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韩灵带着两三亲兵便服离了北营,行到西城门时,天色刚刚薄暮。
还不到酉牌时分,早早出来赶着夜市的商贩们已经沿着街道两侧迤逦摆起了摊位。打眼望去,长长的一条喜安街上熙熙攘攘。摊贩们的叫卖声和卖艺耍把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和着酒楼上传来的鼓乐,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
这本来是看熟了的景致,此时此刻落在韩灵的眼中,却感觉说不出的刺眼。秋帅遇害不到半月,消息刚刚传来时在坊间引起那一场**如今竟然是一丝痕迹也无。所谓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想来不过如此吧。
行走于安京的繁华喧嚣,韩灵心中的郁结慢慢地凝成了一团无法言喻的失落。秋帅遇害尚有一干亲随耿耿于心,他日自己马革裹尸,又有谁还记得自己?
副将小弓赶了上来和自己并驾齐驱,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将军,情形有些不对。城里多了好些江湖人。”
韩灵顺着她的视线细细看去,临街的几家酒楼里果然都是三五成群的江湖人。男女混杂,身上大都佩着兵器。其中有几个颇有些面熟,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早哪里见过。秋帅身边的副将麻衣对于江湖中的事十分熟悉,若是她在这里的话,自然可以说个头头是道……
韩灵叹了口气:“京畿防守是李云庄的事,于公于私咱们都不能插手的。见机行事吧。”
小弓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是从秋帅的亲兵营里调拨出来的神箭手,和光耀算是师兄弟。年龄虽然不大,生性却十分机敏。攻打魏国国都高州时,他跟随韩灵攻打后城,破城之际就是他一箭射死了城墙上亲身督战的魏王五世子。也是一位有军功在身的人。
不过他们此番入京却完完全全是为了私事。三日之前,太尉乔歆派人送了请帖来北营,邀她出席乔府长子的成年礼。韩灵原打算送贺仪过去意思意思便罢,却不料那送来请帖的人鬼鬼祟祟地说了一句:“我家太尉和秋帅素来交好。韩将军也不是外人,出门之前太尉还嘱咐,要务必请了韩将军来喝杯水酒。”
韩灵不知道她提起秋帅到底是什么用意。想来也不会只是“喝杯水酒”这么简单。反而是小弓的一句话提醒了自己:“该不是皇上对秋帅的事有了什么说法吧?”
一路上左思右想,远远便看到乔府门外张灯结彩,太尉乔歆穿着吉服,正站在匾额下迎接宾客。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也满面笑容。看见韩灵一行人远远行来,亲自下了台阶迎来上来。
韩灵跟她并不相熟,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被府丁迎进来宴厅。好巧不巧地一进宴厅,就和李云庄打了个照面。李云庄冲着她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韩将军和乔太尉还有私交,否则该和将军结伴同来呢。”
她是确实不知道韩灵认识乔歆,这话倒没有什么挖苦的意思在里面。不过韩灵素来和她不睦,自然也懒得去分辨她话里有什么用意,漫不经心地答道:“就算没有什么私交,乔府的公子行冠礼,这大好的日子也该来道一声贺的。”
李云庄身有暗疾,年过三十却始终不曾生育。韩灵这话即便不是有意挖苦,听在她耳中也成了挖苦。当下把脸一沉,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她。韩灵也不在意,自己拉着小弓等人落了座。
不多时便宾客齐集,乔歆亲自带了儿子向宾客敬酒。满堂欢歌笑语。
韩灵心中却渐渐有些不耐,正寻思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提前离开才不算失礼,就听耳边一声惊叫,送酒的使女脚下一绊,手中的托盘已经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整壶的酒都已泼洒在了自己的身上。
送酒的使女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来不住地赔罪。
大厅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韩灵一抬头便看到了李云庄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也不免有些悻悻。乔歆连忙吩咐使女带韩灵下去沐浴更衣。韩灵正要推辞,就见她背对着大厅里的宾客冲着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韩灵心中一动,客气了几句就跟着使女退出了宴厅。一路上拐来拐去,渐渐走进了乔府的内园。
也许是下人们都在前院忙碌,乔府的后园显得十分安静。有种被人忽略了似的冷清。湖边一带的水榭,甚至连灯笼都没有点上。
使女走到了水榭的台阶下便停住了脚步,一言不发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便背过身站好,摆出了一副哨兵站岗的姿态来。
韩灵满腹疑窦,慢慢走上台阶,指尖还没有碰到门扇,微微合拢的两扇雕花木门却从里面拉开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韩灵?”
韩灵腿一软,一头撞在了门扣上。
算算日子,封绍和李光头离开安京并没有多久。可是再一次踏进安京城气势恢弘的南城门,两个人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生疏感。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封绍挠着下巴十分纳闷地问李光头:“城墙还是那个城墙、街道还是那个街道、卖麻籽烧饼的还是那个麻子大嫂……”
李光头也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答案。
封绍继续自我反省:“难道是我丢了老婆,所以看世人的眼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李光头点头又连忙摇头:“可是我没丢老婆啊?”
