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
字体: 16 + -

第十节

吴三桂回到客栈,进了屋之后将门窗先紧紧闭上,然后从床榻底下拿出那个锦盒,打开来看,那封信还保存完好。

他将信取出来,将锦盒还放回原处,然后将信叠好,塞到了靴子底下,想想不妥,就又重新塞回床榻之下。

今日与洪承畴一见,洪之身手及气度,均自不凡,令他不禁又有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感觉。拿出怀里的银票,发现竟有三百两之巨,这点钱,已经够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费用,洪出手之阔绰,又非常人可比。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洗漱一番。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想想用不了两天,就要随洪承畴见到九五至尊,这份心情,真是激动难耐,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只穿着一双白色的薄袜站在地上,想象着眼前的桌子就是皇帝。

“陛下,臣吴三桂拜见陛下。”他对桌子作了揖,说道,觉得不妥,又跪了下来,在硬生生的地板上磕了几个头,道,“陛下,臣吴三桂拜见。”

又站起来,装成崇祯的口吻:“爱卿平身,朕有事问你。”又回到原位,跪下道:“臣谢主龙恩!”

正在这模拟表演得津津有味,突然间有人轻轻地敲门。

吴三桂移到门口,轻声道:“何人?”

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爷,我来送点热水。”

吴三桂听得这是店中伙计的声音,看看桌上热水确实是不多了。于是不加怀疑,打开了门,门一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却见伙计的脸在门口只一闪,两个黑影从他身后倏然闪现,如同鬼影一般飘进了屋里。

吴三桂大吃一惊,伸手入怀就去掏胸前藏着的短刀,不料那两个黑影一下子就贴到了身旁,其中一人倏然出手,一把抓住了他伸到怀里的手,劲力十足,有如铁钳钳住,令他动弹不得,另一人速度更快,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三根手指压住了他的脖颈动脉血管,看那意思,只要他敢造次,立刻就会下黑手掐断他的血管。

这两人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吴三桂一下子就探出来了,于是他再也不敢造次,大家僵在那里,有如被冻住了一般。这两人都是一袭黑衣,头上裹着厚厚的黑色罩巾,看不清面目,只剩下那诱他开门的伙计瞠目结舌,站在那里不明所以。

那用手搭上他肩膀的人回头冲伙计温声说道:“好了,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我们兄弟叙一下旧,你就出去吧,记得把门关好了。”

伙计应了一声,如遇大赦,急忙关上门出去了。

吴三桂手被人抓住,但脚还能动,这一瞬间,他迅速镇定下来,脚尖微微朝上扬起,瞄准那名抓他肩膀的黑衣人的小腹下阴处,蓄势待发,准备一有机会,便是一记阴招。

没想到黑衣人竟然看出了他的这一想法,叫声:“且住。”手一松,离开了他的脖子,接着身子向后一退,已经退到了门口。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一松,那只钳在上面的手也松开了,另一个黑衣人也一闪闪到了边上。

吴三桂抽刀在手,对准前来的两人,道:“两位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先前压住他脖颈的黑衣人哈哈一笑:“都说辽东的小吴将军勇武过人,咱家不信,今日一见,还真是不负虚名。”

吴三桂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不必装神弄鬼。”

黑衣人傲然地说道:“对付你这种无名之辈,咱家还用不着装神弄鬼。”将厚厚的围巾掠开,用力一扯,扔到了地上。里面露出的是一张慈眉善目、苍白肥胖的脸。

另一名黑衣人喝道:“东厂提督太监曹公公在此,你安敢放肆!”

曹公公三个字一出,吴三桂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突然清醒,只觉似有一阵冷风突然袭上后背,一时思想为之冻结,竟不知如何是好。

“大胆!听了曹公公的名号安敢不跪!”那名黑衣人喝道。

吴三桂将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非是我不敬重曹公公,只不过你说是他,有何证据?”

“这就是证据!”黑衣人一掌击在太师椅的椅背扶手上。紫檀木做的椅背扶手一下子齐腰而断,断口处极为平坦,就如同刀削锯割的一般。

吴三桂正色道:“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你想以此来胁迫我,万万不能,拿不出证据,我绝不服你。”

“算了。”那被称为曹公公的道,“你就把锦衣卫的令牌给他看看。”

黑衣人啐了一口,自怀中掏出一个令牌,扔给吴三桂,这牌子做工极其普通,只在正面有一个“卫”字,刻得倒是遒劲有力。

吴三桂看了看,知道这绝不是假物,因为在这令牌背后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还有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编号,这是他父亲吴襄告诉他的。他接过时,先仔细看过后面,果然是有编号的。这就说明这令牌不是假的。

吴三桂心思转得极快,将令牌在案前一放,马上朝曹公公下跪叩首道:“卑职有罪,不知曹公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算了,不知者不罪,咱家要想来见你,你迎与不迎,都不重要。”曹化淳说着,大咧咧地在太师椅上一坐,竟闭目养起神来。

那黑衣人喝了一声:“曹公公大人不计小人过,起来说话吧。”

吴三桂站了起来,脑子飞速运转。他久在军中,但也知道这位曹公公的名声,临行前孙承宗的话又在脑海里浮现:在京师要提防的就是这个人,没想到此人竟然纡尊降贵,找上门来了。

“不知曹公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吴三桂主动发问,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料他也不能把我这边关守将怎么样。

“咱家也不和你废话,也没有时间和你废话。”曹化淳开门见山地说,“还是我来问你,你大老远的来到这天子脚下,又所为何事啊?”

