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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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三月十八日中午,天空突然下起细雨,细雨中又夹杂着雪花,天气湿冷、阴郁,灰蒙蒙的,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极为阴暗。李自成突然命令攻城,炮火硝烟又起,军士蜂拥至彰义门外,守将又冷又饿,无心恋战,强打起精神防卫,好在李自成似乎并无大举进攻之意,放了一阵炮,就下令停止。

三月十八日傍晚,雨势稍停。大顺军再次拥到城下,第二轮强攻开始。在这轮强攻之中,一顶小轿悄悄地来到了彰义城门之上,守军不知轿中人是谁,正要呵斥,轿夫冲他们怒喝一声:“曹公公到了!”守将急忙行跪拜礼。轿帘打开,曹化淳没有下来,只是和守将说了什么。此时天空又下起了雨,他们的说话声音被雨声遮住。

远处的军士只见守将跪在那里拼命地摇头喊叫,似乎在抗议着什么事情,因为隔得太远,大家只见他表情激动,但不知他说些什么,说着说着,那名守将突然站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刹那,只见轿夫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用力一扭,血从守将口腔中喷出,他再也没有喊出一声,脖颈被拧断而亡。

在细雨中,除了少数兵士外,大多数都没有发现这一杀戮事件。而发现的那些士兵见曹公公的人公开斩杀大将,都吃了一惊。马上有人奔跑着去告诉襄城伯李国桢,李国桢闻讯大惊,急忙带人赶了过来。但是等他来时已经晚了,彰义门已经打开。大顺军蜂拥而至,黄色衣服堆积城头。

彰义门,又叫广安门,是北京城内外门之一,此门一开,外门即破。几乎是与此同时,外城三座门的平则门、德胜门同时开启,当然,三门同时洞开,全是曹化淳指使。不从者早已经被杀掉,三座大门一开,大顺军在刘宗敏、李过等人的带领下,蜂拥而至,只片刻间,北京外城内,已经陷入刀光血海之中。

李国桢见状大惊,慌了手脚,也不迎敌,转身就跑,他带领的大营兵见主帅都跑了,哪有心思恋战,一哄而散。

崇祯在武英殿内刚刚躺下休息,突然听得外面炮声阵阵,似乎就在床头响起,急忙起来,却正好看见王承恩慌乱地跑来,叫道,“皇上,大事不好,外城破了!贼军已经杀进北京城里。”

崇祯大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跳下床来,却见外面已是细雨霏霏,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脸上,湿冷难耐。宫中太监、宫女纷纷逃窜,乱成一团,崇祯叫道:“快通知各大臣,组织人手准备巷战啊!”王承恩苦着脸道:“外城一破,奴才就去通知各部阁臣,但是满朝文武都找不见人了!”崇祯叫道:“成国公朱纯臣有家丁千人,他曾说城破愿全家巷战以报国,速叫他来!”王承恩哀叫道:“皇上,最坏的就是他,外城一破,他先投降贼人了!”

崇祯脸色铁青,道:“罢罢罢!连皇亲国戚都带头投降,其他人不用指望了!”突然想起一人,叫道:“曹化淳何在?他有一万厂卫,叫他速来护驾!”王承恩愤恨地道:“这个狗奴才!彰义门、平则门、德胜门都是他命人开的,原来他和贼人暗中勾结,皇上你看错了他!”

崇祯听得这话全身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上,脸色灰青得吓人,苦笑一声道:“好!好!大难来时各自飞,都是朕的好臣子!”王承恩道:“皇上,臣还有六百家人,这就护送皇上先往内宫,臣再去调派人手。”

三月十八日夜,李自成大军全部进入北京外城,守卫宣武门、齐化门、正阳门的太监王相尧、兵部尚书张缙彦、成国公朱成纯等未动一刀一剑,全部开城门投降,所谓巷战保国,都是空话,只有极少数臣子与大顺军同归于尽,剩下的大都选择了投降。

微雨不绝中,内城各门全部打开,烟火弥漫、硝烟四散,只见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穿白袍,左手持银枪,右手举着一面小旗,上写“闯”字,叫道:“京城众守军及百姓听着,我乃大顺朝李岩是也!我大顺皇帝闯王李自成有话,守军放下武器投降,便饶尔等性命;百姓休要惊慌,大顺皇帝也是百姓出身,深知尔等之苦,今日助大家脱离苦海,助我大顺,人人有功!”

