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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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自从上次有人冒死进入诏狱解救袁崇焕之后,曹化淳为防意外,把袁崇焕从诏狱中转移,押解到宫中禁地,命八百军士严加防守。关押之地十分隐秘,除曹化淳本人,谁也探听不到。

此地位于紫禁城外城的一间大四合院里,偌大的一个院子,只关着袁崇焕一个人犯。

说此地是牢房,似乎有点委屈。事实上,这个地方比起阴暗的诏狱来说,还要气派得多。这是一间厢房,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唯一有区别的是,房间的主人被打断两条腿骨,用一个几十斤重的锁链将双脚套住,锁链的终端钉入地面里,锁链粗如儿臂,一把大锁悬于其上,除非曹化淳命人开锁,否则任如何刀劈斧砍,也休想将其断开。

虽然皇帝命令可以动动刑,但曹化淳除命人将袁崇焕双腿打断以防他逃走外,并未再加刑罚,相反,不但在吃穿用度上较一般人犯好了许多,因袁崇焕喜读诗书,曹化淳还特别命令,每天要把一些经史著作、诗词曲赋之类的书籍放在他身前,供他阅读。

袁崇焕双脚被打断,又戴上了几十斤重的脚铐,无法行动,只能终日坐于地上,靠在墙角内,靠读书消磨时光,锦衣卫不来刑拷他,他也就乐得个清静,终日不发一言。时日一长,双腿久不能行动,已经日渐浮肿,肌肉渐渐糜烂,有时伤痛来时,痛不可当,但他人很刚强,忍住不发出一声呻吟,只将牙关紧咬,发出“吱吱”的声音,在夜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袁崇焕平日进食不多,又经常彻夜不眠,原来瘦小的他,已经剩下不到六十斤的分量,坐在那里,满脸虬髯,毛发密集,将瘦削的脸都遮住了,身形枯槁地陷了进去,在空荡荡的囚服遮盖下,更是形同骷髅。

这天晚上,同往常一样,袁崇焕用过简单的米粥青菜后,正在读《老子》,突听得“吱”的一声,门被推开,几个黑影站在门外。这些人全是身着黑衣,脸上也是黑糊糊一片,似乎蒙上了面纱,看不清模样。

袁崇焕扫了他们一眼,理也不理,继续看书。黑影中一人走上前,进得屋里,将面纱掀起,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正是曹化淳。

袁崇焕头也不抬,只是看书,如同没有曹化淳这个人。曹化淳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袁崇焕还是没有理他。

曹化淳苦笑一声道:“怎么袁大人见了咱家,一句想说的话都没有?”

袁崇焕并不抬头,眼睛仍在书本上,说道:“曹公公有话就讲。”

曹化淳道:“今日皇上平台召见群臣,并叫来了袁大人的恩师和老上级孙承宗大人,对大人之罪进行廷议,大人可想知道结果?”

袁崇焕想都不想,说道:“不想。”

“为何?”

袁崇焕抬起头来,望着曹化淳道:“我本无罪,廷议之举,从何而来?若皇上判我有罪,想也没用,若皇上判我无罪,自会将我释放。”

“释放?大人可知如今朝野上下,处死大人的呼声正是一浪高过一浪。”

袁崇焕鄙夷地一笑,并不说话,继续看书。

曹化淳走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乃经世之才,今日落到如此下场,咱家也十分同情。咱家有心帮大人一次,今有一请,若大人应允,我可保大人一条命。”

袁崇焕眼光仍停在书上,道:“你说。”

曹化淳突然高声道:“来人,给袁大人取纸笔、印台、砚台来。”

外面早有厂卫上来,取来纸墨笔砚,放在袁崇焕脚下。曹化淳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团,打开来,道:“这里有一封认罪书,是我为大人拟好的。我这就念给大人,我念你写,写完之后,请大人按上手印,马上交呈皇上。皇恩浩荡,想起大人过去功绩,皇上没准儿赦免大人也未可知。”

袁崇焕冷冷说道:“认罪?我袁崇焕忠心为国,生死罔顾,又有何罪?祖大寿拥兵出关,我一纸书信将他召回,保住大明江山边关重地,纵有妄加之罪,亦可抵消。我又有何罪可认?”

