文正公《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

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以为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

张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增’,陈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分别改‘增’为‘生’,改‘峰’为‘山’。

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

可见即使是大手笔,也有个千锤百炼提高的过程,何况一般人呢?除一字师外,还有半字师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没有?”“没有。”

四子齐摇头。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一闺秀改咏菊诗。

诗云:‘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别染一枝花。

’龚炜嫌‘别’字硬,改为‘另’。

人称半字师。”

“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的挽联,大人为他改了两处,大家都说改得极好。”

张裕钊插话。

“我改的倒也寻常,其实是唐鹤九的联语写得好。”

曾国藩平淡地说。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我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这件事。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请示:“大人,卑职可以说吗?”“你说吧!”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者。

唐鹤九先生有一联是这样写的:‘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陨台星。

’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

大人提起笔来,将‘成功’二字乙转,又改‘洒泪’为‘痛定’。

顿时,大家都轻轻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功成,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台星。”

薛福成慢慢重复一遍,说,“果真改得好极了!”曾国藩平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的布局。”

曾国藩喝了两口茶,上下梳过几次胡须后,慢慢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夫。

《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

譬如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处皆目。

文中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丝不可过粗,迹不可太密。

这是一种。

古人文笔有云属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则有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之观。

此等文章以《庄子》为最,将《庄子》好好读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爽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请问大人。”

张裕钊在认真思考之后,恭谨地问:“常见古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

卑职想,古文应该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这个问题提得好,说明廉卿这段时期来对古文的钻研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即从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考。”

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赏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

竹坡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

别人皆以为奇绝,他以为其气象浅俗。

后来《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真是气象不同;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

其实不只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

气象,就是指面貌、神志。

老夫以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能可贵,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

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

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貌。

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

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

老夫以为文章要达到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

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

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了吗?”“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

后来的信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

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

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

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

老夫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

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

他的《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

其序跋类渊源于《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

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

他正要请曾国藩再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

就像老父亲亲昵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

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特征,以1/10|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