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皋兰弯刀破金甲
骗人!骗人!全部都是在骗人!不是说偷袭吗?不是说马踏连营吗?一个时辰以后,皋兰山乌黑沉重的身影拨开重重雪雾,仿佛亘古静卧的巨人压迫在我们的面前。
山脚下乌烟翻滚,喊杀连连,战旗翻卷,金鼓雷鸣。
数万匈奴铁骑在此处汇聚成如山一般深黑浓重的色彩,无数雪亮的盘弓弯刀在飓风怒雪的映衬下,闪耀出煞白的狞笑。
一眼望去,只见敌人如潮如铁,风雪如倾如盖,唯独汉家军队,连旌旗都看不见!要不是远远传来汉朝的隆隆军鼓声,我们真怀疑面前是不是还有汉朝军队的存在。
好整以暇、优雅从容的偷袭在哪里?我怨恨不已,完全是一付上当受骗悔不该来的样子。
直到此时,我才想明白,将军为何将我们抛下。
他派我们去了周边属国以后,相机急变,决定放弃对属国的征战,直接扑杀河西匈奴王庭。
为了保证奇兵突袭的速度,他像扔下粮食辎重一样,把我们这些零碎的人马给扔掉了。
如今他放完了我们的鸽子,捣烂了人家的老窝,却没能给自己留下后路——纵横六日无人能挡的汉朝队伍终于被匈奴部落中的折兰王、卢侯王等的联合军团堵在了皋兰山下。
八十多个人立刻在高不识的组织下,化成一支锥形的小分队,互相掩护着厮杀进重围。
皋兰山一战,汉军的天时地利人和均处于绝对的劣势,这让它成为了历史上无法解释的战斗之一。
没有人可以想象,带着数千疲惫之师的骠骑将军是如何在匈奴腹地应对数万草原苍狼的残忍堵截;没有人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在这个风雪之日,不但成功突围,还让数倍于己的凶猛敌人放弃战斗的决心,最终崩溃一般地逃跑。
人们读到的只是历史书中记录下的两个鲜血淋淋的数字:去一万人马,归两千多人马。
可是,如果你看到这些被将军放在算计以外的斥候小分队,遥对着瀚若烟海般的敌人,在可以选择战还是不战的时候,八十多人都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冲了进去,你就会知道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你就会明白,那场战斗的输赢不是可以随便颠倒的!现在,我们明知将军就在敌群的对面,却无法透过如麻的敌人看到汉军大部。
我们只能一点点往前砍杀,仿佛溺入深水,仿佛坠下深崖,我们没有任何希望地在暴霰飞雪的人群中厮杀、战死、继续厮杀、继续战死。
八十人的队伍陷落在三、四万人马中,如同激流中飘下的一粒尘埃,覆灭,是我们注定的命运。
我们渐渐陷入了死亡的黑暗,每一个人都不甘心面对这个命运,用身上每一道惨烈的伤口,用掌中利刃的每一道缺牙,在鲜血狂飙中喷射出对生命火一般的渴望。
方才可以置身战局之外,我们无一个人打退堂鼓。
现在,落入战火烈烈的敌阵,更是绝对不会退后半步!我不知道这无休止、无希望,恶狠狠的厮杀将持续到何处,我只感觉到一种单纯的坚持促动着剩余的人不断向前冲,促动着剩余的人在一片没顶的无望中苦苦挣扎。
就在此时,仿佛是有万丈光芒射破了乌云峡谷,我们陷入黑暗的数十人,终于见到了一别两日的骠骑将军!千军万马的彼此冲撞中,他好似阳光之神,带着一身锐利灿烂的光芒,穿刺开眼前浓重混沌的黑云。
他的军刀仿佛传说中的分水神犀,将怒海翻腾的人潮一一劈裂开来。
如果,这支军队是箭,他就是这支长箭上最锐利的锋芒;如果,这支军队是火,他就是这片燎原大火上最炙热的火舌。
天云、地石、风声、雷滚都被他纳入刀身,卷入刀锋,在这天地间祭起一场血光飞溅的杀人魅舞。
我们八十人还剩多少我已经来不及看了,只听见大家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压倒了身边数万敌众的喊杀声。
我们仿佛不是跟着将军陷入死亡的深渊,而是与他在胜利的巅峰汇合!他是我们所有人坚持的唯一目标,他是我们所有人义无反顾的唯一指向!我曾经无数次地细细回忆,将军看到他的士兵不屈不挠跟随而来的瞬间,可有些微的自豪与喜悦在他的眼角浮现。
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感到更为强悍的刀锋在我的头顶呼啸,只感到更为炽热的鲜血在我的眼前飞洒。