曹化淳故作神秘,环顾左右一下,走上前来,贴着袁崇焕耳边说道:“大人,咱家今天给你交个底,你有罪也好,无罪也罢,都不重要。皇上只要你有个态度,你若无罪,那不是你错了,是皇上错了。你若有罪,那你不是对了,是皇上对了。皇上现在有心免你死,但你得给皇上一个台阶下,这世上只有臣子的不是,哪有主子的不是。你难道不明白吗?咱家再给你交个底,皇上真正要整的人不是你,是要用你这件事来整顿朝纲,严肃纲纪,你只要配合咱家,助皇帝铲除奸邪小人,皇上网开一面,或可保你一命。”

袁崇焕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噢?奸邪小人,那又是何人?”

曹化淳阴阴一笑:“这个,就不是咱家在这里要说的了,咱家只要大人知道,若大人肯服罪,在三法司会审时再肯作证指证朝中奸党,并坦承一切罪行均由朝中大员主使,大人的命就可保住了。具体指证之人,大人当天会知道的,这个时候,保命要紧,至于小小惩罚,亦不在话下。”

袁崇焕点头道:“好,我明白了,要我写什么,请公公念吧。”说完操起笔来,蘸上墨汁。

曹化淳喜道:“大人肯依从,那真是大事可行了。”于是对着打开的纸条念道:

“我袁崇焕身居边关大将重位,疏于职守,独断专行,里通外邦,结党营私,殃及朝政。共犯有八大罪责:一、付托不效,二、专恃欺隐,三、谋款斩帅,四、纵敌长驱,五、市米资盗,六、顿兵不战,七、援兵四集,八、结党乱政。罪皆属实,愿受其罚,吾朝中尚有党羽若干,理当同罪,愿在三法司前作证揭批,以正国法,以振天威。袁崇焕书。”

他一面念,袁崇焕一边写,待得念完时,袁崇焕已经写完,将笔一扔,道:“请公公拿去。”

曹化淳笑道:“大人身明大义,顾全大局,咱家十分钦佩。”将袁崇焕手书拿来,看了一眼,不禁脸色大变,道,“你这写的是什么?”

袁崇焕微笑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公公怎会不知?好,我这就背给大人听——”背了下去道,“故大道废,案有仁义。知慧出,案有大伪。六亲不知,案有孝慈。邦家昏乱,案有贞臣。”

曹化淳怒道:“我让你写认罪书,你这写的都是什么?”

袁崇焕道:“这些话正是公公教会我的。”举起手中的《老子》摇了摇,道,“袁某日读此书,终于明白了,每当国邦昏乱,自有忠臣蒙难,袁某今日之苦,也理当如是。现在正是大道废弃之时,忠臣必有劫难。若此时不能正其心志,忠其志向,人鬼之分,就只在一线之间了。”

曹化淳冷笑一声:“你这是执迷不悟,要与朝廷作对了。我看你人都死了,还怎么忠其志向,正其心志?”

袁崇焕笑道:“人死何足惧哉。忠君之志、报国之心,不会随肉身消失而灭亡,奸邪之辈,纵使占得一时之利,必将遗臭万年。”

“说得好!”曹化淳身后突然有人应了一声,接着有一人走上前来,道,“袁崇焕,只不知你说的这些个奸邪之辈,所指何人?”

这人走上前来,曹化淳急忙退后一步,腰身缩起,作恭敬状。袁崇焕听这声音熟悉,但仍不管不顾地说道:“这朝中哪个人构陷于我,哪个就是奸邪之辈!”

“哼!”那人冷哼一声,道,“那岂不是说,哪个人说你不是,哪个人就奸邪了?这话要是朕说的,难道朕也是奸邪之辈吗?”

说完这话,那人将面纱揭开。袁崇焕见了他大惊,叫道:“皇上!”想要起身下跪,但刚一动弹,就被铁链拉住,剧痛之下,呻吟道:“皇上恕罪,臣不能起来拜你。”

崇祯看了他的腿一眼,面上稍有不忍之色,道:“你落到今日这地步,怪不得别人,只怪你自己。”

袁崇焕面有愧色,道:“臣不能保得京城平安,令敌人打到北京城下,臣心一直愧之。”

“不错,”崇祯指着他道,“你确实有负朕之托。你不该骗朕,说什么五年平辽;你不该背着朕杀我大将,折我军士;你更不该让我大明自朕手中蒙上如此奇耻大辱,我朝自建朝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能将兵力打到京城之下。你总该记得,本朝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达部兵犯北京,嘉靖爷当场就将兵部尚书杀了,可那次外兵入侵,远没有今日的厉害。你害朕蒙上万世骂名,朕恨不得你死了,心才会安一些。”