吴三桂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拱手道:“卑职在北京有个亲戚,家中有事,卑职是来探亲戚的。”

曹化淳冷笑一声道:“只怕不那么简单吧?若我没猜错,你是奉了孙承宗之命来见皇上的吧。”

吴三桂听了一惊,但脸上表情依然镇定自若:“卑职不是孙大人门下,不知公公所言,是何用意?”

同来的黑衣人道:“你就不必矫饰了。你一入北京城中,曹公公就知道了,你三次去洪承畴家,曹公公也知道。你去小轩阁,然后又随洪承畴的家人去找他,曹公公也知道,你小子肚子里的小九九,就不用在公公面前鼓弄了。曹公公问你什么,你就从实招来,否则——”欺前一步,眼露凶光。

吴三桂面无惧色,直视那黑衣人道:“天子脚下,阁下无凭无据,莫非想动粗不成?”

“算了,”眼看局面要僵,曹化淳发了话,“咱家不想追究这些字里行间的话,咱家只有一事相问,你这次来北京,就没带什么东西来吗?”

吴三桂心想此事看来要糟,没想到锦衣卫如此厉害,自己悄然来京,竟然连动机都被他们查获了。于是冷笑一声道:“我不知公公所言是何用意,请公公明示?”

曹化淳说道:“咱家就和你明说了吧,你这次来京是奉孙承宗之命来的,你从孙承宗那拿了一件东西,是用来救袁崇焕的,你想把这个东西送给洪承畴,让他带给皇上,咱家说得对不对?”

吴三桂越听心里越惊,但嘴上还强自硬撑道:“公公这样说我,可有证据?没有证据,恕我无法解释。”

黑衣人道:“证据?呵呵,我告诉你,证据很容易有,不过不是问出来的,是打出来的。”“啪”一声他手起掌落,又斩断了他身边那檀木椅子的另一面扶手。

“洪九,不要造次,你们动起手来,惊动了人就不好了。”曹化淳制止了洪九的行为。又对吴三桂说道:“咱家今天不来逼你,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于事,咱家佩服有信义的汉子。不过,咱家也要提醒你一句,世事混浊,星移斗转,你可不要站错了队!跟错了人!”

吴三桂昂首道:“卑职只知忠君爱国,心系圣上,卑职跟的人,就是当今的大明皇帝,卑职站的队,就是今天的大明江山,没什么错不错的。”

“好!”曹化淳击掌道,“好一个热血青年,忠臣烈子,只不过,你的所谓良知与热血,用不了两天就会变冷、变少,两天以后,你再站在这里,是不是还能问心无愧地说这句话,就难说了。现在,趁着咱家心情还好,你最好把那封要命的信交出来,否则,过了今天,我怕你就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吴三桂道:“公公威服天下,你既有令,卑职岂敢不从?不过我手里确实是没有什么信的。但不知公公如此威胁朝廷命官,又所为何故?”

曹化淳阴阴一笑:“好,你不光武功高强,原来竟也牙尖嘴利啊。你说得没错,你是朝廷命官,又身系辽东重任,还是那孙承宗老儿信任的人,咱家目前是动不了你的,不过,你要是一意孤行,咱家对那个人下了手,你就别怪我手狠。”

吴三桂道:“不知公公说的是什么人,就请明示?”

曹化淳道:“今天早上,咱家已经发了八百里急递,召一个人进京。这个人,对你至关重要,他的名字叫吴襄。”

吴襄这个名字一出来,吴三桂心头一凉,自己的父亲居然也卷了进来?急切地说:“你把我爹叫来做什么?”

黑衣人洪九喝道:“你爹在锦州被人告发,说他滥用私刑,克扣军饷,还与皇太极有通商之嫌,咱们请他过来,在诏狱里问个明白。”

吴三桂闻言大怒,道:“一派胡言。我爹为官清正,世人皆知,你们如此栽赃陷害,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正是为了王法不被践踏,咱家才会把他叫来问一问的,”曹化淳充满威胁地说,“吴三桂,你不是以孝闻名的吗?那些辽东人说你是孝闻天下,勇冠三军,你难道忍心看着你的老父亲在诏狱里和那袁崇焕做伴,受尽人世间折磨吗?”

吴三桂听了心头又是一凛,竟然说不出话来。

曹化淳道:“吴三桂,咱家早就听说你是个人物,也一直想来结交,否则的话,今天之事,咱家根本不用委屈自己的身份,亲自来见你。咱家今天来了,不是为了审你、查你,是为了点化你,这可是你前生修也修不来的福缘。你本是可造之才,智勇双全之辈,咱家不忍看你继续错下去,也可以跟你透个底,昨天皇上已经口谕了,从明天起,可以对袁崇焕动刑了。你所依靠的那些人,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扶不起来了,所以咱家才说,你想要锦绣前程,一定要跟对了人,站对了队。”

吴三桂被他说得心情郁闷,低声说:“你们如此昧着良心对待袁大人,就不怕会有报应?”

“报应?”曹化淳哈哈大笑,“那不过是痴人说梦。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一是要靠皇上,二是要靠实力,报应排老几?袁蛮子不懂这些,孙承宗也不懂,你是聪明人,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吴三桂,咱家今天也不逼你,今天咱家来找你,还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但是到了明天,那就不好说了。咱家只给你一晚上的时间选择,明天中午之前,我要见到那封密信,否则的话,你父亲就要被递解进京,洪九会好好地招待他,是你父亲重要还是那封信重要,你自己慢慢想吧。洪九,咱们走!”

曹化淳挥一挥手,和洪九两人大模大样地离去了。只剩下吴三桂一个人呆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