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交锋(四)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声沉沉响起,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唐军战士的心上,士兵们知道,在背后给他们擂鼓的是他们的主帅,凉国公李愬,而他们的对面,就是洮水,洮水西面就是他们这次进攻的方向,那里有鄯州城,有石城堡,有大唐历代的十余万忠魂雄鬼,更有等着他们解救的大唐失陷的百万子民,那边有哥舒翰的英雄事迹:“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的歌谣凤翔战士人人都会
。()
“今日,我等将挥师渡河,收复河湟,比肩哥舒翰大将军,建立不输于哥舒翰大将军的功业!”
教化参军的鼓动性话语犹在耳边,对面就是在演练中被击败无数次的吐蕃人,在洮水边列阵,足足有一两万人,只有一部分穿着勉强算齐整的军装,从服色上看有吐蕃人,有党项人,有犬戎人,还有羌人,拿着新旧长短不一的兵器,正用冷漠,敌视的眼光盯着他们看。
对唐人而言是收复失地,解救子民,对这些民族而言何尝不是保卫自己的土地财产呢?他们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已经五十年了,如今原來的主人要回來了,而且原本是他们奴隶的人也将会摆脱奴隶身份,甚至成为他们的主人,想到自己施加在奴隶身上的种种暴虐,对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领主们就不寒而栗。
他们还记得战前,武胜节儿是怎么对他们说的。
战前,吐蕃的武胜军节度使告诉这些被自己征來的各族头领说:
“各位头人,我把各位找來,是想如实地告诉各位,唐人回來了,已经到了洮水的对岸!”
头领们当时甚至沒有反应过來这个比平时狼狈了许多的武胜节儿说的是什么?有的住的远一点的头人道:
“上天保佑的大人,我听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唐人什么时候走过,现在不就在我们家里种地放牧服侍我们吗?”
武胜军节度使望了望这个装疯卖傻的羌人头领,道:
“达鲁头人,你难道忘了,在狄道的东面,越过天水,那里有唐人的皇帝吗?他的兵马重新打回來了!”
羌人头领依然满不在乎地说:
“大人,打回來就打回來呗,那关我们什么事情,和唐征战的是吐蕃人,那是你们吐蕃人的事
!”
坐在院子里的各族头人们纷纷附和,还有人高喊道:
“大人,你自己的人被野诗良辅打沒了,难道指望我们去为你卖命,收复临洮吗?我们部族男丁稀少,打仗可是要回报的!”
居然有人在这样的形势下讨价还价,吐蕃人力较少,控制这么大的地区不得不靠这些民族,所以相比于唐朝给了这些民族更多的权力,沒想到这种时候这些人居然沒心沒肺,当起了墙头草。
武胜军节儿却一点也不生气,冷笑着道:
“各位说得很有道理,唐人确实是冲着我们吐蕃人來的,实不相瞒,唐国的陇州刺史野诗良辅率领万名骑兵突然袭击,本节度使猝不及防之下,被野诗良辅偷袭得手,这才丢了狄道,本节度使请各位來也确实是为了借各位的兵去夺回狄道,把野诗良辅赶回去!”
下面有人喊道:
“你的兵沒有了,凭什么要我们去为你卖命!”
武胜节儿道:
“这位头人说得有道理,本节度使战败了,确实沒道理带着各位的族人去为我卖命,可是各位想过沒有,如果我们吐蕃战败了,大不了重新回到高原去,本节度使就不相信唐人能长了翅膀,飞过昆仑山去,可是你们呢?你们也飞不过去,只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唐人会放过你们吗?就算唐朝皇帝为了表现他们所谓的仁义,会赦免你们,可是那些被你们当作两脚兽驱使了几十年的唐人会放过你们吗?”
本來喧嚣不已的各部族头人不说话了,武胜节儿狡黠的眼神扫过忧心忡忡的各部族首领,道:
“想想吧!那些今天还跟在你们身后弯着腰叫你们老爷的人,明天就可能直起腰來,用你们抽他们的鞭子抽你们,用开水烫你们,甚至挖你们的眼睛,斩你们的手,把你们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加倍奉还给你们,哦,各位养尊处优的头人,再想想你们的妻子女儿,脱光了躺在地上,被奴隶们围起來哎呀,仁慈的天神啊!我真是想不下去了!”
恐惧的眼神在头领们之间传递着,都怪自己的父祖当年沒有忍受住吐蕃人的**啊
!不过也怪那些汉人,他们的住宅太华美,他们的衣服太舒适,他们太会种田,他们的国家突然内乱,弱肉强食本來就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可是现在弱者变强了,当年那支所向无敌的哥舒翰的大军就要回來了,而且來的还是凶名卓著的野诗良辅,自己就要被当作弱肉食掉吗?按理说,应该如此,可是一个党项头人再也忍受不了了,站起來说道:
“节度使大人,别说了,我这就回去杀死所有的奴隶,叫他们的美梦做也做不成!”
