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心
五
红星铁工厂开张了,戳着“红星”字样的各种铁器送到了青州、齐都、周村、宾州、淄川、博山等地销铁器的摊位上,送货的刘家富叮嘱各地的掌柜要用锤子砸锤子的方式来推销红星牌铁器。除质量好外,价格也比日本锤子便宜七分钱,比本地锤子贵三分钱。鲁大海曾提议和本地锤子价格一样,利润也不低。刘保安没有同意,说如果这样会把本地炉房全部挤垮,本来这世道乱,老百姓生活很艰难。价格订得比本地锤子贵,不但可以给本地炉房留一条活路,还能把日本货给顶回去,一举两得。说得鲁大海点头称赞老掌柜心地善良,考虑事也周全。
第一批货送出去后,红星铁工厂停了产,等待各地销货商的反应。
虽然厂子停了产,可工人的饭照样得管。仇家村的车把式王祺和也成了红星铁工厂的工人。他的工作就是把滕云霞每天烙好的煎饼和咸菜往铁工厂里送,再来回的传传话。
中午,十来个工人坐在一块,咸菜,煎饼,小葱,大碗凉水,一通吃个饱。
吃完饭,工人们和老掌柜,大掌柜坐在一块,工人却无话可说。刘保安知道,虽然他和工人们也算是认识了,可工人们把他当东家,不知道他的脾气性格,还很拘束,不敢主动和他说话。刘保安喝了碗水,对工人们说:“如今咱没有多少活干,俺给大伙讲个故事,解解闷,好不好?”
工人们说:“好啊好啊。”
“就说咱张店这里的事吧。张店东南有一个村子叫昌城,为啥叫昌城呢?那还得从咱老祖宗那一辈说起。三千年以前春秋战国时候,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个国家各霸一方。整天是你争我夺,打来杀去。这一年,燕国非常强大,国王燕昭王派大将乐毅来攻打齐国。两国就在张店这地方展开一场大战,这一仗打得是天混地暗。那乐毅功夫了得,把齐国军队杀得血水横流,一败涂地。而后,乐毅又一鼓作气攻下了齐国都城临淄。齐王看事不好,窜了胶东去了。这乐毅进了临淄城,把齐国皇宫里的奇珍异宝统统带回去献给了燕昭王。这个燕昭王一恣(高兴),就把昌城这地方赏给了乐毅,还给了乐毅一个封号叫昌国君。这块封地随着就叫昌国城了。昌国城这儿离齐国国都临淄只有五十里路,乐毅在这儿一驻扎,那齐国再也不敢惹燕国了。到了后来,人们嫌叫昌国城村别口,就叫昌城算了,昌国城村就叫昌城村了。
昌城村的西南角原来有一座很大的冢子,村里人谁也知不道是啥时候的坟,也没见人祭扫过。光知道叫老马坟。坟前有两人怀抱粗的五颗大杨树,树干又高又直。俺还年小的时候,这说得清朝末年了,从湖南来了一个姓马的土大夫(串乡卖药的野郎中)。这天他走到了昌城村,看到了老马坟。心里想,这坟这么大,里头肯定有很多金银财宝哇。他买上香和纸,来到老马坟前供养起来。供养完了,他上昌城村里逢人便说,他的老老爷爷原来在这里做事,后来长病死了。想把尸首送回老家吧,路又太远,就埋这里了。他的祖宗留下话,一定要把他老老爷爷的骨头运回老家去。他这次行医来到昌城,就是为了找他老老爷爷的坟,再把他老老爷爷的骨头带回老家去安葬。他又说,那老马坟前的五棵大杨树是他祖上传下来认坟的记号,这老马坟就是他老老爷爷的坟。他得守墓三年,然后再移灵。说话间三年就过去了,这马大夫备上酒席,请上当地的绅士,说是要给他老老爷爷起坟了。他雇上十来个人就把老马坟给扒了。这扒开坟一看,坟里没有棺材,只有一个用石头砌成的石槽。你们猜猜这石槽里有啥?”
