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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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

六日后,山海关城内,总兵衙门府。

吴三桂与洪承畴阔步走进厅堂,山海关总兵马科等众人等在里面。

大家寒暄一番,行过拜谒之礼,马科向身后一指,道:“山海关城内最有威望的几大士绅,都来这里迎接洪大人与吴大人大驾。”

洪承畴二人向后看去,只见身后站着几个士绅模样的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文士装束,气度不俗,一看就是当地的望族。马科介绍:

“这位是佘一元先生,这位是马维熙先生,这位是刘克礼先生,这位是吕鸣章先生,几位都是当地最有名望之士,关城维系,全赖他们支持。”

吴三桂等人知道这些士绅在当地多建有民团,有权有势,又是坐地之户,不可小觑,于是纷纷拱手问候,佘一元、吕鸣章等人也素知他们大名,大家互相问候,言语来往之际,只听得一个声音在门外道:

“是三桂兄来了吗?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大家闻言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留三缕长须的文士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四处张望,发现了吴三桂就哈哈大笑,一把上前抓住他的双臂道:“吴兄,还记得我否?”

吴三桂看他面熟,还来不及猜出是谁,马科道:“吴兄,这位可是咱关城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前任山海关总兵爷朱梅大帅的公子朱国梓啊。”

吴三桂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祖大寿兵变逃出山海关,朱国梓曾随父亲一起追赶,当时只见一面,后来天各一方,直至朱梅战死,也未能再见一面。但对他当时英气勃发的样子,却也一直未曾忘却,于是拱手道:“朱兄安好,今日能与兄见面,何其幸也!”

洪承畴一旁也拱手道:“忠臣良将之后,洪某也十分久仰。”

朱国梓在山海关任监记通判之职,是个文职。当夜,大家夜宴,互诉衷情,喝得大醉。朱国梓与吴三桂多年不见,两人床夜话,谈得兴浓。

自此后一年多的时间吴三桂就留在了山海关执行练兵任务。虽然北京家中还有陈圆圆的温柔乡,但辽东军事紧急,他也只得放下这一切。此时的吴三桂,贵为宁远总兵,又是洪承畴手下第一红人,身边还有天下第一美女陈圆圆为伴,几乎爬到了人生的顶峰,幸福感充溢心间。在这种情绪下,他的工作做得也非常出色。

洪承畴到任之前,因辽东多年来缺少统一将帅的领导,军队兵士训练不足,将领作战能力低下,而这一切,尤以山海关守军为甚。山海关地处要道,兵士之能力、将领之优劣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前方敌军不时压境,因此练兵实为亟待解决之问题,洪承畴的练兵计划此时开展,应该说是正逢其时。

这次山海关练兵,吴三桂严格遵守了与父亲吴襄的密约,训练一支外表是为明室作战,但内里忠于自己的队伍。不到一年时间,他的关宁铁骑由以前的近两万人扩充到了四万多人,逐渐发展壮大。吴三桂以戚继光的兵书为指导,练兵包括演习刺杀、熟练使用武器、布阵、进退方法、掌握战斗号令等等。吴三桂上报洪承畴,抽调朱国梓作为副手,制订计划,部署操练,监督进度。朱国梓为人坚毅正直,人缘极佳,而他父亲朱梅更是孙承宗和袁崇焕最喜爱的将领,曾任山海关总兵多年,也是祖大寿多年的战友,在当地极有威望,用他来配合行事,自然事半功倍。

吴三桂的练兵计划是成功的,他练的兵不仅是山海关的,还有宁远、锦州各镇的辽兵,每日无止停,吴三桂还提出了“不独练人,尤宜练(武)器,必人与器相合,器与人相合,而后可以言练”的理论,这些士兵不但有汉人,也有辽人,甚至还有蒙古人,不到一年时间,吴三桂练精兵四万,关宁铁骑由此壮大。

在吴三桂练兵的这些日子里,大清皇帝皇太极多次发动进攻,势力日渐增大。崇祯十三年(1640年)春天,皇太极大军再次逼近锦州,三月,将锦州包围,一时“填壕毁堑,声援断绝”。锦州守将正是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他又再次面临着与大凌河时一样的命运。清军围攻锦州,其目的是占据距锦州十八里远的松山,以此为据点,将战略向前推进,彻底打垮宁锦防线。当时锦州有松山、杏山、塔山三城,这三山背后靠海,互为犄角环伺,而这中间,松山距锦州最近,地势最为重要。

由此时开始,祖大寿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坚守之战,在这位军事强人的固守下,皇太极竟然久攻不下。祖大寿也不断地向朝中告急。

崇祯十三年五月上旬,皇太极在久围祖大寿不下时,竟然还抽出一部分兵力绕道而出,经喜峰口长城迈进,在巨鹿贾庄与五省总理卢象升展开血战,负责与卢象升作战的,正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一战之下,卢象升战死。卢象升是与曹文诏、孙传庭齐名的名将,也是洪承畴“剿匪”多年的同事,他的死,对于明朝来说,不但又损失了一员良将,更给继任的洪承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清军战胜卢象升后,由皇太极和多尔衮亲自带队,大军挥师保定府。

这天早上,吴三桂还在睡梦中,就被兵士叫醒,说洪督师有令,所有将领,集结于山海关东罗城下,有要事商议。

吴三桂匆匆赶到东罗城,却见练兵场上旌旗招展,人马成行,长矛闪亮,各大总兵与山海关守军、朱国梓及各士绅都已经到了。蓟辽督师洪承畴站在将台上,两眼血红,面目铁青,神色十分怕人。

洪承畴扫视一下,见人马都已到位,就高喝了一声道:“众将士都到齐了吗?”

