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然如梦
字体: 16 + -

第四十四章 清醒与糊涂

明嫣吹灭了寝殿内的最后一盏华灯,又将殿角的一盏小灯燃亮,这才悄悄退出殿去。 偌大的寝殿中,只余下了两个人。

宁宛然向着虞含烟一笑:“今儿我留你住在宫里,也不知明儿静王要如何的恨我呢!”

原来临近傍晚的时候,虞含烟原是要回静王府的,不想虞璇却忽然过来了。 她一来,便又耽搁了会子时间,宁宛然便索性留了她用了晚膳。 用完膳便又随意的聊了几句,这一聊,倒聊得忘记了时间,待回神的时候,发现宫城内竟已宵禁了。

宁宛然失笑之余,索性便留她在凤仪宫住上一晚,又令人去给静王报了信。 不知怎么的,虞含烟总是能让她觉得很是舒畅,她说话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举止之间又很有些男子的大大咧咧,有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与言辞实在像极了楚青衣,让她忍不住便觉得好生亲近。

虞含烟向她顽皮的一笑:“或者他明儿倒是会很感谢皇嫂也说不定,多谢皇嫂又给了他喝花酒的机会!”还不忘眨了眨眼。

宁宛然噗哧一笑,提到喝花酒三字,她便又忍不住想起楚青衣。

“不知道青衣如今怎样了?”她微笑道。

“倒是还没接到上官府的请柬,想必还在忙着成亲的相关事宜罢!”虞含烟随口应答。

宁宛然不由一笑,楚青衣的性子她素来深知。 实在很难相信她会请上满坑满谷地客人来看自己的笑话。 尤其她可是连女装都不会穿的,成亲当日也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来。

青衣,我真是想去看看你是如何成亲的……

那些闹洞房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虞含烟抬眼见她微微沉吟,若有所思,嘴角笑意隐隐,梨涡浅浅。 不由一笑,因上前一把抱住她:“我的心肝。 这般良辰吉日,放着我这般地大好郎君在,你心里居然在想别人?”

宁宛然一听这话,不由扑的一声笑了出来,顿时便有一种楚青衣犹在身边地感觉,忍不住伸手拧了一记虞含烟的俏靥:“你这腔调,还真是与她相似得紧。 ”

虞含烟便哈哈笑了起来。

殿外明净的月色透过窗纸泄进屋来。 沉静安详。

虞含烟并没有多少睡意,在宽大的床榻上辗转了一下,鼻端是暗香袭人,她忍不住开口笑道:“我这待遇,可是连皇上都是要嫉妒的!”

宁宛然忽然听了这句,不由微微的窒了一下,苦笑道:“你们连这些事情都知道了!”

“这宫里,能有什么秘密。 不过只敢猜道皇后无宠。 无人敢想到是皇上总碰钉子而已!”

宁宛然哭笑不得,提及萧青臧,她心中便觉耿耿,索性闭目装睡,并不接言。

虞含烟明亮的双眸在明净如水地月色中闪动着晶莹的光彩。

“皇嫂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点砂子的人,心中容不得一丝的错处。 一点的芥蒂。 这种性子,其实并不好……”她微微的叹了一声,继续道:“人在世上,总还是糊涂些的好。 ”

宁宛然苦笑了一下,慢慢睁开眼,静静的看着虞含烟:“含烟是得了谁地好处,来这里作起说客来了……”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怨怒的意思,只是娓娓道来。

“皇嫂想得太多了,皇兄的性子,皇嫂不会不知。 这种没脸的事儿。 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宣之于口的。 更莫要说求人来做说客。 ”

宁宛然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道:“含烟打算如何游说我呢。 长夜漫漫,中夜无聊,我便听听又有何妨!”有些事,我总是纠结于心中,难以说服自己。 每每心软了,总会再寻些其他理由,让自己的心又硬了起来。 其实,有些话,他不能宣之于口,我又何尝能说得出来。

青衣是个有些迷糊地人,自己的事情尚且拎不清楚,而且以她的性子,又怎能说出中肯的意见来。 石楠倒是个聪颖细心的,只是比起青衣,她毕竟也是隔了一层的。

虞含烟微微的笑了起来:“皇嫂可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中虞真正的郡主……”

宁宛然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拧了眉,没有说话。

“这件事,母后和皇兄早都知道了,只是他们一直装着糊涂而已。 ”

宁宛然默然,心中忍不住便有些怜惜,伸出手,握住虞含烟的:“有静王在,你怕什么?”