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开了:“肯定是金银财宝。”
“那个马大夫他老老爷爷的骨头。”
“可能是空的,石槽里啥也没有。”
……
等工人们议论够了,刘保安说:“你们都猜差了,石槽里头放着一具马骨头。”
工人们一愣,接着就笑开了,问:“老掌柜的,这是咋回事呀?”
刘保安说:“后来呀,村里的秀才一查史书才知道,当年大将乐毅攻打齐国,立下赫赫战功,多亏了他骑的马。他的马是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千里马。不想着千里马得病死了,乐毅心痛得不得了,就给他的马修了这么大的坟。咱再说那个马大夫,一看坟里是付马骨头,羞得满脸通红。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人对马大夫说‘你还真姓马来,赶紧把你老老爷爷的骨头背回去吧。’那马大夫下不来台了,只好把马骨头一包,灰溜溜地跑了。”
工人们哈哈一笑,气氛活跃了。几个工人说:“老掌柜的,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刘保安也高兴,把盛黄烟的烟袋和纸拿出来,递给抽烟的工人:“中,俺再说一个。再说个罗锅宰相寻祖的故事。话说当年乾隆皇帝当朝,这上朝时朝堂上有一景,众大臣站后面,前面站着两尚书。左边站着左尚书叫和申,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右边右尚书叫刘庸,长得个子矮小,面黑脸长,而且是个罗锅,背上就像合了口大铁锅。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和申长得好,可为人奸诈,贪婪成性,胸无点墨,拿手的本事就是拍马屁,他的拍马屁号称天下第一,把乾隆皇帝拍得那个恣。再说那个刘庸,长得难看,可他满腹经纶,为人正直,是少有的忠臣。这一高一矮,一俊一丑,一忠一奸同当宰相,那朝堂上可热闹了,这两个人是龙争虎斗啊。可乾隆皇帝呢,心里也明白谁好谁坏,可就是好人坏蛋都用。这坏蛋说出来的话好听,这好人能治国安邦啊。就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他们争来斗去。这一下朝,和申拍拍刘庸的罗锅说:‘乌龟焉能上朝堂?’那刘庸呢,手能够着和申的屁股,刘庸就拍拍和申的屁股说:‘马屁精臭气冲天。’这邪压不住正,乾隆皇帝一驾崩,嘉庆帝上了台,刘罗锅一纸诉状告倒和申,坏蛋终究没斗过好人。官府上和申府上炒家,搜出的金银财宝比清朝国库里的钱还多得多。”
工人们交头接耳:“那得多少钱啊?”
“一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一个宰相一辈子贪得多来。”
刘保安接着说:“咱再说这个刘罗锅,还是俺的老乡呢。刘庸的老家是张赵村南面的城东村。他还小不记事的时候,家里太穷了,穷得简直是没法过了。这一年又碰上饥荒,一家人只好挑着担子要饭去了。走路的时候,肩上的担子‘知更知更’地响,刘庸他爷听见了就说‘诸城,诸城,这是老天爷叫咱去诸城啊。’这样一家人就逃荒到了诸城。他爷死的时候对他说‘咱老家是城东’。后来刘庸当上了尚书,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得回老家祭祖。他想起他爷和他说的老家是城东的话,他就以为是老家在淄川城的东面。就在淄川城以东的地方寻找他家的祖坟,找来找去也找不着,又不是那个地方咋能找着了?刘庸回来找祖坟的事传到了城东村,可把城东村的人给吓煞了,为啥呢?刘庸家的祖坟就在城东村南门外的墓田里,刘庸家一走几十年,城东村人把刘庸家的祖坟给刨了种上庄稼了。这要是让刘庸知道了还了的?那可是当朝宰相官居一品。城东村人赶紧用棒子秸把刘庸家刨了的祖坟地给盖起来,而且串通好谁也不能说刘庸的老家在城东村。刘庸找了一阵实在是找不着,只好回朝当官去了。从那以后,城东村人谁也不敢说城东村是刘庸的老家了。”
故事讲完了,工人们也认识到老掌柜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鲁大海站起身来说:“大伙把厂房拾掇拾掇。”
工人们开始打扫卫生。鲁大海,刘保安,刘家富三人走进仓库兼办公室,坐在马扎上。
刘保安说:“大海啊,这天气热,厂房里更热。工人们干一会活,身上就像雨淋了一样。咱那两只大水瓮可别缺了水。让它满着,工人干完一炉就出来喝水。”
鲁大海说:“嗯,这事好办。老掌柜的,咱还得再干一批货放仓库里,客商们要货的时候咱没有货可不好了。现干也来不及,铁矿石没有了,得赶紧进。”
刘保安说:“唉,这个俺也知道。可咱是刚开始干,第一批货客商们不放心质量,只同意给咱赊销,并没有付钱。家里的那几块大洋,都从地主家买了粮食,工人们每天都得吃饭啊。上哪儿再弄钱进铁矿石呢?”
