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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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旧梦

周小瑜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周小瑜在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无垠荒野中不停奔跑着,横亘在眼前是天与地交融的略带着黄色光圈的暗黑色地平线,仿佛那就是自己不断为止追逐的目标。

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是齐腰高的蓬松野草,半黄半青的颜色是这片大地的主要色调。而就在这边大地之上便是黑幽幽的深色天幕,如此巨大的色泽反差之下,周小瑜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永远也出不去的地方。

其实对于这个梦周小瑜隐隐约约觉得以前似乎触碰过,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熟悉感却又模糊朦胧的很,仿佛那上面永远都隔着一层素白的轻纱,只有随风飘舞时而掀开一角的空隙里才会浓烈和令人窒息。

这种感觉更像是小时候母亲给自己唱过的摇篮曲,低回宛转的哼唱声就那么陪伴着自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清寒的夜晚,那时候的夜空里仿佛每一个晚上都会有着月亮的陪伴,还有星星眨着眼睛。

就如同儿时记忆中母亲的容貌一样,永远都萦绕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自己越是在乎的人到头来却只剩会下一点可供回忆和思恋的笑声和面容,然后自己就在这仅剩的音容里将自己的愁思无限放大。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梦,梦里他在不停地奔跑着,向着远方那一道并不显眼的地平线跑过去。地平线以下开始呼呼的闪着血色的红光,可周小瑜不知道这究竟是黎明还是黄昏,他只有不断的奔跑着。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不停的跑,在这茫茫无极的衰草连天的荒野里,一片枯黄萧瑟与死寂,哪怕是草茎上还闪着绿色光泽,也像是即将萧败的前兆。这是一片早已没有了生机和朝气的灭绝之地,只有无尽的彷徨与绝望。

周小瑜感觉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圆上奔波,所以无论自己跑了多久也到不了自己想要的终点和目标。可自己却有一种越来越亢奋的情绪逐渐滋生并且蔓延,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苏醒。

这个没有风、没有水、不分昼夜的荒原上,自己所能踏实感觉到的只有脚下踩着的土地、和周身摩擦着自己身体的各类植物。这个梦境里,除了草植便没有其他的生物了。当然,这当中不包括周小瑜自己。

周小瑜感觉自己的身体根本就停不下来,所以他只能在这片草堆中不断穿梭,结着草籽的不知名的枯黄草穗弯着细长狭窄的叶身在半空中曲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然后这弧线在周小瑜等等的脚步声中逐渐颤抖。

啪嗒一声,熔丝装的草籽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丝线状的草团却并没有散开,而是径直朝着黑色的泥土落了下去,本该轻柔至极的落地声却化成了水滴播洒的啪嗒响声,然后再褐色的土地上蓬松出一朵不大的花。

这是这花朵在瞬间幻灭,就是在这个梦境之下衍生出来的一场并不真实存在过的幻梦,蓬散地线丝在顷刻间被脚下的黑色土地吞噬干净,那啪嗒的一声轻响、更像是一张隐藏在这片土层之中巨嘴的惬意饱嗝。

周小瑜不曾注意这个有些诡异的情景,或许是这个连自己也弄不清是真是幻的荒野中已经出现了太多不可知的状况,数不清的诡谲境况逐渐交织成一张周小瑜看不见但却能清晰感受到的巨网。

就在这感觉陡然袭上心头的一刻,周小瑜立时感觉到自己轻灵飘逸甚至随时可以乘风而起的身体于一瞬间变得沉重甚至是笨重不堪。周小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呐喊,这声音像是直接从他的胸膛中蹦将出来的嘶嚎。

只是这沉闷压抑的环境*中,这一声激越高昂热血沸腾的叫喊也顿时显得沉重凄凉甚至毫无生气,就如同胡同里将暮的老人用换上新弦的老旧二胡拉上的一曲咿呀。

一声长调,叹不尽人间恩怨情仇;一曲短歌,唱不完红尘百转千回。然后周小瑜就在这道不尽的苍凉萧瑟一语中整个人都被脚下沼泽般的松散黑泥给完全吞噬,这一声似乎在空白脑海中袅袅升腾的长调戛然而止,只余一纸未完的悲呛。

无穷无尽的黑暗虚空中、周小瑜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的往下落、耳边却没有呼呼的风声,一切都是沉寂安静的。却有一种比嘈杂更为强大的摄人心魄的力量,就是夜里绽放的昙花、这种力量就如同花香一般在黑暗中不断发酵。

这一刻、好似自己的心神都为之震颤着。周小瑜深切体会着心中这种莫可名状庞大力量,四面八方的充斥着这处黑暗虚空的每一个角落,给周小瑜的感觉更像是一个逐渐被水装满的水桶,不断挤压着的自己的身体。

