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封绍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噩梦般的境况里。每一天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有催命般的牛角号在耳边呜呜地响。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供他们穿衣、整理床铺。然后要赶在队长发飙之前冲到外面的操场列队,接下来就是将近二十里地的长跑。如果能活着跑回来,那么到达营地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他们有半柱香的时间可以吃早饭、休息。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滚泥塘、上蹿下跳……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常常是午饭还没有吃完又被赶回了操场,开始没完没了的器械训练:弓箭、刀、长枪、马术……
封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的娇弱。不过是很寻常的训练,居然也会把自己累得沾床就着。最要命的是,他在饮食方面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品味也迅速地堕落到了令光头瞠目的水平。看着他大口咬着粗面的馒头,稀里呼噜地端着大碗喝汤,光头常常会流露出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内疚的表情来。
问题是,当一个人几乎被掏空了全部精力的时候,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吞吃下肚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呢?
光头很难过地发现:他的少爷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瘦下去了。
封绍也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的脑子果然不好使。泡女人的路明明有成千上万条,自己偏偏选了最困难的那一条。他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下等兵,跟兵马元帅的级别差了不知道有多少层。他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到。然而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甚至在新兵们满怀敬畏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低到封绍拼命支起耳朵而听不清楚的程度。
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再梦到过她。一次也没有。每天的清晨,当封绍被起床号惊醒的时候,总会有一刹那的失落。那样淡淡萦转的惆怅,是他生平从未尝过的滋味。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封绍最最头痛的晨跑反而成了一整天的训练中最享受的时刻。而且在熬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不仅是他,大多数的新兵都开始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以至于当光头悄悄问他:“咱们还要在这里躲多久?”的时候,封绍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再等等吧。”
李光头不知道他到底要等什么,神色之间多少有点为难:“你手里扣了暗卫。你不怕李相他们在外面翻了天?”
封绍冷笑。最初他只想小小地惩戒一下李明皓的傲慢无礼。可是头脑一旦冷静下来,心意也随之变得坚定。楚国并没有让楚琴章去做那些与侍君的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比如说勾结商冬姥和茉莉堂。在他的背后极有可能还有别的势力。想来他大哥也不会乐见楚琴章拿着楚国的暗卫去为旁人做嫁。更何况赵楚之间正处于十分微妙的平衡状态,暗卫活动太过频繁的话,极有可能会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楚国至少就目前而言,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
楚琴章他不能不妨。而李明皓,他更是压根就信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躲到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妥当。反正也是李明皓请他“置身事外”的。
封绍拍了拍光头的肩,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你放心,等我泡到了那个喜欢的人。咱就离开这里,一天都不多呆!”
李光头苦着脸反问他:“少爷你费了这么大周折,到底是要泡谁?”
封绍笑而不答。眉梢眼角却多少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嘲来。
湿润的雨气顺着半开的木窗扑进了御书房,无形中将浓腻的百合香冲淡了许多。令跪伏在书案下的秋清晨也为之精神一振。
“起来吧,”瑞帝的声音略显低沉,仿佛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爱卿做的很好。”
秋清晨垂首答道:“上有陛下运筹帷幄,下有诸位将士日夜操劳。臣不敢居功。”
瑞帝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纹:“清晨,怎么连你也学会了跟朕说这些场面话?”
秋清晨站起身来,却依然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望着脚下的青幽幽的方砖。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了瑞帝沉沉的一声叹息。
“刑部重犯欧阳竹被劫狱的事……”瑞帝低声说道:“按理不该交给你来查办。不过,刑部尚书李云秀是你的旧部,她提议由你挑头,朕一时也不好驳回。另外,朕最近总是心神不安,想多留你一段时间。你没个差使在身上,外官面前总是不大好说。”说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压低了声音说道:“最近朕一闭眼就梦到阈庵——欧阳竹原是他的智囊,除了阈庵,又有谁会拼了命要救他出去呢?”
