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破之天下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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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朝冠盖满京华

姬指月进宫时那一天的景象,直到许多年以后,还有一些老人们津津乐道。

“那一天啊,本来都已经凋谢了的杏花又开满枝头,姬家的大门前铺着大红锦缎,上面落满了杏花花瓣,风一吹,就像下雪一样,美的啊真是再也没见过第二回。那姬家三小姐,就是当年大公子的女儿,见着的人都说,比去了的大小姐还美,陪嫁的丫鬟们也各个和天仙似的。三小姐坐在白玉翡翠做的车子上,头上带的身上穿的,我可见都没见过,传说三小姐的衣服是一整匹缎子做成的,一点缝都没有。嘿,那叫天衣无缝!不说这个,单说她的裙子和衣袖上,就绣了不下万颗的合浦珠呢。啧啧啧,那车子别说见了,一般人可连做梦都梦不到!那是仙女才能坐的车!伯公和袁夫人带着姬家的公子小姐们亲自把三小姐送到宫门口,宜然公子也去了。弗然大公子?呸,这名也是你能叫的?那时候的弗然大公子还在外面游历呢,哪儿能回来,要我说啊,还是不要回来了的好。啊呸,那话当我没讲。三小姐那送嫁的队伍和抬嫁妆的家仆,可足足有几十里长,一路吹吹打打到皇宫,三小姐都进了宫那后面的人还没出姬家大门呢。路上打下来的鞭炮屑,有人收过去卖给造纸司,听说马上就买了栋五进的大宅子,还买了许多丫鬟呢!我家也算是世代功勋,大族了,那天真是见识到了什么才是士族的气派,大气!连皇帝也亲自到宫门口接呢!大家都说啊,因为皇帝还未行冠礼,所以只将三小姐封了个昭容等来年再进位,要不然就直接做皇后了!商贾们都笑咧了嘴巴。为什么?姬家给三小姐置办嫁妆啊,还不赚饱了他们!那一年的春天,才真正体会到了古诗里说的,什么叫做冠盖满京华啊。”

就这样,在全帝都人们的注视下,这个娇贵的天之娇女,穿上绣满了合浦珠子的天衣,承受着种种或善意,或嫉妒,或者莫名的目光,带着她庞大的陪嫁,被她的叔父用华美精致的白玉翡翠车子,送进了宫,那个华丽而莫测的地方,开始了她一生中最为重要而传奇的经历。

人们只看到她柔美的容颜和端庄矜持的微笑,却没有人看到她隐藏在笑容之下的无奈和悲凉。

因为没有人会去想,这个让全帝人们都眼红嫉妒的美丽少女,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进那莫测之境,走到皇帝身边。

所有人只是理所当然的觉得,美丽的姬家贵女,和年少英俊的皇帝,以后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像那来自遥远西方的童话故事一样。

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在这浮华而繁荣的京华之中。

然而,姬指月却觉得那一天简直就像是一场梦靥,始终朦朦胧胧的,她能记起每一个微小的细节,记起那日所佩带的每一件饰物。

只是,一切仿佛就是在梦中进行。

她的灵魂像是飞到空中,居高临下的俯瞰所有人。

她看到她自己空洞而甜美端庄的笑容,看到长辈们自得而倨傲的神情,转眼却有忧色,看到姬宜然站在众人之后,身旁身材魁梧的侍者如云,他紧紧的握着拳头。

那一日,她几乎一夜未睡。

夜半时分起床开始梳妆,一直到午后才彻底完成。

她就像是一尊精致美丽的人偶,带上有连城价值的饰物,被众人扶持着,莲步走出她从小生长的院子,再走出宏伟古老的姬府大门。

踏上门前红色锦缎时,杏花轰然开放,满城惊呼,满城飘香,满城艳色,花落成蚀,夭夭遥遥。

嫁车是用白玉与翡翠做的,四周珠帘低垂,却挡不住随风而来的杏花。

满城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在路旁艳羡的看着豪华的玉车载着美丽的少女,一路吹吹打打,在满城杏花中,走向她未知的命途。

她在车中微低着头,杏花飘落在裙裾上,她在微笑,却很迷茫,眼神不时飘向远方,似乎在寻找。

偌长的车队旖旎而行,到达皇宫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东朝的风俗,喜事向来是晚上办。

皇室也是如此,但是规制十分严格,能在晚上办的喜事,或者是皇帝封后,或者是亲王皇子纳正妃,再或者是公主下嫁。

姬指月进宫只是皇帝纳妃,不是封后,皇帝却特意把时间定在晚上。

三百余年来,还没有哪一个妃子得到过这样的恩宠。

重阳门外,朱红色宫门洞开,年少的帝王站在落日的余辉里,长身玉立。

玄黑色帝王衮服,边缘镶嵌着暗红色繁复的花纹,郑重的金冠,一双墨色的眼眸漆黑如最深沉的夜色。

袁夫人亲自扶她下车,把她交给姬伯兮,姬伯兮牵着她走向皇帝。

她静静的走向玄黑色长衣的少年帝王,透过垂挂在眼前的晶莹珠串,依稀可以看清他的容颜。

怎样都不能否认,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一个少年。

他站在那里,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

沐着昏黄金红的夕色,他姿态优雅,神情从容,不像一个帝王,却像一个幻象,像一个太美丽不该出现在世间的幻象。

然而,最让她惊讶的,却是他的气韵。

虽然站在众人之中,眼见的所有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

但是,这个年少的帝王却像是孤身一人,身周的气息寒气凛冽。

他的姿态虽然优雅,却隐隐显lou出孤绝冰冷的黑暗气息,墨色的眼眸犹如无底的深渊,深沉绝望的黑洞。

他的神情高雅从容,纯粹贵族化的神情,然而却正是因为着高雅从容,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色。