袁崇焕听了这话,刹那间心如死灰,一年来的委屈、愤懑、痛苦、不甘种种情绪都涌上心头,禁不住说道:“皇上,五年平辽,我并未欺君,这次皇太极能绕道北京,实在是因为兵部不信我的话,不在蓟镇重要关口设兵所致。那毛文龙也确有可杀之处,谋款杀帅,纯属不实之词。皇上若能听进我的解释,若还能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会实现承诺,但只可惜,皇上你只信他们的,不信我的。让臣空有凌云之志,却无法施展。”

崇祯怒道:“到现在你还敢忤逆朕,若不是你从前有功,十个你今日也死了。你所犯之过失,哪一个不是死罪?曹公公现在让你认罪,你有何凭证不认?今天朕就是要定你的罪,你认了罪,朕整顿朝纲之举才能进行下去,朕才能辨清奸党,严正风纪。朕且问你一句,这罪,你认还是不认?”

袁崇焕挺直身子道:“臣有罪,但罪不在曹公公所说八条之内,所谓结党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臣断不能认。”

曹化淳道:“袁大人,皇上让你认罪,其实也是为你好。你今天认了罪,皇上一高兴,很可能还会让你施展才能,重回辽东呢。”

袁崇焕听得这话,悲愤心情涌上心头,指着自己的腿,悲愤地说道:“皇上,重回辽东,在臣看来,不过是梦呓而已。曹公公命人打折了我的腿,我的腿骨已碎,无法恢复,现在腿上肌肉松软腐烂,且长期无人医治,伸手一抓就能抓一把下来,这样的身子,还怎么去打仗?还怎么去指挥?大罪不定,为何刑讯大臣?此种公理,可有处诉说?”

崇祯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恨声道:“袁蛮子,你是不是觉得朕非常地对不起你?”

袁崇焕昂首道:“皇上,您若一意孤行,不听忠言,只怕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大明江山。”

崇祯大怒,喝道:“你——”向袁崇焕逼近一步,曹化淳急忙扶住他,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崇祯自觉失态,稍微平静了一下,恨声道:“袁蛮子,朕知道你是个执拗之人,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昏君。朕只问你一事,那祖大寿叛出边关,孙承宗去了就将此事解决了,辽东之地,听说人们只知有你,不知有朕,只知你的令,不知朕的天威,此为何故?你入狱之后,钱龙锡他们又四处为你活动,今天在朝野之上,朕看见一个四品官叫余大成的,居然连命都不要了,就在朝堂与顶头上司论起是非来,这一切种种,又为何因?朕且不说你是否投敌叛国,但这结党之嫌,你洗得清吗?”

袁崇焕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曹化淳怒喝一声:“袁崇焕,皇上问话,为何不答?”

袁崇焕只拱了拱手道:“皇上,祖大寿若是真反,谁也拦不住。他若不是个好汉子,我的一句话,他也不会听。至于孙大帅、钱大人,他们都是忠君为国的良臣,我与他们,原本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唯一相同的是,是对大明的一颗忠心。我们之间,原本肝胆相照,皇上若不信我们,臣无话可说。”

崇祯道:“我今天就是借你这个事整顿朝风。朕命你,即刻认罪,否则诛全家。”

袁崇焕摇摇头,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君要臣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恕臣不能从命。”

崇祯脸上杀气毕现,道:“袁崇焕你敢违抗君命?就冲这一点,朕也不能放了你,今日朕不管有多少人阻挠,就是要杀你,朕要拿你开刀,整顿大明风纪,看看哪个臣子还敢结党?还敢抗命?还敢擅权?”

袁崇焕淡淡一笑,道:“皇上杀我之日,就是大明风纪败坏之时,国堪破之,人心不在,违命也好,遵命也好,又何足道哉?”

“你——”崇祯气得又要发作,曹化淳急忙上前道:“皇上休要着急,给臣一段时间,让臣来降伏这蛮子。”

崇祯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袁崇焕骂道:“不用等时间了,这就下令,袁蛮子必须死,他必须死!”

崇祯气得歇斯底里,大发雷霆,而袁崇焕却又拿起了手中的书,任他如何发作,神态安然,视若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