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
字体: 16 + -

第五十九节

北京外城德胜门门口,身穿黄衣、密密麻麻的大顺军队排成几列,将城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隐隐听得城中还有嘶喊声音;也依稀可见城中依然有硝烟弥漫。经过一夜的攻城,在凌晨到来之前,一切似乎已经渐渐趋于平静。

守在城外的大顺军队没有接到攻城的指令,事实上,这支军队刚一抵达,德胜门就打开了,里面的战事,是由李岩等内应先发起的。一股先头部队已经攻进城中,剩余大军守在城外,等候着一个人的到来。

“嘚,嘚,嘚……”

两骑马飞驰而来,一直奔到门前停下,马上两人,全着黑衣,前面的是个年轻人,虎头虎脑,身形魁伟,后面的年长一些,头上一顶西北农民常戴的白色宽檐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将脸挡住了一半。

众将士见两骑到来,齐声欢呼:“闯王!闯王!”戴旧毡帽的人将手一挥,众将士全部噤声,行动整齐,犹如一人。

策马城下,年轻人激动地说:“二爹,德胜门不攻而破,北京外城全部攻下,咱们大事已成,您的江山,是稳坐定了。”

年长之人微微一笑,显得并不十分激动,但声音之中,却也含着几分得意:“过儿,你也不必高兴太早,那皇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拿住了他,才叫真正的大胜利。”

年轻人道:“对。拿了狗皇帝,请二爹将他赏于我,我一刀挖了他的心。不,我要把他解往军中,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年长之人笑笑,并不接语,只是反问一句:“过儿,当年拿住那福王朱常洵,挖心剖腹的活儿,就是你干的。怎么,这次你还想要重来一遍?”

年轻人恍然大悟状:“二爹,你这还真是提醒了我。其实论起来,咱这义军之中,和那狗皇帝仇最深之人,还是你。我擒了他,就交给二爹处理。自当由二爹亲手将他千刀万剐,烹熟了下酒。”

年长之人摇了摇头:“不,你若把他交给我,我老李也许会放了此人。”

“啊?”年轻人听了一惊,“二爹,这人害了我们这么多兄弟,你怎么还要放他,你可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的啊?”

“我没有忘记与他的仇恨。但我近来常常反思一件事,这世上该杀的人太多了,一味杀之,是否能够杀得完?其实说起仇恨,明朝的这些狗官们,哪一个和我们不是仇深似海?那洪承畴、熊文灿、孙传庭、杨嗣昌、傅宗龙、左良玉、贺人龙,这些人个个手上都沾满咱们兄弟的鲜血,就算是老十三家阵营中,害过咱们兄弟的人也不少,除了八大王张献忠,还有闯蹋天、曹操、大天王、翻山鹞,这些个满嘴兄弟情义的人,对付咱们这些人,哪个曾手软过、慈悲过一次?若说报仇,若说报怨,咱们就是杀个一年两年,也杀不完。”年长之人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今天我来到了这北京城下,马上就要把所有的恩怨都要洗清了,却突然间,不想杀人了。”

第六部英雄年轻人一愣:“二爹,这话从何说起?”

年长之人摇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在一周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抓住狗皇帝后,如何将他百般折磨、千刀万剐,但是如今胜利在望,我却没有此心。我反而觉得,世人争斗不休,其实都很可怜。想当年咱们在商洛山中,让洪承畴、孙传庭打得只有十几骑,如丧家之犬,那时如有苟活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可是就是没人给过咱们一条生路。现在这皇帝不也一样吗?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胜了,他败了。他失去了天下人的心,他对天下人赶尽杀绝,才走到今天。我老李若杀他,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年轻人听得不解,挠挠头道:“二爹,你这话我听得有些糊涂,我李过是个愚鲁人,总觉得你最近变了,变得心软了。是不是认识了那个李公子以后,受他的影响太深了?”

“也许是吧。李公子常叫我,要活天下人,不是杀天下人,否则,和八大王他们有什么区别?我这些日子来夜读《春秋》《论语》,也明白了很多道理,过去我们为活一条命,把杀人当成自保的手段,今日天下已经尽落入我李自成手中。活天下人,建立万世基业,才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二爹,不,我现在应该叫您皇上了,你看我总是改不过嘴来。”年轻人有些羞愧地说:“您这人行事,总是与我们不同,您的志向,和我们相比,就如同天地的差距。”年轻人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年长之人听了这话,开心地笑了,“什么皇上不皇上的,我是你二爹,是你们的大掌盘子,是你们大家公认的老李,这个身份,永远不会变的。你们对我,可不要像那臣子见了明朝的皇帝一样拘束,只要咱们弟兄同心,天下就是咱们的。”说到这里,豪气顿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片道,“前几天夜间无事,想起当年被困商洛山之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要完了,我却得做出一副挺得住的样子,内心十分苦闷,于是也曾试着写几首歪诗来消愁,当时写下这几句,随手一丢,也就忘了,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竟又记了起来,就默写了下来。今天就拿出来,给你念念。”

年轻人听了脸上一红,说道:“二爹,你也知道,上阵杀敌我行,这谈诗作画的,还得李公子才行。你给我念,岂不是对牛弹琴。”

年长之人道:“不妨事,你听着就是。”兴致起来,对着纸条念道,“收拾残破费经营,暂驻商洛苦练兵。月夜贪看击剑晚,星晨风送马蹄轻……”

正念到此处,突然听得马蹄声响,一骑自德胜门方向疾驰而来,年轻人李过勒马上前查看,道:“二爹,是喜儿。”

马儿冲到二人身前,马上一个青年满脸通红,尽是兴奋神色,道:“义父,孩儿给您报喜,我先头部队冲进德胜门,在李岩公子的配合下,已经将紫禁城攻下,北京城内,局势尽在我们的掌握中了。”

“好!”年长之人兴奋地在马臀上重击一鞭,豪情万丈地说道,“这就传我将令下去,我大顺军队马上进城,攻占北京,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