封绍于是叹气:“没丢……很好。”
李光头很同情地瞟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少爷,竭力装出一副对他的遭遇满不在意的神情来。他的少爷一早就声明:他绝不接受带有幸灾乐祸性质的同情。尽管李光头一再解释自己并没有幸灾乐祸,但是少爷显然受了过重的打击,对于这么复杂的问题已经没有清醒的头脑去仔细分辨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半条街,一抬头竟然来到了初到安京时落脚的那家福来客栈。门庭依旧,连店门口迎客的店小二肩上搭的抹布都还是老样子……
跟着伙计上了楼,剩下的一间上房果然还是当初住过的那一间。
似乎一切真的又回到了原点。
封绍推开窗,出神地望着远处月明楼高高挑起的红灯笼。微微有些惆怅地想:若是一切能重来,绝不再绕那么大的圈子了。扑过去掳了人就走……那该多么痛快呢。
李光头望着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小声问道:“少爷,如果她没有回安京来呢?”
“不会,”封绍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死丫头最爱搅和事儿,一定是哪儿有事她往哪儿钻。不信我和你打赌。”
打赌……那就算了。李光头惆怅地想:一共在秋府打了不到一个月的杂工,还没赶上开工钱两个人就请假翘了工;后来,好不容易混进了赵国的军队,还没有挺到发军饷的那一天又被开了回来……他身上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了,要吃个烧饼都得仰仗这位少爷——让他拿什么打赌啊。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李光头转移话题:“要不要我找福宝打听打听秋府的情况?”
封绍摇摇头:“想去你就去吧,看看你的福宝就行了。秋府现在的情况不用打听,猜也猜到了。他们肯定和旁人一样,以为她已经翘了。”这个说法让自己有些不自在起来,连忙对着地板“呸呸”两声。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侧耳去听却又不甚分明。李光头跑出去找店小二打听,回来告诉封绍说:“都说抚远将军王泓玉今日出征。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封绍没有出声。王泓玉走了,秋清晨便等于少了一支臂膀。而那些处心积虑在青梅谷埋炸药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仅剩的对手也离开了安京——是不是该粉墨登场了呢?
左思右想之际,身旁的李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自己脑袋上:“难怪感觉那么不对劲呢。少爷,你有没有感觉到安京城里多了不少的江湖人?”
封绍一愣。
李光头又指了指楼下:“你看那几个,带着兵器,怎么看都不象是普通拳师。”
封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几个彪形大汉正步履匆匆地穿过街道。一色的短打扮,十分精干。其中有几个还背着行囊。仿佛刚进城的样子。再回想起一路行来的所见,封绍心里不禁有点发沉。如今看来,安京的情势果然是……既然秋清晨已经搅进了这一团乱麻里去,那么,安京的局势越是凶险,她的处境也就越是凶险。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帮得到她呢?
一直到了下楼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所担忧的问题才或明或暗地有了解释。
“偷听果然是一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运动。”封绍一边想,一边朝着邻桌靠了靠。其实邻桌那两个红脸的胖女人说话声音大得很,不用往跟前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是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下的令呢。”
“我也听说了。这位新元帅据说跟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都有交情,所以发帖请了各地豪杰来京城,协助御林军一起防卫京畿安全。”
“陛下的寿筵,自然不容出半点差错啊。不过这位新元帅年纪也不大,怎么跟江湖人攀上交情的?”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一个行军打仗的,跟江湖上的人纠缠不清,总是让人感觉不太象个样儿啊。”
“若是秋帅还在……”
“唉,这话就不要说了……”
“……”
封绍举着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拔脚跑上了楼,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一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他大爷的,这可是真要出大事了。你说这披了身鸡皮的狐狸,请了一群狐狸来保护鸡窝里的大鸡小鸡,它能有什么好事儿?!”
“少爷!”李光头慌慌张张地追了进来:“你这是怎么了?”
封绍头也不回地说:“找夜行衣。”
李光头莫名其妙:“找夜行衣干嘛?”
“我说逛窑子你信吗?”封绍白了他一眼:“我要去北营。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见韩灵。”王泓玉走了,光耀下落不明,除了坐镇北营的韩灵,封绍想不出秋清晨还能去找谁。
“你疯啦?”李光头一把拽过了包袱:“那是北营!重兵把守,就凭你那几下子,就想闯营?”
封绍把那包袱又一把拽了回去:“不行也得行。我必须去。”
李光头又抓着包袱拽了回来:“我怕你就这么跑去,反而会坏了秋帅的大事!”
“啥意思?”封绍大怒:“你这是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光头又气又急:“反正我不让你去。我答应过秋帅……”话说到这里连忙又捂住了嘴,转身就往门口跑。
封绍一把揪住包袱将他拉了回来,一双眼颈得红了:“你把话说清楚。”
李光头无奈,转过身望着他老老实实地说:“少爷,你找她到底是想干啥?”
封绍讷讷半晌:“提醒她。”
“提醒她什么,你告诉我就行了。”李光头挺直了腰板:“这可是秋帅的命令。”
封绍想怒,心里却觉得无力:“她信你,却不信我。她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李光头摇了摇头:“少爷,她只是……把你的命看得太重要。”
封绍的心一抖,眼中却猝然亮起了两团小小的火花:“光头,她的命对我来说,也同样的重要……”
李光头知道她做的没有错,可是少爷说的也没有错。正在左右为难,就听窗外有人轻轻扣了两下,阿十的声音低低说道:“少爷,你们可不可以暂时休会?我已经在房檐下面挂了半天了,再挂下去……我就真成蝙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