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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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 破虚妄

烟熏雾缭中,那本该棱角分明的硬朗轮廓也在这呛鼻味道间慢慢融化,直至模糊不清。

那是儿时印象中阿大躺在藤椅上端着老旧残破的黄铜烟杆美滋滋的抽着些劣质叶子烟,随着烟斗中的火星时明时暗那些缭绕着的朦胧烟雾一同变得飘忽不定起来,阿大用烟杆敲了敲鞋底,将烧过的烟灰捣鼓出来,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对自己说道:“要不要来一口?”

眼前一切的人物景色便随着这一串透着沧桑古老意味的笑声而扭曲变形,似那些轮廓。

无穷无尽的黑暗,周小瑜抬眼转身环顾四周,便是头顶上的天空也如同带着陈腐意味的老旧幕布,呈现在眼前的整个世界便被这没有尽头的黑夜完整笼罩其中,黑色的焦土正中心站着一个渺小的人,周小瑜一脸茫然无措的望着黑雾般的厚重黑夜,却是在心中无声呐喊。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总觉得好似在何处遇见过,却总是差着那么一丝一毫想不清。

只剩下记忆中阿大的黄铜烟杆清晰有如实物般触手可摸,周小瑜怔怔不能言语的伸出双手,却是蓦地抓了个空。依旧是没有广阔没有边际的无尽黑夜,脚下是一片千万里宽广的荒原,黑色的土地中是他醒目的黄色皮肤,周小瑜站着不说话,却是难以控制的剧烈抖动着。

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遮天蔽日般的向他涌了过来,根本来不及惊呼出声便被彻底的淹没其中,周小瑜大声挣扎着却只能无济于事的随波逐流,他大张着嘴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里?周小瑜胡乱挥舞着双臂,这一刻的他与普通人一般无二,洪流之中的他低头望着自己那双生满厚茧的手掌,却发觉上面的能量在飞速的流逝。

重重叠叠的无力感压抑着他,让他无法呼吸。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头皮炸裂,徒劳呼救。

在这处没有生命只有最原始的荒凉世界中,在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世界中,没有人会来救他的。周小瑜痛苦不堪的咳嗽起来,却依旧不能发出半点声响,这些无比真实的场景便真真切切的呈现在自己的眼前,低着头的周小瑜仿佛发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慌忙向后退。

低头探询的目光,透过他丧失力量的双手,从狭长而不连串的指隙间,瞧见了周小瑜。

是另一个周小瑜,或者更精确的说是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洪水滔天。

更令自己惊诧的是,那滚滚喷流的波涛之中,却是清清楚楚的显现出另一个艰难挣扎的自己,阴冷的水浪中周小瑜目瞪口呆而双唇微微颤抖着,从他启开的喉管中发出不明意义的霍霍单音节词语,那是含混不清也是最为原始简易的声音,终于从他的喉管处迸发出来。

“呀!”周小瑜猛然拍打着周身及胸高的黑色洪流,却是猛然掀起的巨浪将他完全吞噬。

仓促之中仅剩的最后一丝空间中周小瑜骤然发出一声长啸,如同穿云利箭直上九重霄。

“周小瑜!”

不知昏迷了多久,是声调悠扬婉转动听轻柔如水温润的呼声、将男人从广袤无垠的厚重浓郁黑暗中叫醒。

谁在叫我、是谁在叫我?周小瑜猛然睁开双眼,却发现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他俯身望着身下田地间欢笑追逐打闹的少男少女,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真心笑意。

他能够瞧清楚,那少女便是师姐年少时的俏丽模样,陪在她身侧的少年便是年少的他。

“小瑜,你瞧这花多好看。”少女轻轻笑着,声音柔柔嫩嫩,让人唯恐惊扰了她的笑声。

“小瑜,你看这些庄稼长得多好,等到成熟了将它们全部磨成粉、用来做糍粑,好么?”

“小瑜小瑜,你瞧这小鸟,飞的歪歪斜斜的,一定是读书不用心,都快飞不起来了呢。”

小瑜、是在叫我么?男人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却早已经身体僵硬,他目光温柔爱怜痛惜的瞧着那位如阳光一般明媚朝气的少女,眼角沾着微微的湿意,却是隐隐有泪滴滑过。

周小瑜伸手捂住自己结实硬朗的胸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住心脏,叫人无法呼吸。

为什么师姐看不见我,为什么师姐听不见我说话,又为什么叫我瞧见她、听着她欢笑。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存在如此多的为什么?

周小瑜怒吼着伸手双手、神情激动。试图触摸那青翠田地中的少女,却发现陡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所有的画面便在这一刻彻底笑容在扭曲旋转的巨大漩涡中,好似不曾出现过。

师姐,如果这里便是九幽冥界地府了,那你会不会在这里等着我?

