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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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农民军的十几尊大炮被曹化淳查收,锦衣卫、东厂诸番子正在连夜寻查未果之际,第二天一早,北京城内,大街小巷到处纸片飞扬,墙上则贴满标语,“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李岩编写的各种标语到处都是,几乎覆盖了北京城内。许多无知孩童四处传唱,街巷闻知。

曹化淳气得头都大了,马上密令全体特务组织,日夜盘查,但却查不出个结果来。

同一天,李自成在陕西建国后,命人飞马传信,给崇祯下了一封挑战通牒,相约于三个月之内决一死战。李自成在通牒中态度强硬,直呼“大明皇帝听着”字样,落款则是大顺皇帝,把崇祯气得当即跌倒在地。李自成自然不管这个,称帝后不到三日,大军全线进攻了。

李自成自崇祯二年起事以来,历经十几年战火。在与杨鹤、杨嗣昌、洪承畴、曹文诏、陈奇瑜、熊文灿、卢象升、孙传庭等明朝许多名将的较量中,也曾历经数次凶险,几次被围困,却都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这并不是他运气好,也不是他战术有多强,实在是因为崇祯用人的能力太差,对于军事重将,崇祯是用人且疑,且寡恩少义,“败一方即戮一将,失一城即杀一吏”,他手下的这些良将,个个才能都在李自成张献忠之上,可惜的是,这些人在崇祯眼中,不是人,是机器,不能出一点错误,出了一点错误甚至不出错误只要稍有违逆的话,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与崇祯相比,李自成为人讲义气,识大体,能共患难也能共享福,身边的人马越来越多,特别是认识李岩以后,整个军队的面貌焕然一新,有了全新的、先进的政治纲领,取得了民心。

李岩投奔李自成,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与偶然相结合的产物。当年在河南李岩与红娘子拉起队伍造反,名满天下的李自成也转战到了河南。两雄相遇惺惺相惜,结为兄弟,共创大业,李岩为李自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来一批和他一样有智慧的人。

第一个是牛金星。这位牛举人,因考试复查时有人捣鬼,被取消了资格,而多年来怀才不遇,常常借酒浇愁,后来又因酒后伤人,痛打地方小吏而入狱,李自成来时受李岩举荐,有意投奔。后来事情泄露,再次入狱,处以死刑,幸得李自成大军及时赶到,救其出狱,出狱后,投入李自成门下。

第二个是宋献策。这是牛金星与李岩共同举荐的。宋献策是个只有三尺多高的侏儒,精通河洛算卜之术,他见到李自成后,送上一谶,上书“十八子主神器”,十八子隐含李字,意思说李姓人将来得天下。这是从天命宗教的角度再次为李自成造下了声势,李自成大喜,于是,将他留下,从此“十八子主神器”成为李自成号令天下的一个重要的精神号召。

还有一个人是顾君恩。他同样也是文官出身,当时的身份是拔贡,后来弃掉功名跟随李自成,出了很多的好主意,再后来还帮助李自成定下先取关中,再战山西,然后进攻北京的高明战略。

对李自成来说,这些读书人吸纳进来之后,军队的气象已经焕然一新,李岩曾对李自成说过:“取天下以人心为本,请勿杀人,收天下心”,李岩以他与生俱来的侠义情怀,为李自成的用军之道做了一个重大的调整,“请勿杀人,收天下心”这是一个“活天下人”的举动,而就是在此基础上,李岩在政治纲领的建设上为李自成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李岩提出了一个口号,那就是“均田免粮”。这个口号看似简单,只有几个字,但是内中深意却非只言片语可以说清。须知明末农民最怕的东西有两个,一是土地兼并,一是三饷加派,而李岩的政治口号则点中了这两个死穴。“均田”即夺取土地豪绅、皇亲国戚的田地分给贫苦农民,“免粮”即农民军驻地不再征收钱粮。这是一个非常明确且十分通俗的政治口号,它恰好反映了明末最大的底层民众——农民最朴素的愿望,在中国历次农民起义中,这同样也是一个具有较高水准的政治纲领,故而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影响,大收民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自成自从吸收李岩之后,一路势如破竹,大军攻下河南后,一路北上,攻下四川、陕西,进军山西,直取北京,短短一年时间,占据中原半壁江山。

可惜崇祯并不懂得这些。他仍把希望寄托于天恩浩荡这类骗自己的谎话中了。一六四四年正月初二,他亲自带领群臣来到太庙大殿为代驾亲征的李建泰送行,行遣将之礼,当场手书“代朕亲征”四个大字,敕给李建泰,并赐李建泰龙节与尚方剑。文武群臣陪侍,还亲调一千五百名京营兵护送李建泰出正阳门,在正阳门外,由大内总管太监曹化淳亲自为他戴上红簪金花,披上宫锦,仪式极为隆重。

