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崇祯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在皇太极辞世不到二十天的时间,皇太极与庄妃生的第九个儿子、刚满六岁的福临即位,年号顺治,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就在北京城内阴风怒号的日子里,大清政权迎来了顺治元年。
同一年,李自成在陕西西安称帝,年号永昌,这一年,被称为大顺永昌元年。
同一年,与李自成合作多年,最后又反目成仇、分道扬镳的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年号大顺。
北京、西安、沈阳、成都,四个政权同时出现,而真正有资格逐鹿中原的是建立在西安、北京、沈阳的三个政权,三个人,即崇祯,顺治,李自成。
这一年,几个政权无一例外地都想到了顺字,但这一年,其实不太顺。
对此,驻守在宁远的吴三桂深有体会。
与几位前辈相比,吴三桂是幸运的。为了养兵休息,皇太极停止了对宁远的攻击,采取了一轮又一轮的怀柔政策,自祖大寿起,洪承畴、范文程甚至皇太极都亲自写过数封劝降信,在松锦防线已经被摧毁的情况下,宁远居然安然无恙。
但吴三桂心里却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罢了。清廷停止进击,并不是害怕它,而是在积蓄实力,未来岁月里,还有更大的冲击。
皇太极突然暴毙,这一消息大清国几番隐瞒后,终于传了出来,在北京得知这一消息的崇祯大喜,命吴三桂趁此机会出兵,一举击之。吴三桂表面奉旨,但其实按兵不动,他与清军交战多年,当然知道,眼前这点事情其实并非真的损坏了对方的元气。果然,用不了一个月,清廷大局稳定,摄政的正是与自己多次交手的多尔衮,他也不禁庆幸,幸亏没有贸然出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朝廷的圣谕不断传来,先是升官,然后是发饷,最后是勤王之令,要他撤出宁远,大军回师山海关,班师回朝,保卫京师。
吴三桂知道,北京已经非常危急,崇祯肯定是挺不住了,这才下了这么一个近于同归于尽的命令。但是撤出宁远,同样也是危险重重,因为清朝内部政权已经稳定,假以时日,大军一定会再次压境,宁远若失,只有山海关一座关城,明室江山,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
进,是死,守,也是死,吴三桂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双输的位置上。
但对他来讲,班师回北京,却另有一层兴奋的心情在里面。因为在北京,还有一个挚爱的陈圆圆在那里等着自己。
在宁远城内,无数个夙夜难眠的夜晚,他都会把珍藏着的陈圆圆的那枚玉簪拿出来,轻轻抚摩,似乎握着的就是陈圆圆的纤纤玉手。两人自从北京团聚以来,只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吴三桂就奔赴前线,一晃已经分别一年多了,这段时间里,陈圆圆就寄居在北京的老家里,等着他回来。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过,一定要给她一个名分,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这次回到北京,也是该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候了。
吴三桂坐在床前,夜已渐深,殊无睡意,想起陈圆圆的柔情万种,又想起未来如此的险恶,百感交集。
明天一早,大军即将撤出宁远,前往山海关,这一次带走的是将近五万的军马,关宁铁骑全部撤回。这五万人,自己培养了将近十年,如今,还没来得及用他们打一次硬仗,就要全撤出了。
门外有人叩门,吴三桂道:“谁人?”外面有人喊道:“弟弟是我,我是三凤。”
来人是吴三桂的哥哥吴三凤,也在军中担任将军一职,这一阵子一直在北京老家。吴三桂没想到他深夜赶来,很奇怪。打开门来,却见站在外面的吴三凤满脸是汗,风尘仆仆,吴三桂急忙把他让进来,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来了?”
吴三凤道:“是父亲叫我来的,他要我赶在你出发之前找到你,就怕我来晚一步,你就大军起营了。”
吴三桂道:“你来的还真是时候,我明天就要起程了。”
吴三凤长嘘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吴三桂命手下人给他沏茶,又问他:“父亲如此焦急地派你过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吴三凤说道:“是啊,父亲在北京与皇上见了面,皇上很器重你,把勤王大事全寄托在你身上了。父亲就是为这事让我来找你的。”
吴三桂道:“朝廷的圣旨已经到了,我已经将全体兵力调集,正准备回师。父亲对此有何话说?”
吴三凤道:“父亲只让我说对你说一句话,他说你一听这话就会明白,这句话就是:做人莫学袁崇焕。”
“做人莫学袁崇焕?”吴三桂轻轻念了一句,不解道,“此话何解?”突然间心念一转,道,“父亲难道不希望我出兵勤王,怕我和袁崇焕一样遭了陷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时的对手可不是那皇太极了。”
“父亲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要我告诉你,皇上同时封了八个人的官,命他们同时回师勤王,这些人,可都在等着你过来呢。依父亲看来,他们是想让咱们的关宁铁骑先和流寇耗上,耗差不多了,然后再取渔人之利,独享这份勤王大功!”