将军所在的地方,匈奴骨箭的群袭最密集、最凶残!将军所在的地方,匈奴刀矛的刺戮最猛烈、最恶毒!将军所在的地方,匈奴铁骑的围攻最野蛮、最疯狂!狂蜂麻列的敌兵肆虐中,我们没有因为遇上他而获得半丝的喘息,反而被死神以更嚣狂的速度,迅速地拖向了无底的绝境之中。
要想跟上将军的步伐,我们必须用超过死神的速度爬出来,继续,战斗!高不识校尉很快就头脑清醒地指挥着我们来到汉军大队的一侧,在混战中寻找到了属于我们的战斗位置。
我很想知道在这场混乱中的战术调配,我很想知道在这场混战中汉军除了勇猛以外还施用了怎样的作为以保证胜利。
可惜,自始自终,弯,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士兵,我只是混在人群中,跟在队旗后麻木而无情地砍杀。
在混战中,我无数次地掉下自己的队伍。
但是,我发现,只要奋勇前进,用不了多久又会与自己人团聚在一起!这也许就是古代战术中的迂回包抄,令沙场士兵之间的呼应如率然之蛇。
这种战术告诉我,我不是战场上孤立的个体,我是七千人马中机动的一部分。
这让我无论面对多少敌人的围攻,都会舍身忘死地杀出去。
汉军大小指挥者们的随机调度,使我们每一个士兵都建立起了强烈的信念,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只要杀出眼前这一小块死地,不远处就是一片生机!毫无悬念的,我再次被打下了战马。
**的不是西西,即使是西西,我也依然不是一个十分合格的马上战士。
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结果,甚至在不久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我曾经接受过穿越子弹扫射直取敌人性命的训练,现在没有了枭翼的手段,我依然拥有枭翼的灵敏。
更何况,我面对的不是子弹,而是密集性远远低于机枪的马腿。
我在马腿之间翻转躲闪,刀刃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切入高速运行中的马腿,搅动在那最脆弱的髌骨缝隙之中。
一匹匹战马被我放倒,敌人的长刀无法够到我,被马蹄踢得沸腾的雪水遮掩了我在马下翻滚的身体,许多匈奴人还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情的时候,就被哀叫的战马甩下了马背,被密集的马腿踩个稀烂。
无数马蹄飞奔着从我身上掠过,我渐渐被行进中的战斗抛弃在了战场的背后。
气力已经耗尽,长时间集中的精神让我的眼前逐渐模糊。
匈奴人马松散的地方,终于有人发现了马下的秘密,有十几匹战马驮着它们凶悍的主人手持长长的尖矛向我返身追来。
我失去了躲在马下的优势,这一场快马围剿中,我必然成为带血的刺猬。
我勉强爬起来正面应对他们的攻击,准备以死亡相抗。
就在这时候,一声马嘶仿佛从天而降,匈奴人的背后有一团褐红色的火焰在燃烧,似乎将我生之信念重新点燃!与此同时,十数把长矛向我的身体扎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间弹跳起来,从马腿下滑钻出去,带着满身的雪水冲出了包围圈。
匈奴人立即调转马头向身后追去。
是马王多多来了!它长腿微分,猩红色的眼眸中满是凛然的霸气,红褐色的马体在白雪的拥簇中越发鲜艳夺目。
它面对对方的冲击,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稳若泰山地等待着我来到它的面前。
四五支长矛率先出击,我还没有跑到多多的身边,长矛已经呼啸着擦过我的身体,向多多刺去。
一道褐黄色的光芒闪过,长矛被搅断在一把沾满血腥的军刀之下。
很多人马同时跟过,顺便将那十几个匈奴人绞杀成碎片。
我急忙利用这个时间的罅隙,将手中的军刀叼在口中,手脚并用爬上了多多的身体。
多多身上没有马具,毛又短滑,我双手紧紧揪住它的短鬃毛,抬头望去。
原来是骠骑将军带着一队人马正巧冲杀过来。
马下的激战打去了我头上的软盔,雪水擦去了我身上的污泥,我口中含着血刃钢刀,在雪片乱射中与他的战马擦肩而过,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雪片更加密集地骤然压低所有人的额头。