忽然间已然不知安静了多久的厢房中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从那巨大化的厚茧中传出。

不停地打着瞌睡的柳蝶猛然的呀了一声,赶忙抬起了头仔细打量着严丝合缝的巨茧。

“出了什么事?”柳如是听到动静,走近了问道。

柳蝶伸手指着巨大的硬化外壳,好看的嘴唇微微皱起:“方才好似听见了小瑜的声音。”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停顿片刻,柳蝶很是不放心的再次问道。

柳如是秀眉轻蹙,却沉默着一语不发,房间气氛陡然间沉闷的有些吓人,沉重的压抑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倏然间女人快如闪电的伸手双指,看似满含力道的猛然探出的手指却是轻轻柔柔的落在了硬化物质的表层,依旧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响。

紧接着是一团淡淡的朦胧的却又散而不乱的白芒瞬间从柳如是双指间骤然爆发出来。

叮的一声清脆声响,竟是那团光线撞击在暗红色蛹茧外壳上,如同金铁交击的嗡鸣声。

猛然间自巨茧本身闪现一层深红色的血腥光罩挡住了那团白芒的去路,瞬间包裹起来。

柳如是轻声惊呼着向后退去,顺着双指传回的巨大反震之力险些将自己掀翻在地。

好霸道的能量,而且还是在对方失去意识的境况下自觉做出的反击,便能有如斯威力。

柳蝶连忙伸手扶住了柳如是,面色焦急的疾声唤道:“阿娘,你没事吧?”

面色苍白的柳如是一脸倦容的轻轻摇头,却是露出一丝苦涩笑意:“阿娘无能为力了。”

此时此刻被硬化外壳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周小瑜整具身体都在那一团霸道无匹狂躁能力波流的横冲直撞下多处皮开肉绽,甚至身体更多处部位毫无征兆的爆裂开来,喷洒的鲜血霎时间染红了粉嫩色肌肤的身体,周小瑜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声的怪叫着。

所幸那股恐怖能量尽管性情暴戾,其本源却是世间罕见的精纯生命的气息,纵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却能够在第一时间修复被破坏的肌体,甚至于各方面素质有了大幅度提升。

双目紧闭的周小瑜无法瞧见自己此刻的状况,已然陷入了最深层次睡眠的他依旧摆脱了不了对于痛苦的**,却也在这一片漆黑的死寂中等待着身体被改造的最后结果。

意识中的周小瑜打量着那一张张闪现在自己眼前的鲜活面孔,突然间觉得恐怖起来。

他瞧见了严飞,瞧见了那位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的沧桑男子,可自己手中却无剑。

很少有人知道,甚至于连周小瑜自己都不愿再回忆,严飞的那双断腿却是自己的缘故。

那年下水摸鱼,一路瞎逛到了云梦水泽的深处,一行人都已记不清来时的路,只能在那莽莽密密的丛林中过夜,却是因为点燃的篝火引来了一头逾一张长的棕黑色野猪王,那时正是夏季,那头野猪正处于**期间,性子尤其暴躁。

一行人本就是少年,俱是半吊子修为水准,结果可想而知。

若非最后关头严飞死死拖住了野猪的后背想来也就没有了现在的周小瑜,他自己也因此失了双脚。其实对于严飞,周小瑜的情感一直是复杂的,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手刃此人,却又时时刻刻的矛盾着,因为他对自己有恩。

直到此刻当严飞无比真实的身影出现在周小瑜身前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正想法。

因为他第一时间的想法,便是下意识的伸手拔剑而起,却才想起这一切不过是幻觉。

既然这是幻觉,那么就此醒过来吧。周小瑜仰头望着天空,一派碧蓝如洗、万里晴空。

隐约间仿佛从远方的天空传来极其细微的呼唤声,如同儿时依稀听闻着母亲的摇篮曲。

他从来不曾见过自己的双亲,甚至于便是阿大亦甚少提及、哪怕是酒醉后的只言片语。

只是在他的记忆中,总觉着应该有那么一位温柔而富于母爱的女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抱着自己轻声哼唱过。总觉着应该从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唇间,柔声哼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周小瑜生命复杂的抬起头来,极目远眺高空,试图穿过视野的尽头瞧清这歌声的源头。

或许在那看不见的尽头处所,便有一名有着温婉笑容的长发女子,目光极尽温柔恋爱疼惜且神情安详的端视着自己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名如水温婉的女子,她又是什么模样?

周小瑜伸手触摸着虚空,却是从指间传来淡淡的湿意,骤然荡漾出如水般的涟漪波纹。

呀,周小瑜轻呼出声,却发现眼前依旧黑暗着,是那洪水滔天的急流。

原来自己一直不曾逃出这片黑暗阴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