说话间来回穿梭,已经跑遍了几个街区,有些散兵游勇过来阻拦,李岩极为骁勇,银枪闪处,枪无虚发,冲上来的人被杀得人仰马翻,再也没人敢拦他。

李岩一队人连续在北京城内跑了几个来回,守军闻得喊话,无人恋战,纷纷投降,百姓听得喊话,不再慌乱,有些还加入了大顺军队伍。北京城内,到处都是大顺军的人,局面已经全盘控制。

崇祯退到乾清宫,与贴身的几十个卫士,焦急地等待王承恩的到来,不一会儿,王承恩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崇祯叫道:“找到李国桢没有?大营兵何在?”王承恩哭道:“李国桢跑得不知去了哪里了,大营兵也没影了,皇上,大势去了,快逃吧!”

崇祯闻此言呆立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看来真是老天在亡我了!”王承恩惊恐地说道:“皇上,快走吧,再晚来不及了。臣这里还有六百死士,愿护送着皇上由后城逃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崇祯摇摇头,道:“不急,来人,给我拿酒来!”王承恩急道:“祖宗爷,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啊?再晚了几步,咱们就走不出去了!”

崇祯愣愣地看着王承恩,一滴清泪自眼眶中缓缓滚落,凄然说道:“朕为了寻找破贼之策,一连三月没沾过一口酒,朕本是好酒之人,如今大限将至,连这个小小愿望难道都不能实现?”王承恩倍感凄凉,哭道:“皇上别说了,老奴去给你拿酒!”

王承恩将酒拿了过来,崇祯此时倒不慌乱,反而相当镇定。他拿起酒来,一饮而尽,道:“好酒,满上!”王承恩就给满上,崇祯也不说话,一连喝了几口,突然落泪道,“王承恩,朕非亡国之君,群臣乃亡国之臣,群臣误朕!”王承恩道:“是是,这些奴才们都该死!”

崇祯再喝一口,又道:“王承恩,只可恨成国公朱纯臣,朕命他护送太子出城,他未能完成使命。朕等他带人来护驾,他竟带头投降,他是皇亲,又是王公,尚还如此,朕还有可用之人吗?你说,是天亡朕,还是他们亡了朕?”王承恩哭道:“皇上不要埋怨了,还是喝完快走吧,老奴怕晚了一时三刻,就有大祸了!”

崇祯将酒杯往地下一摔,道:“不喝了,朕还有心愿未了,走!”王承恩不敢多问,随着他走,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乾清宫,直奔坤宁宫。

坤宁宫外,也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奔跑的太监、宫女、婢奴,这些人见了皇帝和总管太监也不跪拜,视若不见,只慌乱逃命。崇祯等人也无暇去管,一直走到内宫,却见宫内香烟缭绕,佛经声声,竟似乎是有人在做法事。

崇祯皱起眉毛道:“大难当头,还有空整这个劳什子?”却见坤宁宫内,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宫殿之上,只有周皇后一人跪在佛像之前,低声诵经,极为虔诚。

崇祯走上前来,一把将桌上的香炉、佛龛等物扫落地上,道:“现在求佛求祖都没有用了,大限已至,谁也帮不了大明朝!临时抱佛脚管得什么用?”

周皇后抬起头来,看着崇祯,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得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周皇后平静地说道:“皇上此语差矣,臣妾数年来一直吃斋念佛,心向佛祖,谈不上临时抱佛脚。”

崇祯叹口气道:“大事去了,你身为天下之母,当以死殉国。”周皇后微微一笑:“臣妾随皇上十八年,历经风雨,岂惜一命!只可惜,臣妾十八年来,多次劝皇上爱惜臣民,皇上从未听过,今日身死社稷,臣妾心中无恨,但真的替皇上不值啊!早听臣妾之言,何有今日之恨?”

