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营房的门半开着,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秋清晨的目光刚好可以看到训练场的一角。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在初夏已经蒙蒙昏暗下来的天色里透着冷清,仿佛格外的空旷。
再过半个时辰,夜演就要开始了。很快就会有牛角号、口令以及脚步声和兵器撞击的声音来冲散她眼里所有的沉寂。这就是全部她的生活,她的天地。(.)她象熟悉自己的掌纹那样熟悉这里的一切。而这样的生活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潭安全的水,每一丝水纹都已渗入了自己的脉络。
这亦是她所能退守的最后一方领地,她决不允许再有人从自己手里夺走它。
秋清晨握紧了自己的手,暗暗对自己发誓:“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再一次把我的世界搅翻了天——除了这里的一切,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案头的蜡烛“哔剥”一声轻响,成功地惊醒了几个沉思的人。最先醒过神来的是王泓玉。她略微有些不安地甩了甩手里的鞭子,低声说道:“大帅,我还是觉得,这几个新兵不知底细,贸然收入队里,我不放心。而且光耀跟他们耗时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这不合适。”
秋清晨下意识地望向了一旁的光耀。光耀瞥了王泓玉一眼,笑微微地说道:“王将军的意思,光耀明白。我倒觉得,这几个新兵里可以留下一两个。”
王泓玉皱了皱眉:“从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当保姆。你很闲吗?”
光耀不理会她的挖苦,转头望向了秋清晨:“我这两天把这几个新兵蛋子挨个收拾了一遍。有两个不行。不过那个叫封绍的,是个硬骨头。”
秋清晨皱眉。
王泓玉不屑地哼了一声:“是很硬——趴在那里直挺挺的,象块板子。”
光耀笑着摇头:“这小子做过拳师,拳脚在这几个人里头要算是最好的。反应也够快。就是耐力差了点。我对另外那几个用了四分力他们就受不了,对他,我用了六分力他还冲着我呲牙,从不肯开口求饶。我倒是满喜欢他的。”
秋清晨又开始头痛。她知道封绍最是会投机取巧的一个。人懒,又贪图舒服。能骑马的时候从来不肯走路,能坐车的时候从来不肯骑马;嘴巴又刁,没有好东西吃的地方从来不爱去——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赵国就摇身一变成了硬骨头了呢?!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对他心软?秋清晨冷笑。
心软之后呢?又象上次一样插一把刀进来?谁知道再来一次的话,自己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保住性命?秋清晨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隔着衣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狰狞凸起的伤疤——那是她生命中无法再承受一次的疼痛。就算她可以原谅,就算她早已原谅,又如何能够忘记?
秋清晨轻声喟叹。忽然间不愿意再深想下去了。她摆了摆手:“这四个新兵的事,泓玉不要插手。留谁不留谁,光耀来决定。不过,封绍和那个光头的,你要给我盯好了。他们的来历……恐怕真的有问题。不该知道的,不要让他们知道。”
光耀神色凝重,后退一步沉沉应了一声:“得令!”
王泓玉瞥了一眼光耀离开的背影,颇有些不满地将皮鞭绕在了手腕上:“大帅为何不让我去训练这几个新兵?”
“原来你也知道他们是新兵?”秋清晨好笑地斜了她一眼:“我怕让你去了,回头还得让光耀去收尸。岂不是费了两遍事?”
王泓玉知道她是在说笑,不过看到她脸上出现了笑容自己也随之松了一口气:“难道我是个鬼吗?”
秋清晨笑着摇头:“你别光顾着在我这里耍嘴。恐怕调你去会州的事这几天就有旨意下来了。你有空倒是琢磨琢磨,选那些人跟着?就这么光杆将军地去,让我怎么放心?”
王泓玉心中一暖:“我本来是想要光耀的,不过,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听旁人号令。我怕降不住他。”
秋清晨也笑:“光耀要是跟了你去会州,只怕半路上你们就掐起架来了。莽族人生性骁勇,马上的功夫十分厉害。我把土木营和骑兵营的好手各拨一半给你。如何?”
王泓玉大喜过望。秋清晨摇头笑道:“明日一早我要带光耀回安京,算算日子,你我都快要滚蛋了。”
王泓玉哼了一声:“李云庄那个贱人……”
秋清晨连忙制止了她的后半句话:“圣命难违。你只管尽你的本分便是。明日营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你既然看不上她,那就小心些,交接的时候别留了什么把柄给她。”
王泓玉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再一次看到安京城繁华热闹的街道,封绍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再世为人的感慨。他大爷的,自己被关在那么个破山沟子里,没日没夜地被一群娘儿们折腾完了又被一群小伙子折腾,皮都蜕了好几层,这满大街的人居然还是这么逍遥自在——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旁的光耀斜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十分欠扁:“小子,看你那一脸菜色。别是熬不下去,想吃人了吧?”