武胜节儿心里暗叹,一点头脑都沒有,怪不得你们党项人只能跟在我们吐蕃人后面捡肉骨头吃,嘴上却说道:
“阿兰头人,你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可是你想过沒有,你如果杀光所有的汉人奴隶,那么野诗良辅必然也会杀光你们所有的党项人,想想看,除了野诗良辅,北边还有个郝玼呢?”
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去年随着论莽热攻打唐国结果被郝玼俘虏的各族武士虽然最后都被放了回來,但是都被割去了鼻子耳朵,斩了手指,大家都想着如果再让这个恶魔來那还得了,却全然沒有想过如果自己战胜了,也会这样对汉人。
一个年老些的长老站起來,恭敬地手抚胸口,行了一个大礼,道:
“大人,请您原谅无知者的冒犯,用您的智慧,为天神的子民指一条出路,不要让万恶的汉人夺走我们的土地房屋粮食牛羊,杀戮我们的族人,让我们在天神和赞普的保佑庇护下一如以往的生活!”
其他人纷纷站起來,手抚胸口,躬身行礼,武胜节儿见目的已经达到,满意地点头道:
“各位果然都是聪明人,出路就在各位面前,那就是坚决地站在我们吐蕃人,天神的宠儿,格萨尔王的子孙这边,让你们的男人拿起刀剑,和吐蕃勇士们一起,把野诗良辅撵回去,这样,你们的房屋就依然是你们的,你们的土地就依然是你们的,你们的女人就依然是你们的,你们的牛羊就依然是你们的,你们的奴隶也依然是奴隶!”
刚刚的羌人头领问道:
“大人,您的人不是已经被野诗良辅打散了吗?沒有你们吐蕃人做头雁,我们打不赢这一仗!”
吐蕃人对这些小部族也不是很放心,也是一边用着一边防着,决不让一家实力壮大起來,这些部族自然也确实沒有和唐军对抗的能力,武胜节儿笑道:
“这个问題不是问題,在洮水西面,我还有三千人,随我撤回來的还有两千人,而且上月我收到公文说,为了防备唐人的进攻,次相大人带着万名精锐骑兵正从鄯州赶來,估计这几天就会到达,在后面还有两万人,如果我们能在洮水击败唐军,收复狄道,等到唐军赶來,击败唐军的希望就会大大增加,我们大吐蕃在整个地区足有三十万人,又有地理优势,还怕击不败那些懦弱的唐人吗?”
在武胜军节儿的连哄带骗下,各位头人都纷纷宣誓效忠赞普,然后就是歃血为盟,再然后,就是各部族的武士们汇聚到了洮水西岸,准备和唐人决战
。
这几日不断有各族人冒着刺骨的寒水逃过岸來,各族的都有,一过來,就连哭带嚎的说起自己不幸的遭遇,果然如武胜军节儿所说,唐军一到,就重新成立了临洮州,下令沒收吐蕃人的财产,恢复汉人奴隶的平民身份,而來不及逃走的吐蕃人,还有那些平日里跟在吐蕃人身后欺压汉人极其厉害的其他族人,都被汉人杀了,或者沦为奴隶,他们的房屋财产土地全部被分给了汉人。
“那万恶的唐将,甚至下令把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全给杀了啊!”
从逃过來的人那里,头领们知道这次唐人是动真格的了,野诗良辅这个凶神只是个打前站的,他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大军,有一个比野诗良辅官大许多的汉人头领也到了狄道,就是他下令准许汉人奴隶报仇,杀光各族高过车轮的男人的,还把所有的残废人全部撵过了河來,叫他们带话:
“他说这这是一个教训,如果不及时悔改,投降唐国,就要灭我们的族啊!”
望着那个以前在洮水东面很有名头的头领拖着一条残腿痛哭,其他头领们心里都不断地冒出了寒气,而听逃过來的人说,唐军这几日每天都有上万人开过來,有的头人心里不禁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武胜军节度使乘势道:
“汉人的话诸位也能信吗?如果打不败他们,下一个倒霉的,就该是你们的部族了!”
有的头人当时就道:
“大人,咱们过河打他们吧!咱们不能再等了,等他们的人到齐了,咱们就打不过他们了
!”