李建泰本人虽贵为阁臣,但却是个黑脸长须的大汉,甚有气势,代驾亲征,派头十足,但事实证明,这位大汉只是形象堂皇,作用极为轻微。他一出京师,立刻举步维艰,京城自山西太原一带的各地方长官怕他来索饷,竟然拒绝他进城,堂堂督师威信扫地,一路之上,除随行一千五百人外,大多数卑职也不服他,各地没有接应的军队,一路勉强走到山西,却听到一个如雷轰顶的消息:他老家曲沃县沦陷了,已经被李自成手下大将李过攻占。这一下子李建泰再也没有斗志了。原来他代驾亲征的真实目的无非是假公济私,率兵士保护家产而已,家已陷落,此行殊无意义。不到两个月时间,李自成追到真定,与李建泰遭遇,几乎没怎么开战,李建泰就投降了。

代驾亲征成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崇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在得知李建泰投降的消息后,崇祯马上召开内阁会议,商议南迁之事。

在这次会议召开之前,曹化淳已经秘密走访了魏藻德、陈演等大臣,告知皇帝的意思,南迁之事,皇帝已经有所定夺,需要内阁大臣再推动一下,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人开了头,这事就定下来了。

曹化淳亲自在家中摆宴,将几位内阁大臣及监察史等官员都请来了,在席上举杯敬道:“几位都是国家栋梁,明日之会,国家之存亡全在先生们的仗义之言,对此皇上也是寄予厚望的,明天该说些什么,就不用咱家说了吧?”

众阁臣异口同声,要曹公公放心。

出了曹家,内阁首辅陈演走得慢些,次辅魏藻德在前面等了他一下,等他跟上来,便说道:“阁老,对公公的话,您明日将如何应对?”

陈演意味深长地道:“圣上有意,咱们做臣子的当然是全力支持了,南迁之事,咱们作为内阁首辅与次辅,当先多听得大家意见,再做定夺。明天一早,请魏阁老先说,由老夫压后再说。”

魏藻德佯作会意地一笑,道:“一切都以阁老意思为主。”但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当天夜里,崇祯睡不着觉,突然想起很长时间没见周皇后了,于是就信步来到坤宁宫。周皇后还没有睡,见崇祯来了,喜不自胜,走上前道:“皇上大驾来了,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崇祯见周皇后几日不见,似乎又清瘦了许多,而见到自己进来,满眼的欢喜全是发自内心的,不禁心里一酸,道:“满朝上下,只有皇后你是真心盼着朕来的!”

两人执手相握,说了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夜已渐深,共同躺下休息。崇祯心里有事,睡不着,周皇后就问他所为何故,崇祯对她提起了想要南迁之事,周皇后十分欣喜,道:“南迁之议好啊!臣妾老家都在南京,咱们回去了,也正是回故里了。臣妾还记着,当魏阉横行之时,咱们还有回南京守皇陵避祸的想法呢,现在国家横祸尤胜于那时,躲得一时,避开了风头也好。”

崇祯道:“话虽如此,迁都大事,自祖制从未有过,话语间也得慎重,由内阁提出为好。”

周皇后道:“皇上只要肯明确表个态,内阁还不听皇上的?”

夫妻两人不觉说了半宿。第二天崇祯早早起来上朝召开内阁会议,陈演、魏藻德、李邦华等阁臣都已经来了。曹化淳在一边伺候着。

崇祯言简意赅,说明议题,李自成已经打到山西,京师危急,大家看怎么办?说完用眼睛看了陈演一眼,陈演眼神闭目,并不吱声,于是又看了看魏藻德,魏藻德也没说话。

这场内阁会议就是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下进行了,在漫长的一上午时间里,在崇祯和曹化淳的催促下,有几个阁臣发了话,但基本上都是“国难当头,愿代驾亲征”之类的废话,对于南迁之事,没人开口提。崇祯脸色铁青,扫了曹化淳一眼。曹化淳急得脑门冒汗,屡次向陈演使眼色,但陈演自打一开会,就好像进入催眠状态,眼睛始终处在微闭状态,就没睁开过。再看魏藻德,魏则佯装不知,内阁两个最高官员都不表态,其他人就更不便多言了。

崇祯心里很急,但又不想自己提出迁都之议,于是不断地暗示曹化淳。曹化淳对此心知肚明,大家不想说话,无非是怕将来此事一旦有了非议会成为替罪羊而已。毕竟周延儒、陈新甲是前车之鉴,但谁也不说,皇帝更不说,此事又怎能行?于是干脆直接点将,指着左都御史李邦华说:“听说李大人曾有过迁都之议,就请给皇上说说你的想法可好?”