封绍不知道他说的吃人是啥意思,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在挖苦自己吃不了苦。下意识地反唇相讥:“就算老子要吃人也不会吃你那一身烂肉!”
光耀哈哈大笑,从马背上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这孩子,真是有意思。”
“我呸!你往哪儿摸!”封绍拍开他的手,满脸嫌恶:“别总跟老子跟前装大头蒜。你恶心不恶心!”
光耀斜了他一眼,倒也不生气,轻轻哼了一声:“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秋清晨既然说了要看好他和李光头,光耀自然是到哪里都带着他们俩。不过几天下来,就发现李光头很听这个小子的话,于是擒贼擒王,到哪里都只带了封绍一个人,也省了不少的事。只不过连秋清晨也没有想到他会随身带着封绍跟自己回安京,面上虽然不动声色,身体周围所辐射出来的气场却明显地带出了冷冰冰的味道。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封绍。尤其是不知道当着光耀和麻衣的面,她应该如何对待封绍才算正常。自从一脚将他从营房踹出去之后,她就竭力避免自己出现在每日例行的训练场上,也竭力避免让自己的视线望向那个方向。
这些天,她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大麻烦。这小子放出去绝对是个祸害。单凭他的身份,她就知道他跑到安京来没有什么好事。可是留在自己的身边……同样是个祸害。有些东西很难逃过他的注意。更要命的是:一旦让人知道她身边有楚国的贵族,在瑞帝面前,她就算浑身是嘴都难以为自己辩白了。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秋清晨少有地心不在焉。以至于光耀打马凑到她身侧低声说话的时候,她多少有点心烦光耀打扰到了自己。直到在自己的府门外下马的时候,才惊觉光耀和封绍都不见了。
秋清晨扫了一眼身后热闹的街道,冷森森地说:“光耀也出息了,一声招呼不打就不见了人影。”
正要伸手牵马的麻衣愣了一下:“他跟你说了呀。”
秋清晨一愣:“说什么了?”
“他说,封绍那小子看见一个熟人,想跟大帅告个假,过去寒暄几句。大帅不放心的话,他暗中跟着。”麻衣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秋清晨又是一愣:“我准了?”
麻衣直愣愣地望着她:“您说:知道了。光耀就打发那小子走了。然后自己跟着去了。”
秋清晨的表情有点僵硬——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常年历练出来的警觉都到哪里去了?她头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角。几天以来,似乎除了这个妖孽,别的事她都没法子好好想想。
怎么会有这样的妖孽出现呢?她心中暗叹。怎么有这个妖孽出现的地方,总是有那么多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呢?!
光耀藏身在巷角,小心翼翼地看着封绍躲在戏院对面的廊柱后面。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光耀又一次看到了那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半旧的马车,门口垂着竹帘。普普通通的,放在安京的大街上几乎毫不起眼。
刚才就是看到了这辆马车封绍才鬼头鬼脑地跟自己告假,又收敛了尖尖的爪子跟自己陪着笑脸说好话。那副刻意讨好的神气倒真真挑起了光耀的好奇心。
马车走得并不快,似乎也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尾随在后。摇摇晃晃地沿着喜安街转到了老城隍庙街,然后在最热闹的戏园外面停了下来。
竹帘掀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扶着车夫的肩下了马车。他的脸上戴着同样颜色的一副面纱,光耀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不过看到封绍小心躲藏的样子,似乎和这男人熟识,又不想被他认出——这就有点意思了。
戴面纱的男人交待了车夫几句,便抬脚进了戏院。封绍立刻跟了上去,光耀也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跟踪一个人最有可能失手。光耀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了戏园的几个出口,果然在戏台右侧的出口附近看到了封绍那一抹惹眼的黑色——秋清晨律下极严,胆敢在她眼皮底下穿着军服出入戏园的人可不多。
光耀顾不得理会周围的人各色各样的注视,匆匆穿过了半个戏园。摸出了侧门才发现这里是一条背静的侧巷。封绍正潜伏在一辆马车的后面探头往路口张望。
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光耀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辆半旧的乌蓬马车,略有不同的是,车门口垂挂着香妃色的软帘。穿灰衣的男人快步走到马车前面的时候,软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
纵然离得远,光耀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而且还是一只习武出身的女人的手。 光耀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中指上戴着一只形状古怪的戒指。深浓的绿色宝石在黄昏暖色的光线里幻化出一团深邃而迷人的幽绿,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