一阵沉默,刘家富说:“爷,铁矿石咱先赊着中不中?”
刘保安说:“赊铁矿石可没这一说法,那些矿主不能答应,恐怕不中。”
刘家富说:“俺去试试吧,能赊出来更好,要赊不出来,只能等着客商们付了钱后再干了。”
刘家富叫上拉铁矿石的十辆大骡子拉的马车,出洪沟村拐向北,经店子村又往东,过了湖田村又往东北方向走了十来里路,就到了黑铁山的南麓。黑铁山的脚下挖了十来个大坑,露出锈色的铁矿石。每个大坑都有一个矿主。刘家富第一次买铁矿石是从一家姓路的和一家姓黄的矿主买的。刘家富先去了路矿主的矿场。路矿主的矿坑边有一间矮小的土坯屋,是路矿主的办公室。
刘家富进了屋,叫了声:“路掌柜的。”
路掌柜说:“吆,刘掌柜来了,快坐,快坐。又来拉矿石呀,这次拉多少?”
刘家富说:“啊,路掌柜,这次来拉矿石,想和你商量个事。俺厂干的第一批货送出去了,可货钱还没收上来,这钱上实在是转不动。你看咱这样中不中?俺这次拉十车矿石,先赊着,下次来拉矿石的时候一块还清。咱两家做的是长久买卖不是?”
路矿主做出为难状:“哎呀,刘掌柜,俺这是小本生意,实在是赊不起呀。最近家里头又有花钱的事,干活的工钱还欠着哩。要不,你上别人家去问问?“
见路掌柜撵他出门,刘家富起身告辞。见刘家富的马车远去,路掌柜对他的伙计说:“还没钱,没钱干啥铁工厂?看哪个傻蛋能赊给他。”
刘家富一边走一边想,要是还这样说赊矿石的话,那么肯定是拉不走铁矿石了。不行,得想想办法,不然今天可白跑一趟了。
一会功夫,马车来到黄掌柜的矿场边。黄掌柜正在矿坑边看着雇工们挖矿石。见刘家富过来,黄掌柜忙打招呼:“刘掌柜,来拉矿石啊,屋里喝水。”
刘家富走上前说:“哎呀,黄掌柜,这回可麻烦了。俺过了湖田村走到玉皇岭,从荆杨棵子里跳出五个端道的来,把俺买矿石的钱给劫了。俺想再回去拿钱吧,可俺快到你这里了,俺就直接过来了。”
黄掌柜纳闷:“玉皇岭也有劫道的了?这世道乱的。你既然来了,俺也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这矿石钱你下次一块给俺拿来就行了。”
刘家富说:“哎,黄掌柜,咱要是下次再让劫道的给劫了可咋办?你看咱这样中不中?俺在张店的富贵钱庄开了户,那富贵钱庄是张店老耿家开的,这钱放他那钱庄很老稳。俺每次来拉矿石给你打欠条,你上张店买东西的时候,也不用带钱了。直接拿俺的欠条上富贵钱庄拿钱。你要不往回带钱,就把俺的欠条全换成银票,那劫道的劫了去也换不出钱来。你要往回带钱,那富贵钱庄有保镖,让十来个保镖送你回来,费用算俺的。”
“这敢情是好事,中,就这么办。”黄掌柜人憨厚,竟然答应了刘家富的建议。
十辆满载铁矿石的马车来到了湖田村,村南是个三岔路口。往西是去张店,往南是可以回仇家村的盐大道。;刘家富嘱咐马车夫往西回张店,自个沿盐大道向南走去。
走进家门,院子里很寂静,两只麻雀在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饭棚里放着刚磨好的六大瓷盆玉米糊子。自从铁工厂开业,工人开始管饭以来,家里做的饭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刘娟芳又出了嫁,这可够滕云霞忙活的。
刘家富进了北屋,见宓氏坐在椅子上搂着小儿子,刘娟芳和姑爷孔庆丰坐板凳上。刘家富说:“吆,庆丰和娟芳来了。”