“可恶!”吴三桂愤怒地拍拍床帮,道,“国难当头,这些人还如此没有心肝,他们真是枉费天恩。”
“没错,皇上选的这些人现在全在观望之中。唐通跑到了居庸关,和李自成正面作战,但近来听人说他也可能已经降了李自成。刘泽清装了病,左良玉奉旨不前,白广恩近在咫尺但是却按兵不动,现在各部勤王之师,只有咱们是一股劲儿向前,把所有的兵马都用上了。”
吴三桂沉思片刻,道:“可是咱们要是不动,北京城就真的危险了。”
“动是要动,但是要抓好时机,我想父亲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不要只一味逞匹夫之勇。以当年袁督师之能,虽然力阻皇太极立下不世奇功,但是仍惨遭毒手,就是因为没有看好这个时机。”
“时机?时机?”吴三桂喃喃自语,“既要出兵勤王,又不要让人坐收渔人之利,这个时机,怎么判断?”
吴三凤说:“我想父亲是想让你不要太急于进兵,最好是等到他们打起来了,耗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出兵,把时机把握到最好。要知道,走得快的不一定是笑得时间长的。”
“这个我懂。但是明天大军起程,最多两天之内就到山海关,再急行军两至三日就可抵达京城,恶战怎能避免?既已出兵,就没道理走得那么慢,如果五日不到,就是欺君死罪。我没有理由不到,既要走,还要做得恰到好处,这个如何做到?”
“这个父亲没说,他说以你之能,一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吴三桂思索片刻,没有头绪,转换话题道:“三弟,我有半年时间没有去北京了,我那人可好?”
吴三凤笑道:“哪人?你说的是弟媳吗?”
吴三桂愠道:“不要取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圆圆她性子刚烈,又出身风尘,我只是怕她久居于父亲那里,会有隔隙,所以一直放心不下。”
吴三凤也不再说笑,道:“这个你放心。你那位陈美人极为懂事乖巧,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上上下下,打点得都很满意,听说大夫人也暗中观察了她几天,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那就好,”吴三桂放松一口气,“我就是怕她身上脱不了那风尘气,让父亲嫌恶,没事就最好了。这次回去,我得先给她个名分,让她跟我两地相隔快两年了,什么名分也没有,我心里过意不去。”
“父亲说了,这个事倒不急,他说的勤王之事,你可以考虑清楚,此事若能抓住时机,咱吴家光宗耀祖,就在一时,但若处理不好,也可能鸡飞蛋打。”
吴襄并没有看错吴三桂,没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想到了一个非常妥善的办法。他决定此次撤军不但带走驻守的五万关宁军,还带走了宁远城内几十万百姓,其理由是宁远城破,百姓必遭荼毒,为百姓安全着想,吴将军下令,将所有宁远居民迁往山海关避难。
此令一出,宁远城人心涌动,人人称赞吴三桂将军真有刘贤德之风,百姓们都知道清军素有屠城的习惯,宁远城丢弃了,哪个肯留在城里?一时之间,百姓奔走相告,弃家舍业,身背细软,加入到撤退的大军行列中。朝野上下,一片感激之声,都称赞吴三桂仁义心肠,爱民如子,舍生死计百姓安危,朝中也不好对此有任何指责之声。
除了城区的军民,吴三桂还带着粮草兵备、官方文献、辎重行李等多方军用、民用物资,一行人浩浩荡荡,号称五十万之众,由宁远向山海关撤退,这么庞大的队伍,行动不可能快。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妇幼老少啼哭之声不绝于耳,车挤马嘶,拥挤不堪,每天行军能到五十里就不错了,从宁远到山海关,急行军一两天的路程,居然走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对崇祯来说,是最焦急的日子,急递不断地发来,但对吴三桂来说,又何尝不是?
北京的消息已经封锁了,事实上,大家认为的勤王场面并没有出现,唐通先到,但马上战败投降,然后是白广恩,碰上了李自成手下最骁勇的刘宗敏,象征性地交了几次手,也降了。
吴三桂并不知道这件事,五天后,即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他的大军进入山海关,山海关总兵高弟、当地八大乡绅代表吕鸣章、佘一元、刘克熙及朱国梓等人迎接了他。吴三桂将百姓分驻在山海关附近昌黎、乐亭、滦州、开平等各州县,准备大军继续北进勤王,但是有一件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其实他这一计策这时已经一点作用也没有了,不过三天时间,北京城就要翻天覆地,连主人都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