崇祯羞愧,不敢抬头仰视周皇后,说道:“罢了,你现在不要说这些话来刺激我了。我现在只想见见我的儿子。”王承恩急忙吩咐左右,速叫太子们过来。

不多时,太子、定王、永王三位皇子都到了,三人中太子年长,也不过十岁左右,见大家均脸色难看,吓得直哭。崇祯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穿着在宫中的衣服,来人,给我换装!”左右早有人来,给太子三人换上了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服。

崇祯见三位皇子换上了百姓衣着,但眉宇之间,仍有皇族的风范,禁不住眼含热泪,道:“快,都过来,让朕看看你们!”三位皇子过来,崇祯将他们搂在怀中,替他们一一整理衣装,流泪道,“尔等今日是太子,城破之后,与小民何异?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必恋我,朕死于社稷,没有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亦没有面目再当你们的父皇,你们只记着,以后外面不像宫里,凡事要小心谨慎,碰上做官的,老者要称呼老爷,幼者的称号相公,或称呼兄长,见文人要叫先生,武夫要叫长官——”说到这里,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太子大哭,搂着崇祯的脖子,叫道:“父皇,我要和你一起走,父皇,你不要丢下我们啊!”

崇祯一声长叹:“父皇不能和你们在一起啊,父皇今日是个死局,怎么能让你们陪着共赴黄泉啊!你们只记得,留住一口气在,别忘了你们是大明的子孙啊!将来若是能再起来,要替父母报仇啊!要替父母报仇啊!”说到这里,悲从中来,高声道,“怪只怪你们不幸,生在了皇家啊!”

父子四人放声大哭,左右人等无不落泪。

哭声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有人敲了一下木鱼,原来是周皇后,只见她双眼微闭,正在那里诵经。太子哭道:“母亲!”周皇后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眼中竟无眼泪,也无留恋之意,只低声道:“这都是命,听父皇的话,去吧!”

崇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道:“与你的皇子诀别吧,你也该上路了,迟得片刻,别落入贼人之手,污了我大明朝的清白!”

周皇后看着崇祯凄然一笑,苍白的脸上竟然挂上了一层红晕,道:“皇上,臣妾午夜梦回之时,还会想起曾与你走过的每一个日子。臣妾最难忘的是,你还在做信王的时候,天天与臣妾一起,最喜欢喝的是臣妾熬的雪花茶。那时臣妾就想着,做皇上有什么好,做皇后有什么好,如果能够如小民一样,天天喝茶,朝夕相处,岂不快乐一生?只可惜,皇上已经有几年没有喝过臣妾的茶了吧?臣妾为皇上熬的茶,到今日已经全放坏了,现在也来不及再熬了,再品此茶,只待来生了。”

崇祯听得伤感,叹口气道:“别说了,是朕害了你,朕害了你啊!”

周皇后说完这些话,再不多言,拿起木鱼,飘然离去。太子、永王、定王高喊:“母后,母后!”周皇后竟不回头。

崇祯呆立片刻,突然道:“王承恩!”王承恩急忙上前:“老奴在!”

崇祯道:“速派人,传旨给后宫所有嫔妃,全部自尽,以身报国。”王承恩略一迟疑,道:“全都得自尽吗?”崇祯道:“身死报社稷,一个不能留,全得死!你给我派人一个个落实!”

正吩咐间,突然听得外面一阵混乱,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喊道:“报王公公,有人杀进坤宁宫来了!”

王承恩闻讯大惊:“什么,贼人来得如此之快,已经杀进来了?”急忙带人出去看,却见门外,众内侍正围住一个着锦衣卫服装的人,厮杀在一起,王承恩只见那人满身是血,被众人围住,虽然勇猛异常,但不过一人而已,这才放下心来,叫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禁宫撒野?!”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俺乃大明辽东督师袁崇焕是也!今日来取狗皇帝朱由检之命!”

这人一声怒喝,用内力喊出,声震宫殿,连房梁都震得一颤,崇祯在殿内听了这话,全身一阵发抖,战栗着说道:“是袁蛮子来索朕的命来了?是他吗?”

王承恩急忙跑进宫来,道:“皇上休慌,不过是一个莽夫,只有一个人,奴才有六百家臣,足可对付他。”崇祯全身发抖,道:“快带太子走,快带太子走!”早有太监将哭喊的太子们拉走了。

只听得外面惨呼连连,也不知那人杀了多少内侍,只听得外面那人依然高喊:“崇祯听着,我乃大明督师袁崇焕是也,今日来取你的命!”

