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标准军姿站在哪里的封绍却丝毫也没有要告退的意思。书房里的气氛在沉默中又多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怪异。就仿佛两个人都在苦心寻找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秋清晨最先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搜索。修长的手指在军报上轻轻一弹,头也不抬地说:“要是没有什么事,你可以下去了。”
封绍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一双眼睛却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自从在她的营房挨了那一脚之后,他们之间还没有过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秋清晨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封绍轻咳一声,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问道:“你不用再戴着那个东西了?是你们皇帝的命令吗?”
秋清晨握笔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微微透出几分不耐:“这与你无关。”
封绍背负在身后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握成拳,声音里却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一丝委屈:“我只是关心你。”
秋清晨淡淡说道:“你无权过问长官的私事。”
封绍撇了撇嘴:“现在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盟吧?你干嘛跟我摆这么大的架子?说说话都不可以吗?我又没有什么恶意……”
“同盟?”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冷冰冰地望了过来:“你最好别拿这个身份来压我。这一点捅出去的话,对我来说固然麻烦,只怕你也好不了吧?!我劝你想想清楚:这里毕竟是赵国。”
封绍倏地睁大了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居然这样看我?我何尝想过要挟你?!”怒意涌上心头,封绍的拳头握得更紧:“你既然不信任我,又何必要说相信我的那些话?”
秋清晨冷冷一笑:“和你结盟,只是因为这件事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小子,最好别跟我说什么信任——你还不配。”话一出口,秋清晨又有些暗自懊恼。明知道自己郁结在自己心头的那些陈年旧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却偏偏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把怒气统统发泄到他的身上——她是杀人不眨眼的秋清晨,何时起竟变得这么婆妈?!
摇了摇头,秋清晨将满心的懊丧都压回心里:“我还有事要做。没事的话你下去吧。”
“你……”封绍眼中怒意更盛。才刚刚想过两个人可以开始和平相处,原来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封绍恨恨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秋清晨长长一叹,将脸颊埋进了双掌之间。明明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又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统统苏醒了呢?她发现这个人总是能让自己失了常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麻衣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向她请示:“封绍溜出了府,要不要找人跟着?”
秋清晨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我还要借着他的手查清楚一些事。目前还不能惹怒了他。”
麻衣微微颌首。
秋清晨将目光投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夜风里夹杂着初夏的植物潋滟的芳香。如此清幽的夜色,却不知掩盖了多少纵横交错的暗流。
每个城市都有几处见不得光的地方。这里往往聚集了最龌龊的流氓无赖、侥幸逃脱了官府追捕的亡命之徒、最下等的私倡以及刻意要掩饰身份的人。
对于安京的守法良民来说,如果没有相熟的人带路,入夜之后是没有谁敢出入去留街的。这里的街道狭窄肮脏,两侧的房屋东倒西歪。街道的上空总是悬浮着腐败发臭的味道。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破败的酒馆里总是挤满了奇形怪状的人。
当封绍再一次从泥泞里抬起脚的时候,望着鞋尖上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一团污物,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了起来:“阿十你该不是存心耍我的吧?啊?!”
阿十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胳膊绕进了旁边的一条横街。早已过了亥时,横街上的酒馆却依然门庭若市。酒馆的门开着,灯光昏黄,空气里充满了劣质烧酒的味道。噪杂声几乎要将酒馆的房顶掀了开来。
封绍再次皱眉。而阿十进了这里却显得熟门熟路,一路拉着封绍往里走,一边还不时和相熟的人开几句不疼不痒的玩笑。酒馆里很多人脸上都蒙着东西,封绍脸上的那块面巾并不显得扎眼。
酒菜还没有送上来,封绍就有点坐不住了。就在他们的邻桌,两个猥琐的胖女人正不住地拿眼睛翻看阿十。封绍从来不知道阿十也是招女人待见的类型。但是此时此刻混杂在这么一群奇形怪状的男女中间,他那张苦瓜脸看起来倒也颇有几分姿色……
封绍正在胡思乱想,就听阿十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是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封绍最先看到的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背影根本看不出是男还是女。这人身材略显消瘦,套着一身极普通的灰布长衫,正懒懒靠在柜台上喝烧酒。
“琴章公子第一次是自己来的,”阿十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二次是带着李相一起来的。见的都是这个人。”
柜台边的那个人转头跟旁边的人说话时,封绍看到了一张略带病容的瘦脸。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封绍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的底细,有没有查到?”
阿十摇了摇头:“这人原来没有在去留街出现过。”
封绍转头望向柜台,黑瘦的男人正在和酒保聊天,旁边还有几个人在凑趣,仿佛说得十分热闹——怎么看都不象是初来乍到的生客。
生怕会引起他的警觉,封绍不敢一直盯着他看,然而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多。从商冬姥到李云庄,从茉莉堂到去留街——琴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他到底要干什么?
封绍端着酒杯的手渐渐感觉到了沉重。阿十对于封绍让他查的事虽然不知根底,但是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整件事里所隐含的阴险气息,也难得的比平常更沉默。
喝光了两壶劣质的烧酒之后,阿十若有所思地提醒封绍:“已经过来亥时了。他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封绍的目光瞟向柜台的方向,那满脸病容的男人也正望着酒馆的门外,脸上的神情虽然平静,手中的空酒杯却越转越快。显然也有些心烦意乱了。又过了片刻,他丢下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外走。
封绍立刻就看出这人的腿脚有残疾。
腿脚有残疾的人走路通常都不会太快。所以当封绍和阿十追出酒馆的时候,他刚刚晃到了横街的街口。一摇一摆的样子就仿佛喝多了酒的人,被夜风一激,酒意冲上了头顶似的。走起路来也越来越没有章法,东倒西歪地出了去留街,便摇来晃去地拐进了荣安街。最后居然一头栽倒在了大道上。
两个人一直远远地跟着。见他一直躺着不动,也只得装作路过的样子走上前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了一阵呼噜声,这人竟然是睡着了。
再迟钝的人到了这时也发觉了情况的异常。阿十扳过这人的身子,借着头顶淡淡的月光,一眼就看出这分明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乞丐。哪里还是刚才酒馆里看到的青年?
封绍望着他醉醺醺的一张睡脸,只觉得一阵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很难说这究竟是偶然还是那个人刻意安排的一道幌子。是他们的出现惊动了他?还是说这人行事一向如此谨慎?
封绍和阿十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