这种挤压是一种全方位无死角的全面碾压,一种透不过起来的窒息感觉瞬间在自己的脑海中放大,这一刻思维逐渐模糊、双眼的焦距也逐渐涣散,周小瑜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在最后闭上眼睛刹那间,似乎看见那黑暗的上空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看不清面貌的中等身影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小瑜,虽然看不清却能从他僵直的形体中看出一丝独属于他的冷淡。这个彷如真空的失声地带中陡然间响起了一阵声音,是那个高大人影喊的。

那声音时高时低、又时近时远,有时仿佛近在耳边、有时又远在天边。周小瑜费力的听着,他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获得一丝来之不易的清明,然后他终于挺清楚了。那个中等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可他的声音却能充斥着整片虚空。

“周小瑜。”那人低声唤道:“周小瑜。”

“你听见了么?”那人永远不知疲倦的喊着,这是他的身体始终没有转过来,所以周小瑜看到的只有一处中等的背影,却被淡淡的白光包裹着,那看似遥远却又给周小瑜一种十分熟悉甚至是温暖的背影。

“你…你是什么人?”周小瑜迟疑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那背影颤动了一丝,然后听着那人说道:“我就是你呀,是你自己。”

“你是我自己?”周小瑜感受着被黑暗蚕食殆尽的思维正逐渐变得凝滞生涩而且僵硬,他努力地保持着脑海中地那最后一片清明,就像雷雨天气中停放在江面上的小木船,哗哗的水声不断地怕打着船身,同时也不断的摇晃着小木船。

周小瑜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波涛汹涌、江水奔腾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舟毁人亡的可能。那滚滚不息的江河水就像自己身边的绵绵密密的黑暗,折磨着、煎熬着、吞噬者这几所剩无几的清朗和明净。

“是的,我就是你,你梦中的自己。”这个时候那个身影再次开口说话,低沉的声线中蕴藏着一种住摸不透的别样魅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然后就再也无法抽身。

“梦中的自己么?”周小瑜喃喃念道,因为不相信所以这话语中满是迟疑和犹豫。

正是在这种犹豫不定中,那个梦中的自己无比笃定地说道:“对,梦中的自己。”

周小瑜不知到该说什么好,所以他只能说一些极无聊的话语:“即便你我是同一个身份,可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不是我出现在你面前。”那声音显得有些俏皮,然后这稍显活泼的话语中那身影也似乎鲜活生动起来,于是他的声音也沾染了些生气和活力,不再死气干硬、而是轻快鲜明:“这个问题,你更应该问你自己。”

“我?”周小瑜一怔,摸着头想了想,继而问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问自己不就是问你么?”

那人也跟着一愣,学着周小瑜的样子伸手抓了抓头发,才不确定的开口说道:“虽然你这么说没什么问题,但我只是无数个你自己中其中一个,我只存在这一块特定的梦境中,所以我不能代表全部的你。”

“正因为你才是本体,这个问题更该由你来思考和解答。”那个身影轻轻的动了一丝,或许是周小瑜的错觉吧,他觉得那个人影似乎离得自己更远了一些,仿佛他在害怕着什么似的。

“而这是我所存身的梦境,所以不是我要出现在你的跟前,而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前、为什么会闯进我的世界。”那身影继续说道。

周小瑜怔怔不能言语,他不知道这个梦境中的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有隐约觉得这里面所蕴含的意义太过重大,所以他绞尽脑汁响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抬起了头看着那个永远和自己隔着同样距离的人影。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周小瑜看着‘自己’无比诚恳地说道:“但既然你说这是属于你的梦中世界,那我肯定是做梦进来的。”

“原来这只是一场梦罢了?”周小瑜似有所悟的说了一句,然后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极细极轻的感慨声中轰然坍塌崩毁,片片瓦解的黑色虚空一点点的从自己的脑海中、身体上慢慢退去,是一阵轻松的感觉。

“啊,你说的不是真的。”梦境中的自己突然间无比暴怒的朝着周小瑜冲了过来,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周小瑜顿时惊出一声冷汗,原来这个人没有脸,准确的说是没有五官,他的头上只有一张人皮,一张什么也没有的面皮。

梦境中的自己狂吼着冲了过来:“这不是梦,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属于我的唯一世界,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你不是、你不是。”

震天价响的嘶嚎瞬间占据了周小瑜的大脑,头疼欲裂的眩晕中周小瑜清清楚楚的看着那个和梦境融为一体的人影连同着四散的黑色虚空慢慢溶解,知道他最后无比痛苦的卡在了喉管中而不能畅意的呐喊出来。

“每一个曾经存在过的物体都有独属他的单一世界,你无权干涉我而替我做出选择。”这是那人最后叫出来的一句话:“无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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