就算是这样喧闹喜庆的时刻,他也只是淡淡的笑着,从姬伯兮的手里接过她的手。

少年手上的温度偏低,碰到她的手时,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却被他握紧了手。

姬伯兮在一旁说些什么帝妃和睦之类的吉祥话,旁边的人们都符合着。

他却莫名一笑,淡淡的说:“伯公可是担心朕今后会不会好好对待姬昭容?安公唯一的骨肉,朕自然会视为珍宝。”

姬伯兮无言,所有人都无言。

少年帝王携着他的新妃子,转身往幽明昏暗的宫内走去,两人的裙裾旖旎拖曳在身后,玄黑与银红,落着杏花花瓣,诡异却异常的和谐。

她随着他一路走去,停在一处华丽而精美的宫殿前,雅致的庭院里有美丽清幽的蔷薇花架,蔷薇花香弥漫在蔼蔼夜色中。

他对她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会再有其它人居住。这是我母亲居住过的宫殿,是她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宫殿。”

她谢恩,走进这个陌生却华美的所在。

然后,少年帝王大袖飘逸若行云,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大殿里。

就这样开始了她在宫中的生活。

春日时,东朝贵女向来有赏春设宴的风尚,皇宫内苑也不例外。

陌桑苑是皇宫里最东边的一个花园,因为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主的传说,历来是设赏春宴的好去处。

苑中有水,不甚广阔的小河蜿蜒而来,旖旎而出,清澈而深渊,沿河是荫荫碧柳,青草满地,河岸附近并不见多少颜色艳丽的花朵,只有数种淡雅的或素白或嫩黄的花蕊迎风而立,精巧秀丽的亭阁在假山奇石之中时而可见。

就着柔软茂密的青草,临河铺了数十条厚厚的布帏,上面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小巧精致的酒壶小菜之类。

每隔着几步之远,便有小太监和小宫女侍立在侧,附近的亭阁里也是如此,随便来赏春的宫妃女眷取自己中意之处落座取食。

姬指月来到陌桑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满苑娇声软语,乌黑的长发,鲜艳的红唇,纤细的腰枝和华丽的衣裙。

来赏春的几乎都是这次新入宫的世家贵女们,十几岁花一样的年纪,最不缺少的就是美丽的容貌和无忧的笑颜。

她刚一走进来,便有小太监殷勤的小跑上来请安,向满苑的主子们通报:“姬昭容到……”

声音还没完全落下,就有几个少女跑过来和姬指月见礼,称赞她的衣裙妆容漂亮,叽叽喳喳的,马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喧哗圈子。

后宫的生活远比想象中的安宁祥和,若不是旁人对她称呼的变化,姬指月有时几乎以为,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姬家三小姐,依然住在那种满杏树的院子里。

出阁前各家贵女间的交往,变成了入宫后宫妃们之间的往来;伺候她的人,见着最多的依然是她带进宫来的殿春,半夏,清秋,慕冬四个人;饮食妆容也和在姬家时没有大区别。甚至,她的二婶袁夫人也像以前一样,时常来看望她,府内做了新鲜的吃食,也会想着送来让她品尝。

最大的区别,也就是再也听不到小丫头们偷偷在窗底下,议论姬家的几位公子今天做了些什么,穿了什么衣服吧。

入宫已将近半个月,在她入宫后的第七天,其它被选中的世家贵女们一齐入了宫。

这是少年皇帝尔容的意思,说是为了表示对已故镇国公姬安兮的尊重,因为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拜在姬安公工公的门下,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弟子。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指月并没有马上成为尔容的宠妃。

少年皇帝只是在她入宫的那天,亲自到重阳门,从她二叔的手里将她接进宫来,然后将她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华美宫殿里,给了她一个尊崇的称号,此后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对于这样的局面,姬指月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虽然半个月没有见到皇帝,但是她依然记得那天在重阳门前,玄色大袖长衣的少年皇帝,神情从容优雅,对她说话轻声细语,就连从叔父手中接过她的手,也是柔软而温润的。

但是,隔着垂挂在眼前的珠串,她却觉得,这个仅仅还是一个少年的皇帝,像冰做的一样冷,浑身携带着莫名浓烈的黑暗之气。

哪怕从他的神色到声音,再到实际的体温,都给人如沐春风一般的闲适清凉感觉。

尔容不仅不出现在她面前,也显少出现在其它刚进宫的妃子面前,少女们没有争宠的对象,相处起来意外的非常融洽。

本来,未出阁时,大家都是金陵城里的贵女,闺阁千金们也不乏诗会赏花对月之举,入宫的大多数人,原先就是认识的,不管个人心思如何,至少现在,表面上是一片融融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