喊声越来越高,崇祯听得心乱如麻。王承恩道:“皇上别急,咱们先撤,这人微不足道,奴才的人自会对付他。”正混乱间,突然间跑出一人,哭道:“父皇,母后自尽了,母后自尽了!”

大家望去,来人是长平公主,是周皇后与崇祯的女儿,今年不过十六岁,长得如花似玉、楚楚动人,此时满脸泪水,虽然惊慌难耐,但丽质天生,依然我见犹怜。崇祯看得她向自己跑来,如花朵一般,不禁一阵心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长平公主拉住他的胳膊,叫道:“父皇,你快救救母后啊,母后自尽了!”

崇祯眼泪落下,轻轻抚了抚长平公主的头,道:“哎,尔等不幸,为何生在我家?!”突然另一只手猛地抽出身上用来防身的佩剑,一剑向长平公主砍去。

这一下变故突生,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来不及有所反应。长平公主年少机灵,见危险突至,情不自禁举起胳膊去挡,只听得“扑”的一声,一条手臂被齐根斩断,鲜血四溅之际,长平公主当即昏厥在地。

崇祯举剑还要再砍,王承恩一把将他的手拉住,叫道:“皇上不要妄动啊,这是你的骨肉!”崇祯道:“我女儿不能落入贼人之手,我要她身死报社稷!”还要再砍,但王承恩紧紧抓住不放。

只听得门外一阵大笑声,一个声音喊道:“我乃大明督师袁崇焕是也!今日要报我被狗皇帝朱由检冤杀之仇,谁敢拦我,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王承恩惊道:“以一当百,这人还没死?”崇祯道:“快撤,随我到仁寿宫!”也不理倒在血泊的长平公主,转身就走,王承恩一行人急忙跟着离去。

一行人奔至仁寿宫。仁寿宫又称南宫,是懿安太后张氏之宫。这位张太后是崇祯哥哥天启帝的皇后,自天启死后一直住在南宫。崇祯对张太后极为尊重,平时不管多忙,也会来这里请安。

在仁寿宫外,一行人见到了张太后的宫女,崇祯道:“我不进去见她了,你进去传我圣旨,要她赶快自尽,以死报社稷!”王承恩道:“太后也要死吗?我想贼人再没有人性,不至于动前朝皇后吧?”崇祯道:“朕的皇后都死了,她没有理由还偷生。以死报社稷,皇族中人,哪有例外。”

王承恩急忙命小太监随宫女进去,监督张太后是否以身殉国。也是这位张太后命大,当时没来得及自杀,后来第二天在侧室自缢时,李自成军队进宫搜查,又被人救起,免于一死。救他的人是李岩,李岩深知她素有德行,所以救了她。但也就缓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张氏依然自缢而亡。这些都是后话。

崇祯在仁寿宫交代完了,已经没有什么后事了,此时虽已离开坤宁宫,但那喊声仍不断传来:

“我乃大明督师袁崇焕是也,来取狗皇帝朱由检之命!”

此时已是夜深,城中火光四起,喊声震天,但这声音竟然仍顽强地穿过各种喧哗传进宫中。崇祯长叹一口气,道:“报应啊!袁蛮子化身恶鬼前来索命,朕今日难逃劫数!”环顾左右,发现身边只有王承恩一人,不禁奇怪地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了?”

王承恩苦笑一声:“皇上,刚才咱们一进仁寿宫,那些龟孙子们趁咱们一个不注意,全跑了。”

崇祯点头道:“好,好!内廷三大总管,曹化淳投了敌,王之心早就不见了,只有你一人了,你为何不逃?”

王承恩跪下叩头道:“我自十三岁入宫,在宫中三十多年了,吃宫里的饭长大,靠宫里的营生活命,生来就是侍候皇上的命,一个没卵子的太监,我能跑到哪去啊?离开了皇上,又有谁会看得上我们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

崇祯道:“好!那你就陪着朕吧,黄泉路上,总算还有个做伴的。”

王承恩道:“奴才跟着皇上走,皇上说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崇祯指着前方道:“前方就是煤山,朕小时候被那魏忠贤监视,没处可去,经常去那里游玩,长大了以后,出不去宫,心里郁闷,也经常和皇后一起到那里散心,故土就在眼前,咱们就去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