秋清晨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阈庵皇子不是已经……”
长长的冕旒挡住了瑞帝的大半张脸,秋清晨只能看到她微微有些苍白的肤色和紧紧抿起的唇角。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秋清晨却已发觉了自己的皇帝正处于十分烦躁的状态。
“如果当日烧焦的尸首不是阈庵呢?”瑞帝站起身,缓缓踱到了她的面前。离得近,秋清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声音里的阴郁:“如果只是个替死鬼的话,那么,欧阳竹被劫就说得通了。朕怕的是……”
瑞帝的疑心并非没有道理。秋清晨从数年前的那场宫变联想到茉莉堂和出现在兵部后院的那颗人头……后背竟也凉飕飕地爬上来一阵寒意。
瑞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前这只是朕的疑心。不过,一旦跟阈庵联系到一起,这朝里有很多人朕就有些信不过了。清晨,你去给朕查清楚,免得朕日夜不安。”
秋清晨沉沉应道:“是。”
瑞帝凝视着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脸上的面具。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沉沉一叹转过了身:“下去吧。”
秋清晨垂着头行过半跪礼,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廊檐下的女官见她出来,连忙递上她的佩刀和油衣雨伞。秋清晨拒绝了女官的引路,自己收好佩刀,选了一把伞慢慢地往外走。瑞帝今日的一番话颇有些出人意料,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原本就知道欧阳竹被劫是跟“贪狼”有关。如今,“贪狼”又和死而复生的阈庵皇子联系在了一起——难道说“贪狼”是阈庵起事之前就为自己留好的一路后招么?这一团迷雾里所蕴含的险恶意味,令人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小径的侧面传来。虽然没有杀气,秋清晨还是不自觉地将雨伞换到了左手。空着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了佩刀的刀鞘上。
一抹夜蓝色的影子挡在了自己面前。
竟然又是他。
秋清晨的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楚贵侍。”
楚琴章没有打伞,一袭夜蓝色的华服几乎湿透。乌黑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旁边,衬得一张脸凝白如玉。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湿润的睫毛宛如潮湿的树丛密密地围拢着两汪幽沉沉的潭水。这一刻的楚琴章不显得妖魅,反而有种少年般脆弱的美。
秋清晨不知道他做出这副样子是想干什么。心底里却本能地警觉起来。
楚琴章在她的视线里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声音柔弱得仿佛细雨中轻轻拂过的微风:“我只是想问一问,那一夜,你为什么失约?”
秋清晨心头微微一动,口中却下意识地反问:“那如意,是你送来的?”
楚琴章微微颌首。翕动的睫毛被雨水染湿,一簇一簇,诱人地弯翘着。他在等待,等待着这个女人可能会做出的反应。可是,她的呼吸还是那么轻浅悠长,身体的周围也并没有辐射出不一样的温度。恰恰相反,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身上一丝一丝弥漫开来的冷戾,正寸寸压上自己的心头。
楚琴章诧异地抬起头,正迎上了秋清晨那一双淡漠到冰冷的眼眸——那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气,淡漠而不失分寸。
而楚琴章的心却在这样的注视之下无法控制地收缩了起来。
“这件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秋清晨漠然移开了视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楚琴章,我不管你在耍什么花招,不过……你最好到此为止。”
楚琴章讶然回头,秋清晨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花园。她走路的姿势沉稳有力,却又带着年轻女子所特有的轻盈。他的视线扫过她修长的脖子、笔挺的肩和柔韧的腰肢,继续缓缓下沉,落在了她穿着麂皮长靴的两条长腿上。修长的腿,紧致而有力。楚琴章几乎可以想象到在那粗糙的铠甲下面,她那经过训练的肌肉一定紧紧绷出了极美妙的线条。楚琴章忽然发现自己被这具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引起了那么一点点真实的兴趣。
望着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甬道的尽头,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弯起,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原来……这法子行不通啊?”
色诱不行,那又该怎么办呢?
若无其事地卷起脸颊旁边的一缕湿发在指头上绕了两绕,楚琴章微微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