这几天从临夏又來了三千吐蕃兵,各部的武士也陆陆续续來了上万人,汇聚起來的力量足有两万多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但是武胜军节度使根本看不好这些武士,他知道有一句汉话是形容他们这伙人的,叫一盘散沙,这伙人如果打了胜仗,那么一个个就会像下山的老虎,如果遇到了挫折,那就会成为奄奄一息的病猫,任人宰割,所以武胜军节度使坚决拒绝了头人们要求出战的要求,反而在洮水按兵不动,提都不提收复狄道的事情了,他道:
“现在天凉水寒,唐人沒有那么容易度过河來,我已经派人去催促次相了,等我们大军到來,才是决战的时候!”
结果唐军不给他们等待的机会,他们累了几天抢修的堡垒还沒有修好,唐军就要渡河了,眼下是枯水期,洮水的水不深,架桥甚至涉水都很容易,望着黑压压的唐军,听着擂响的唐军战鼓,部族武士们的心低沉了下來。
保护自己的家,自己的女人孩子谁都想,只是那也要看上天给不给成功的机会呀,光看军容,就知道对方的装备有多精良,而光看自己这边闹哄哄而对面一点声音都沒有,就知道对方多厉害了。
“今日,我等将挥师渡河,收复河湟,比肩哥舒翰大将军,建立不输于哥舒翰大将军的功业!”
每个唐军士兵都对这句话耳熟能详,却在想建功立业的同时,默默祈祷着各路神佛能是保佑自己这一战后还能活着回家,不过士兵们也都明白,教化参军说的对:
“如果我们不夺回陇右,收复河湟,解救我们的族人,那么明天这些蛮夷就会把我们的家变成牧场!”
想到这些,士兵们反而更迫切地想打赢这一战了,可惜令人沮丧的是,凉国公李大帅今天下的命令居然是,,佯攻。
第一军兵马使王茂元(将门之后,李商隐的老丈人)郁闷地想着李愬的命令,却不得不遵照执行,对面那些人在他看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副元帅一声令下,自己只要率五百骑兵就可以涉水过河,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可是现在只能在河边列个阵势,看着招募來的民壮在河上架浮桥,不过这么一看,王茂元却看出了门道來。
这些民壮昨天还是弯着腰的奴隶,今天却一个个把腰板挺得笔直,争先恐后地跳进刺骨的寒水里面,喊着号子打桩,铺设木板,对岸的吐蕃人发现了唐军的意图,射过來漫天箭雨,这更证明了王茂元这些人是乌合之众的判断,因为以吐蕃以及这些部族的弓箭的射程,根本射不到这么远,却还这么卖力地浪费弓箭
。
不过随着浮桥的延伸,民夫们还是渐渐地接近了对岸弓箭的射程,不时有人被箭射中倒下,染红了一大片河水,这些民壮却沒有一个感到害怕的,仍在继续卖力地打桩,铺板,把三座浮桥慢慢延伸向彼岸。
战鼓声依然在响,王茂元忽然觉得李愬的鼓声似乎不是为了将士们而敲的,而是为了这帮民夫敲的。
不用看中军的旗令,王茂元就知道该做什么?数十名士兵手持巨盾站到了浮桥上下,为民夫遮挡箭雨,而三千名士兵在盾牌手掩护下手持兴治强弩,站到了洮水岸边。
“射!”
随着机括的整齐响声,千枝弩箭破空而去,对应的,站在河对岸的各部弓箭手倒下了一大片,他们压根就沒有想到唐军的弩箭射程会有这么远,毫无防备之下,有的弩箭甚至串起了冰糖葫芦,穿了两三个人,唐军这边原本的静默都沒有了,一个个惊叹地长大了嘴巴,而站在河岸边的民夫却大声叫好,唐军士气愈发高涨了。
就在对岸一片慌乱的时候,又是一排弩箭射到,正在呼亲唤友的士兵又倒下了一大片,王茂元将三千弩箭手分三排站立,轮番向前漫射,经过第一排检验之后,第二排的射程更远,打击范围更广,第三排射过之后,对面河岸数步之内基本上已经沒有了站立的人,在这边依稀可以看到箭支的尾部还在颤巍巍地晃动。
两军对峙百里以外的一个河湾处,一支身着唐军军服的骑兵停在河边,不打旗号,黑压压的一片,有好几千人,还有至少两倍于人数的马。
“过河!”
当河对岸穿着同样军服的两三名骑兵策马而來,举起了安全的信号,站立在河岸边的一名将领发出了命令,并放下了自己的面甲。
面甲下面,赫然是野诗良辅的面孔。
随着野诗良辅一声令下,唐军骑兵策马下了河道,溅起了巨大的接连不断的水花,随着人马渡过洮水,水面渐渐平静下來,而河岸边却湿了好长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