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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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这是一个最离奇的梦。所有不该出现的人统统汇聚在了一起。

她看到了愁眉不展的王泓玉,她皱着眉,用一种担忧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可是她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楚。跟随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阿武的那个文静秀气的随侍角儿。角儿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金杯端到了她的面前。足赤的金杯,两侧饰有繁复的云纹,那是只有皇室才可以享用的器皿。

秋清晨本能地抗拒。她还没有活够呢,不想以大不敬的罪名锒铛入狱。更何况那金杯里暗红色的**散发出那么一种熏人的甜腻香味,只是闻一闻已经令人目眩头晕了。

梦中的场景飞快地变幻,她看见角儿固执地站在她的面前,恭顺地弯着腰。一滴冷汗正顺着他的额头缓缓地下滑。偶尔偷偷的一瞥,也蕴含了太多的内容。看起来,角儿的样子有些过度的紧张,仿佛在担心什么,又仿佛在迫不及待地期望着什么。在秋清晨的印象里,这个孩子从来都不曾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他总是跟在阿武的身后,笑容里透着温柔腼腆。

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背后。那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黑色衮服,上面五彩丝线绣着翻卷的彩凤祥云,在黯淡的烛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喝了吧,”瑞帝的声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温和,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语气。柔和得几近**:“这是宫廷里最最名贵的酒。只有朕最最信赖的臣子,才有这个福气呢。”

酒杯冰冷的边沿碰触到了她的嘴唇。干裂的嘴唇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期待着冰凉的**来湿润的。一点清凉猝然冲进了口腔,带来了醉人的香。窜入喉中却升腾起无比的辛辣。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开。可是烈烈酒意还是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大脑。

“你最最惦念的人是谁呢?”有人在向她提问。靠得极近的距离,每一个字都低柔得如同耳语。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张狂英俊的面孔。那是她的阿绍——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是他?”那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似的反问:“就是他了?”

秋清晨模模糊糊地点头。

一阵剧痛蓦然间自脑海中传来,一点一点地将脑海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割裂成碎片。碎片再度被割裂,直到变成了漫天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进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去。

秋清晨按住了额头,失声尖叫。

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摇晃。秋清晨用力地眨眼,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温热的布巾轻轻地拭去了她额头的冷汗,一个温和的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冷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秋清晨喃喃地问道:“云歌?”

擦拭她额头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云歌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疑虑和一点点不能确定的惊喜:“大帅?你记得我?”

真的是云歌。秋清晨忽然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个孩子突然之间玩失踪,闹得秋府上下的管事一个个愧疚得不得了……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想要睁眼却睁不开,声音也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布巾滑了下来,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又被他的手接住。热热的布巾贴在皮肤上说不出的舒服。云歌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大帅记错了,云歌一直留在府里啊。”

“一直留在府里?”秋清晨的脑海里忽然间一团混沌。是这样吗?那为什么她会记得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下落不明呢?

睡意消散,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还是边州的元帅府,她那间宽大的书房。视线滑向一旁,白衣如雪的青年正坐在床边,唇边噙着微笑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的的确确是记忆中的云歌,但是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更高一些,眼神里也多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沉稳。秋清晨望着他,心中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这一睡就是很多年一样。

不自觉地移开视线,下一秒却又注意到了屋角的小炉子上熬着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谁病了?”秋清晨诧异。

云歌的手温柔地扶住了她:“大帅,你着了凉。”

“我?”秋清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头有些发热,身上也在隐隐地酸痛着。秋清晨借着他的手躺了下来,心里却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她的感觉一向要比旁人来得敏锐。

首先是云歌的出现太过诡异。在边州,有级别的军官从来不允许携带家眷——这是自己下的死命令。她不相信自己着了一次凉就会脑筋糊涂,会大老远地把云歌叫来——更何况自己和云歌之间并没有什么。他只是自己家中的客人,跟本就不是自己的家眷。要叫也是……

也是叫谁呢?