将军组织人马,对着已经落在身后的战场重新展开不依不饶的新一轮攻击。
我躲在他们的背后,从地上战死的马匹上解下马具,安置在多多的身上。
凭着我们两个在清川原上的默契,我带着多多又一次踏上了战场!一上战场,我再次后悔自己的选择。
年轻的将军面对上万人的大阵仗,依然是个糊涂蛋!他犯糊涂,士兵们只能跟着一起犯糊涂。
在他的指挥下,我们没有一个人感到以弱对强、以少战多的悲惨壮烈。
恰恰相反,在不断的混杀中,我们始终保持着自己是占居着压倒性胜利的错觉。
似乎拥有数万大军的人是骠骑将军,只有数千人马经不起消耗战的是匈奴人!骠骑将军的指挥反了,士兵们也跟着杀反了,战场上的情形全反了!这是一场死缠烂打式的无赖打法。
不给对方喘息的空隙,不给对方后退的余地,不断的进攻进攻再进攻!包围敌人不断进攻的不是人数众多的匈奴人,而是人数稀少的汉军。
仿佛一条小小的还未褪去黑皮的桑蚕,用它小小的凶狠的嘴,在宽大肥厚的桑叶上,肯定而残酷的一口口咬下,咬得对方支离破碎,经脉断裂。
如果有人可以有机会,冷静地站在高空观看我们的战斗,一定会看到无数违背军事常理的现象:双方骑兵碰撞而过,需要喘息调整的汉军比匈奴人更快地调转矛头重新杀入敌阵;明明已经冲出了战场最残忍的包围圈,理应逃命东去的汉军又狂吼着冲回去主动开展下一轮厮杀;有些匈奴兵的部落部队实在受不了我们的凶猛,想要逃跑,一小队人数可怜的汉军就会仿佛吸血蚂蟥一般,盯着数倍于己的敌人不死不休地追尾截杀。
大雪纷茫中,旁观者会以为,不是匈奴的大军将我们堵在了皋兰山下围歼,而是我们要在此处将他们一举剿灭!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逃跑,不知道防御。
骠骑将军用他无言的行动和有声的命令让我们坚信,我们才是这个战场的控制者和最终命定的胜利者。
将军始终与我们在一起!他的军刀指向的是敌营中最难以获取的首级,他的卫队粉碎的是敌人中最不可战胜的铁骑。
折兰王的头颅飞下,我们高呼着冲进数十步;卢侯王的脑袋被劈出艳白的脑浆,我们大吼着将敌人的新一轮攻击化作碎片。
这是一场黑白颠倒的错觉之战!在我们所有人的错觉中,我们没有敌人。
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自己的战友,我们在比赛,看谁能够在这片雪原上让匈奴人死得难看无比,永无翻身之日!在我们所有人的错觉中,这不是一场战斗。
是骠骑将军带着我们进行着一场无可匹敌的单独表演,我们要与我们的将军一起让这个表演完美无俦,我们要对得起长天厚土给我们的这个舞台!我们在风中长叫,我们在雪中呼喊,我们将生命所有的**都投入到了这一场注定的胜利中去!战争狂人希特勒说过,谎言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理。
请宽恕我的无礼引用,在骠骑将军毫无依据的坚持下,我们坚持了还不到一千遍,终于让所有的错觉全部成为了现实!敌人的眼睛里开始产生了动摇,敌人的阵脚开始有松动的痕迹。
他们人数众多、以逸待劳的所谓优势都在骠骑将军不断进攻的命令中,在每一个汉朝士兵不知死活的攻击下,变成了一张在朔风中无力颤抖的薄纸,任我们的刀枪战马践踏而过。
无论死伤多么惨重,汉军毫不怀疑自己的强大,那么,就只能轮到死伤更为惨重的匈奴人去怀疑自己的强大。
勇者无惧,无惧才是勇者。
匈奴人面对着不知道畏惧的将军和他的士兵们,那么,就只能轮到匈奴人自己开始感到畏惧了。
畏惧是一剂毒药,从人的肺腑深处蚕食掉所有的信心。
畏惧是一种传染病,不同的匈奴阵营由于它邪恶的笑容而产生同样的念头!逃!逃!!逃——啊——这样的呼喊是奔逃者的绝望,是追杀者气势的源泉。
杀!杀!!杀——啊——几个时辰的错觉在此时完全化作了满腔真实欲盈的万丈豪情,天下威服的王者风范在人数剩下一半都不到的汉军中膨胀了起来,让我们每个人的头脑充满了胜利的癫狂。
我们手中的刀更贪婪地吞咽着匈奴人的热血,我们的气势更无情地击溃着匈奴人的意志。
数万兵强马壮的军队渐渐在我们面前变成了瑟瑟发抖的小丑,只能用逃跑来苟延那点让人蔑视的残喘。