这次是直接点将,又把迁都提了出来,再回避就不行了。于是李邦华上来说出自己的想法:“臣以为若大势所趋,迁都也自无不可,南京是陪都,我们在那里稍缓势头,以便北京城内能专心作战,亦不失为良策。”

曹化淳见终于有人将事提出来,松了一口气,站到了崇祯背后。崇祯叹口气道:“祖先辛苦百战,始有今日成就,定都于此,已历数百年,若听先生之言,贼人来就走,朕一人走了方便,但恐又担负有损宗庙社稷之责啊!再说朕经常劝勉手下内侍,如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朕之生命与国家社稷相比,其实并不为重,贪生怕死之事,朕做不来。”

崇祯说这番话自有他的用意,迁都事大,不能马上定下来,他是做个姿态,假意迁都并非自己所愿,这时要群臣一意劝谏后,才勉强应允,这本来也是个做足戏份的事,却没想到他话刚一说完,李邦华马上道:“臣以为皇上的话实乃玉口金言,迁都之事,确有从长商讨之说,但臣还有一建议,那就是可派太子前往南京监军,太子督师,君王固守,如此一来,两京都有明主坐镇,全国就会首尾相呼,阵脚稳定了。”

闻得此言,阁臣大学士蒋德景马上接道:“李大人此话,实乃万全之策,望君三思。”

崇祯见他自己南迁之事被改为太子前去监军,心中微感失望,于是说:“朕经营天下几十年,尚不济,一个孩子家,能济得什么事?”

这话的潜台词是,是朕要迁都,不要把太子拿出来说事。但没料到的是,群臣竟然都听不出这潜台词了,李邦华退下,大家竟再无意见。崇祯无奈,指着陈演道:“你是首辅,请就此事说一说吧!”

陈演上来拱手道:“迁都之事,涉及宗庙社稷,臣以为须从长计议,当此之事,举国动荡,人心不稳,臣请皇上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有什么安全上的隐患,臣等万死难赎其罪。但皇上若执意为之,臣等照办就是。”

听陈演之言,竟然是反对迁都,崇祯心头愤怒,于是指着魏藻德道:“魏次辅的意思呢?”

魏藻德道:“臣也以为迁都兹事体大,臣完全以皇上意见为重,皇上若要迁,自有迁的道理,皇上若要不迁,也自有不迁的道理,臣别无他想。”

两个阁老都不表态,一时陷入僵局。崇祯无奈,问及大家意见,大家均讳莫如深,将皮球重新踢给崇祯,会开了一个上午,迁都之事,并无人主动提出。局面僵化,崇祯无奈,只得下令退朝再议。

此后近一个月期间,迁都之事,群臣并无一人主动提出,崇祯骑虎难下,只好不再提了。而此时,李自成的军队大破山西,一路杀来,已经快要接近居庸关了。形势紧急,崇祯不得不提出第三个方案——勤王。

当时各路的勤王军队中,以吴三桂的最为强悍,但吴三桂的军队也有一个死穴,那就是此时他身为宁远总兵,全军驻扎在宁远,如果调他回师,那就意味着得放弃宁远,此时宁锦防线已经被打垮,辽东边关仅剩宁远、山海关两个大关口,放弃宁远,意味着放弃宁锦防线最后的重要关口,放弃了仅存的几百里土地,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无异饮鸩止渴。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李自成的军队攻陷太原后,一路势如破竹,直奔北京而来,而北京城内,四面楚歌,造反的歌谣贴得到处都是,曹化淳甚至已经腾不出精力去追查了。

崇祯思虑片刻,最终决定还是自己的命比辽东防线更要紧,为了保命,放弃辽东土地也是不得不行之事。于是,暗中告知曹化淳,想要调吴三桂入京护驾,但此事与迁都一样,涉及失地、弃关等原则性问题,自己不便提出,请阁臣上奏,到时一准即可。

于是再次召开内阁会议,历史再次重演。鉴于袁崇焕是因为弃地而被杀的,众阁臣这次的态度更加消极,以陈演为首,并不表态,只听皇上号令。崇祯要求他们必须表态,陈演提出:“一寸山河一寸金,宁兵万不可调。”兵部尚书张缙彦作为最高军事首脑,也不愿承担责任,提出意见:“调与不调,弃与不弃,愿再等些时间观察,臣只惟皇上意见为准。”又把难题还给了崇祯。

李自成军队愈走愈近,明廷上扯皮还在继续。崇祯命曹化淳做工作,说服了以吏科给事中吴梦麟为代表的一些文臣建议弃宁远城班师勤王,但吴毕竟官小言轻,还需要封疆大吏说话,可惜的是,能说话的不是坚持反对就是三缄其口,都怕将来担了失地的责任受牵连,没人主动提出来。

崇祯给陈演下了死命令,命他必须拟旨调吴三桂入京,并说明这是内阁的意见,但陈演拒不拟旨,提出诸多事宜,并阐明自己观点:“无故弃地三百里,臣等不敢任其咎。”还以辞职抗争,崇祯大怒,但又不好降罪于他,于是又转而命魏藻德拟旨,魏则以自己次辅身份不得擅越为条件,亦不拟旨。君臣之间出现僵局。陈演、魏藻德为缓解压力,经商议后,提出一个折中意见,调吴三桂父亲吴襄上朝,任中军都督府都督,共商战略大计,根据吴襄的判断,再做弃关还是不弃关的决定。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扯皮中度过了,在事情并无进展的情况下,吴襄奉旨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