底下是一片雷鸣般的吼声:“禀大帅,到齐了!”

洪承畴看着大家,眼含热泪,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众位将士,这一年多来,大家夜以继日,练兵不休,就是为了有一天要与鞑子兵决一死战,今天,鞑子兵已经杀上门来了,卢象升大人巨鹿庄一战阵亡,杀身成仁,舍身报国。我与卢大人同事多年,虽为他伤痛,也为他自豪!大丈夫当如此而死,才不负天恩!今天早上,我刚刚又听到的消息是,鞑子军挥师保定,攻进了高阳。”

洪承畴突然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大家不知这平日指挥若定的主帅为何如此失常,谁也不敢相问,都等着他往下说。

洪承畴用袖角轻轻擦了擦了眼角的泪水,哽咽道:“今日天一亮我军探子报来消息,高阳陷落,你们知道吗?孙承宗大人一家就在高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孙承宗在山海关执掌多年,有再造山海关之功,这里面包括老龙头在内的很多关防都是他组织维修的,他又曾在朝中作为清流掌帅辽东多年,度人无数,是朝中阁老中最有威望的人物,他的生死存亡大家都格外地关心。

洪承畴流下眼泪道:“我方探子从前方得到的消息是,孙大帅一家为国捐躯,与鞑子军同归于尽,自大帅起,一家十九口人,无一生还。”

这句话说完,只听得下面一片沉寂,接着就是一阵阵的抽泣声。突然间有人放声大哭,此人正是朱国梓,这一哭引起了连锁反应,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起来,一时哭声震天,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吴三桂黯然神伤,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想起当年,蒙孙大帅嘱托,进北京解救袁督师,虽未成功,但却得以结识洪承畴,一步登天,成为封疆大吏。孙大帅于己,实有栽培之恩、知遇之德。现在他也故去,辽东三帅,全部辞世,创造宁锦防线、阻隔清军数十年的功臣们,竟无一存活。

“不许哭!谁哭谁就是孬种!”洪承畴怒喝一声,声若洪钟雷鸣,“若为大帅报仇,我们只记得一个字:勇!知耻而后勇,军人什么最耻,就是打败仗,自今日起,我们要与皇太极决一死战,占据松山,决不言败。为我大明,决不言败!”

众将士齐声高呼:“为我大明,决不言败!为我大明,决不言败!”

声音高亢,穿透云端,惊起飞鸟阵阵,驱散白云片片。

保定府高阳县,孙承宗府。

一行人缓缓走进孙宅。他们是皇太极、多尔衮、范文程、豪格、多铎等人。

孙宅里尸横遍地,血污成河。孙承宗一家十九口人,率领当地民团与清军展开血战,上至老者壮年,下至幼童妇女,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皇太极踩着地上的鲜血从死人堆中走过,一直走到高墙大院的中间,在一棵高大的老槐树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吊在上面,已经死去多时。尸身僵硬,微风吹过,随之轻轻摆动。

皇太极面对着这个死去的人,感慨道:“你以一人之力,创造宁锦防线,阻我大清十数年不能前进,我本想与你在战场上一决生死,可惜的是,今天见到你,竟然是如此的死法。你是天下最杰出的军人,却投错了主子,你也本是带兵多多益善之人,如今只能带着一家十几口人和我作战。但你们的朝廷却未必领你的情,你们汉人爱说什么杀身成仁,你今天杀身,但成的又是谁的仁?”

声音掷地有声,但死人却已经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皇太极充满感情地说:“其实你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想法活下来呢?其实你为什么不能想到,我不会杀一个已经七十五岁的老人呢?你又怎么会想到,我皇太极不但不杀你,也不会杀你的家人呢?可惜啊,你这样的人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们的大明朝!你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空有一身才能,又能有什么用?”

范文程走上前去,对着自杀身亡的孙承宗,跪下叩了一个头。

皇太极道:“范先生,你这样做,是因为心里充满了愧疚吗?”

“错!”范文程道,“皇上,我今日看他失败,心里永远不会有任何的愧疚之情,成亡败寇,大势所趋。臣对昏昧的大明朝,对这汉人的天下,是绝不会有一丝的愧疚,臣只是敬重一个忠义之臣,他人已死,但虽死犹生。臣只盼大清多出几个这样的忠臣、能臣,多让臣能够拜得几拜,那就是我大清之幸,百姓之幸了。”

“说得好。”皇太极道,“我也敬重忠臣,我也拜得几拜。”走上前来,行大礼。

豪格道:“父皇,你拜这汉人干吗?他可是你的手下败将啊!”

“不,他不是我的手下败将。”皇太极充满智慧地说道,“他是明朝皇帝的手下败将。他从来没有败于我们之手,你还不明白吗?”

多尔衮道:“我也拜他一拜。”走上前来,与皇太极一起跪拜。众将见他们拜了,于是也走上来,分别拜了一拜。

行礼完毕,皇太极立起身来,回过头面对众人昂首说道:“孙承宗死了,袁崇焕死了,熊廷弼死了,我大清的三个劲敌都消灭了。但是,我们的道路仍然艰险漫长,因为又有一个劲敌来了!我听说有个五省总督叫洪承畴的来到了辽东,吹下大话,说要解救锦州,占据松山,为孙承宗报仇。众位将领,咱们这次一定要让他的牛皮吹破,即日起,大军回师,决战松山!我们要将大明军队彻底赶出辽东,赶出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