逃吧,逃吧,快点逃吧!看到没有,逃得慢的依然会成为我们刀下的亡魂;逃吧,逃吧,越远越好!看到没有,只要在我们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就休想留下全尸!雹碎霰泻中,我们傲然俯瞰着溃逃的数万匈奴大军,风茫雪厉下,骠骑将军仿佛掌管生杀予夺大权的威严神祗,被我们簇拥在皋兰山脚的高石上。
匈奴人逃散,我们也迅速重结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东归的道路。
军旗摇动,残烂的衣衫盔甲挡不住军容的肃穆齐整;战鼓破裂,沙哑低沉的声音掩不住胜利的**昂扬。
我比所有人的动作略微慢一些,我需要从战死的汉家兵头上解下一顶软盔把我的头发包住,长发纷披的我站在队伍中会成为一个笑话。
当我有些笨拙地将头发塞入软盔,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今天我的丢人现眼是无法挽回了。
果然,三千多人马向我看来。
将军站在队前,望着我狼狈地将自己收拾起来。
我无可掩藏,便把头高高抬起,一双眼睛里摆出冷冷的傲气,用脆薄的坚强伪装起自己的尴尬——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白雪簌簌,狂风飒飒,一切都在未知中涌动。
就在这时,骠骑将军突然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皱紧了眉头,这么一个严肃、紧张的时刻,他这种样子算不算戏剧表演中的笑场?还没等我的念头转完,他身后的三千男儿跟着一起狂笑起来。
这笑声直冲牛斗,气达霄汉,唬得皋兰山脉颤抖不止,仿佛抖断了脊梁一般失去了迫人的威势,成为了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垫脚石。
这笑声豪迈无比,藐视一切,震落下满天的雪花,将大片的蓝天从厚重的乌云中一把扯了出来,久违的阳光将他们战尘满面的脸照耀得年轻灿烂!雪为他们霁,天为他们开。
冬天最后的一丝寒冷被他们充满了生命热情的力量驱逐出了河西的大漠。
什么样的天空最蓝?久雪初开的天空最蓝。
什么样的风景最美?劫后余生者眼中的风景最美。
他们有资格站在这里笑,他们的笑声将震撼千年,永远在此处高高盘旋。
他们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人人似虎,个个赛狼,没有一个是弱丁。
今日一战,天下震动,这支军队将成为这个荒漠未来的霸主!我被他们笑得手足无措,脸上伪装出来的冰冷与凶恶被这坦荡明亮的笑声如春冰一般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冷风吹出的姹然绯色。
将军猛地面容一肃:“归队!”“诺!”我快乐地牵着马儿奔跑过去。
山色霁明,天光若洗,他的眼睛映射出雪地的颜色。
也许,我依然存活在错觉之间,我觉得,在雪地上奔跑的我,仿佛正在奔入他的眼睛……队伍徐徐开动,很快就进入了急速飞翔般的驰骋。
我也打马欢鞭,大口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跟在队伍里让心情与健马一起自由飞翔!经过了在这支军队里为期五天的摸打滚爬,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的确以偷袭为特色。
这次出征,我们一共打响了七场战斗。
前三场属国之战都是泰山压顶式的偷袭,我没有赶上;将军去休屠王部的一战也是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偷袭,我被剔除了。
后来,听说他们还把匈奴人祭天用的金人和一名姓金的王子给带了回来,成为了皋兰山最终击溃敌人战斗意志的一支有力砝码。
此外,我第一次参加的剌崮国之战中,匈奴人虽然得到了消息,但是还来不及集结战斗队伍。
所以是半偷袭,也可以算偷袭。
也就是说,七场战斗中间,我们只不过经过了小小的两场战斗而已。
瞧,我们赢得多轻松啊,跟玩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