脑海中传来一阵钝痛,生生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个问题看来只得先放在一边了。秋清晨轻轻揉了揉痛到发涨的太阳穴,费力地让思路回到了先前的轨迹上。

其次,她的身体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全身上下的酸痛绝不会只是着了凉那么简单。而且肩头和腿部还有绷带严严实实地包扎着……

她闻到了夹杂在药气中的一丝合安香的味道——那是瑞帝身上才会有的味道。那么,她的梦中所见也许真的曾经发生过……

忽然间就开始怀疑云歌会不会是瑞帝带来边州的?如果是,那他就确实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他又为什么要骗自己?

秋清晨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不愿让云歌看到自己充满疑虑的表情。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在一切都理清之前,她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水里反而暖和。

封绍接过李光头递过来的大氅时,心里翻来覆去念叨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头天入夜之后,气温就开始降低了。雪还在不停地下,河岸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望着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封绍心里却只觉得绝望——有了这绝好的掩护,落水的一切痕迹都已经无处可寻了。

跳着脚围着火堆转了两转,一抬头却看见李光头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某个点。

封绍没有动,一颗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这两天自己光顾着找人,还真是把大事给忘了。自己沿路追来,不知道杀了多少烈帝的影卫,如今敌国的元帅死生未卜,都是拜自己所赐。说起来,这可真是……巴巴地把小辫子送到了人家的手里。

封绍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衫,还没忘了在李光头的肩膀上拍了两把以示嘉许:“好样的,光头哥。这衣服烤得……很有水平!”

李光头沉着脸望着他的身后,对于他的调侃充耳不闻。

封绍拎起地上湿淋淋的大氅,将其中一角递给了他,“撑起来,撑起来,这样烤得比较快,少爷我快冻死了。”

李光头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地拈起了衣角。眼角的余光却还在警觉地瞄着身后的来人。

脚步声慢慢靠近火堆,封绍抬头瞟了一眼志得意满的李明皓,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李明皓,我发现你小子也就是个跑腿的命。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当宰相?”

李明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会他刻意的挖苦。

封绍将手里湿漉漉的大氅呼扇了两下,十分惋惜地说:“难为你还跑去了一趟赵国,真该跟人家赵国的赵丞相好好学学怎么做才叫治国平天下。你要是只会给皇帝倒夜壶,那说明你最适合的职位不是做宰相,而是净了身给他老人家当管事公公。”说到这里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李光头:“光头,你说呢?”

李光头瞥了一眼面容阴晴不定的李明皓,转过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李姓一族坏了风水,居然出了这么个歪树杈子!”

居然连个做下人的也如此放肆,李明皓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道:“统统给我带走!”

封绍却又笑了:“真是个大傻杈子,还带走个屁啊。你应该现在就下手把我们俩都灭了。你把我活生生地交到他手上,那还让他怎么下手?杀了我全天下都知道英明神武的烈帝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那不是让他为难吗?!”

李明皓的脸颊上哆嗦了两下,冷冷哼了一声:“杀你还不容易?!”

“对啊!”封绍皮笑肉不笑地接口说道:“十年前居然没杀成……也真难为你,忍了十年。真不容易。想必十年来你抓心挠肝想的就是该怎么处理掉我吧?对不对,荣村?”

李明皓冷笑道:“十年前你非死不可。十年后,他要放你一条活路,我也没有办法。”

“你又错了,”封绍将大氅翻了个面,“看来还是没有揣摩透他的心思。他能明说让你干掉王弟?你得好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光会听明面上的命令还不够,一条好狗得学会主动替主人叼鞋子。”

冷眼打量李明皓阴沉沉的表情,封绍心里多少浮起了几分恶意的作弄。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疑心比什么都重。从来都说你越是说的越好,他想得就越坏。

他只能把话给说反了。唯有如此,今日的狭路相逢才能有一线生机。

令人窒息的沉默以李明皓一声轻蔑的冷哼而告终:“天底下谁人不知成康王是太后心尖上的那块肉?这会子我有胆子杀了你,只怕明天我就要拿九族的性命来给你老人家陪葬了。废话少说。王爷,咱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封绍冲着李光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见过多疑的,没见过他这么多疑的。不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自己,等回了盛州,有了太后撑腰,虎落平阳的成康王十有八九要翻过身来,到时……他李家的九族说不定真要拿来陪葬呢。

就因为拿不准太后的底细就坐失了如此良机……封绍想:其实有皇帝压着,太后能拿他怎么样?

难怪都说人不可貌相。原来他真是个大傻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