站起身的孔庆丰叫了声:“大哥。”孔庆丰虽然比刘家富大三岁,可还是妹夫。
刘娟芳哭丧着脸也叫了声大哥。宓氏长长地叹了口气。
“咋着了这是?”刘家富以为小两口吵架了。
刘娟芳说:“大哥,你还是回东屋看看吧。”
刘家富心里一沉,赶紧向东屋走去。宓氏和刘娟芳跟着也出了北屋。
刘家富一进东屋,只见滕云霞躺在炕上,面色萎黄,原来凸起的腹部没有了。见刘家富回来了,滕云霞“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刘家富知道孩子还有两个月才出生,忙问:“孩子呢?这是咋搞的?”话说出来了,他也知道这是白问,孩子肯定是没有了,眼里的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刘娟芳哭着说:“你光忙着干铁工厂,这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得大嫂干,还得给厂子里干活的做饭。嫂子怀着孩子哪受得了?这光忙活干厂子,把俺那白白胖胖的大侄子给忙活没了。”
刘家富擦擦眼泪,问:“这啥时候的事呀?咋不让老王和俺说呢?”
滕云霞哭着说:“都五天了,咱娘不让王祺和告诉你和咱爷,怕你俩分心。”
宓氏说:“行了,都别哭了。谁家还不死个孩子?大份妮得准备做饭了,这厂子家里二十多口子人等着吃饭,哪天也不能歇。家富上北屋和庆丰说说话,别凉了人家。”
宓氏和刘娟芳先回了北屋,刘家富握着滕云霞的手说:“云霞,咱还早呢,慢慢来,以后会有孩子的。”
刘家富在家住了两天,待滕云霞情绪稳定下来,他又匆匆赶回铁工厂。这时,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各地传来,发往各地的铁器销售一空,销货商纷纷要求发货。工人们加班加点地干才能供上货。仅仅半年时间,红星牌铁器销往河北,山西,江苏,安徽,天津,河南,北京等地。各地的铁器摊位上重复着这样一个情景,来买铁器的人问摊主:“掌柜的,有没有红星牌的?”摊主答:“看你说的这话,没别人的也不能没有红星牌的。”各地铁器摊子上日本铁器不见了踪影。
红星铁工厂铁器热销的原因,除了产品质量好、价格低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国际上的政治因素。一九三七年夏天,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这台日本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就需要大量的资源来推动它。战争资源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钢铁资源。日本国内钢铁资源缺乏。所以日本政府下令,日本企业只需生产维持本国所需的初级类铁制品,初级类铁制品不准销往日本国以外的地方。命令一下,自然在中国就很难见到日本生产的像锤子、铁锨、洋镐这样的简单的铁产品了。
红星铁工厂生意兴旺的同时,家里传来消息,滕云霞又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