这话一说了出口,她自己便怔了一下,依稀记得萧青臧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地话语。

“我一直是个很会装糊涂地人……”她听到虞含烟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很小时候地事情,我大多都已不记得了,隐约记得我住在一个很大的宅子里。 有人疼爱着,有人服侍着,我经常跟在一个人身后,到处乱跑,混在一群比我大很多的孩子中间。

然后忽然有一天,我就流落在街头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家了,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

饿极了的时候,我就抱着肚子蹲在街头,眼巴巴的看着那些来去匆匆的人。 然后就有人会丢给我包子、馒头或是饼。

那些东西都并不好吃,可是人饿极了的时候,就再不会这样想了。

我迷迷糊糊的便也这般的过了好些日子,不知不觉的就捱到了冬天。

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现在想想我都还忍不住便要打上几个冷战。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我们住地破庙里来了几个人。 穿的很好、很暖和的样子。 他们在乞儿堆里穿巡,把我们一个个拉起来,拿了袖子擦我们的脸,然后带走了几个,其中包括我。 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那里很是温暖。

有很多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衣着褴褛。 面黄肌瘦的站在那屋里。

然后便有一个三十上下地男子走了进来。

他长得很是清癯文秀,他走到我们面前。 蹲下来,一个个的问我们问题。

我睁着眼睛看,我隐隐知道这个人,他能改变我地一生。

他问的问题很是简单,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一些:你多大了?你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么?你家在哪儿,你父母又在哪儿?

跟我同来的人或者摇头,或者点头。 或者说得含含糊糊,或者口齿很是伶俐,可是他却总是笑笑,眼中淡淡的,像是失望的意思。

他走到我面前地时候,也问我同样的问题。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我便睁大了眼睛看他。 我看到他眼中也闪过了那丝失望的光,起身就要走开。

看他就要走开。 我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开口叫了他一声爹,然后我就哭了起来,我抱着他的腿,哭得他一身的眼泪鼻涕。 我又哭又叫,哭爹喊娘。 问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

他于是站住了,过了很久,我才听见他说了一句:“就是她罢!”

于是第二天,我便成了中虞延亲王的女儿。 绫罗绸缎裹身,山珍海味填腹,他给我请了先生,教我读书。 其实那些书都很是简单,我不敢表现的太聪明,可又不能表现的太笨,我怕他讨厌我。 先生于是不厌其烦地讲着。 我也便反反覆覆的学着。

他来看我的时候。 我总是很粘着他,巴着他。

他初时有些僵硬。 渐渐的也便习惯了,于是来的也愈发的多了。

这样过了很多年,他待我好得几乎让我便要淡忘了他根本不是我地亲身父亲。

可是我心里却是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的。

我战战兢兢的装着糊涂,我不敢明白的说出来,我怕失去我现在所有的一切。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不,应该是他亲生女儿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本来就是顶着她的名字进的府。 他忽然唤了我进去,叹息的摸着我的头,柔声地问我。

烟儿,你装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那一刻,我僵硬到无法动弹。

他叹了口气,说他之所以收养我,是因为他地亲生女儿夭折了,而这个女儿身上却有一桩无法推拒的亲事,他甚至不敢对男方说,他地女儿已经死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养了我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一桩婚约,我怎么也不能拒绝。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打点自己的嫁衣,他也没再来看过我。

我上轿出门的那天,丫鬟们正为我梳妆,他忽然来了,亲手为我戴上新娘的凤冠,摸着我的头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忽然就哭了起来,就像是那年初见的时候一样,我哭的涕泪横流,我抱着他的手臂,哭得他一身的眼泪鼻涕。

他于是笑起来,他说他一生只狼狈过这么两次,都是应在了我身上。

宁宛然默默的躺着,好一会儿也并不说话。

“皇嫂,我有时候总在想,人为什么总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呢?若是不知道,岂不是会幸福很多!即使知道了,为什么又要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来呢?装着糊涂,装着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装着他其实爱你爱的不能自拔……装得久了,也便觉得是真的了,也便觉得其实自己是很是幸福的了……”

“迷迷糊糊的幸福岂不比清清楚楚的痛来得更好些么?”

宁宛然木然了很久,慢慢叹了口气,平静道:“含烟,不早了,该休息了!”

斜窗外,月影微微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