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独
狂涌的气流吹乱了他额前披散的发丝，眼前的一切被一簇簇黑色切割成一副看似破碎却依旧完整的画卷。几乎要吞噬整个天地的大手根本不给老姜任何思考的时间，或许在这一瞬间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地喘息吧。
头顶上的云雾开始急速的旋转起来，逐渐在气团正中心形成一个风眼，就像一张巨兽黑乎乎的大嘴，老姜甚至能闻到内里的腥臭气味。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被连根拔起，哪怕是一颗寸许高的小草。所有的尘土草木都盘旋直上，随着狂暴燥虐的湍急乱流上下翻滚，似乎永远都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在老姜浑黄枯浊的老眼中一层黑白夹杂的云气瞬间涌了过来，然后在地空中轰然炸响。整个条官道都剧烈颤动了一下，哪怕是十数丈之远的茶馆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周小瑜看着碗中有无到有且越来越急的细小波纹默然不语，额前掠下一片半新的树叶慢慢的飘落在桌案上，却是头上的老榆树也在那一击的余波中微微抖动起来。
瓦檐梁缝间的灰尘也噗噗的掉落地面，一时间茶馆里呛鼻一片。胖子朝着外面正打得热闹的那几人，嘴里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周小瑜眉头微皱，突然间伸出手指在身边划了一个半圆的弧线，无数淡得快要看不见的点点青光氤氲在他的指尖，就像一幅挥毫泼洒的水墨丹青瞬间成形。
周小瑜垂下手轻轻在桌案上扣了一下，然后头顶上的灰尘凝固在一霎那之间。半圆的弧线顷刻间大放光芒径直向高空扩散，一圈光波过后，所有灰尘都被吹得干干净净，小店又恢复了以往的闲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李抱玉看着烟尘漫天的场中间，脸上满是疑惑的神情。却是袖袍一卷直接挥散眼前的浓雾一步踏了进去，风止云收的官道上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细细的尘埃也仿佛被这散漫而温暖的阳光照得慵懒起来，有气无力的在地空中飞舞盘旋却偏偏不肯离去散开。
李抱玉眼中越来越凝重，却是轻轻朝身后摆了摆手：“当心，你二人守在外边，莫要轻举妄动。”
他前扑的速度很快，以致身前谜雾被他带起的劲风吹得尽数向后翻涌。已经能大概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了，李抱玉前冲的身形瞬间慢了下来，脚步落地却丝毫不见晃动。与之前的急速相比，此时此刻他走的每一步都相当谨慎，他那双被灰尘遮住的眼睛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就像夏夜草木间的萤火虫，一暗一亮好像永不停歇的闪烁起来。于是他把紧紧包藏在灰布袖管里的右手抽了出来，像是应和着他眼睛里的光芒一样，他那只血肉干瘪得似一只枯掌的右手上也开始亮着轻微的光。
李抱玉每往前走出一步，眼手两处的光芒便亮上一分，与之同时周遭絮丝般的烟尘便往地面坠下一分。不过是几步之遥，他已经走到了泥土外溢的土坑边，而四周一切再复清明，灰蒙蒙的尘土铺满一地，就像铺着一张暗灰色的毛毯，一切都如同表面那样平静，只剩下他右手间越来越盛的灰色光束，把他的脸都映照成死灰一片。
“老姜？”李抱玉猛地一怔，急忙向土坑周边看去，去依旧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李抱玉浑身一震，却是脚下一蹬，整个身体随风而起。仿佛是在一张满弓的弦瞬间绷直拉紧的来回震颤中，他好似一支利箭般刺**后所有的空气，脚尖之下灰尘唰的向两旁飞开，露出地下官道的原色。若是兑着满地的灰尘来看，那更像是一条不过尺长的笔直小径。
“唰”声脆响，李抱玉整个身子都已经飞了起来。
便在此刻有那么一声闷响，像是从地底土层中传出来的，紧接着这一块的路面都开始出现轻微的抖动，路面上的碎小石子也随之左右颠簸摇晃。也许是错觉吧，这样的抖动只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戛然而止，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可低空掠行的李抱玉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快，好像那地底之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苏醒，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一片小小的空间，或者说现在他只想离眼前那处土坑越远越好。不过是几步之遥的距离，突然间他觉得有些长了。
轰然的雷鸣中，一道满是土屑碎泥的矮小身影从再一次炸裂的土坑之中陡然冲出，随之冲天而起的还有一道夹杂着泥巴的黑黄黑黄的水流，瞬间把打湿周围一片，泥泞中显得分外难看，还有恶心。
此间离湘江不远，地下水甚是丰富，那高高涌成一束的水流由浑变清，晶莹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可人，剔透的水珠落在薄薄一层的细碎灰尘上还滴溜溜的打了几个滚，才不情不愿的渗透进去，化成皱巴巴的稀泥。
高涌的水柱逐见颓势，慢慢往下落去，露出握枪贴身紧追的老姜。他全是都湿淋淋一片，额上的几绺发丝贴在他脸颊处一直向下垂去，急速冲刺的动作让他的身体哗哗的抖落一地水滴，就像是在下着一场来势汹汹的阵雨。
汹汹的不止是他身上那些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水花，同样还有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钢枪。湿漉漉的水流并不曾让他的手出现一丝一毫的松动，他的手就像他的脸一样坚毅而富有力量。他紧紧的贴着倒飞而去的李抱玉，这蓄势已久的一击让他有足够的速度追上半空中这个讨厌的家伙。
老姜人在半空却是猛地一甩枪尖，枪身一震便将附于其上的所有水雾都给抖了个干净，明亮如镜间黄光乍起直上枪顶，老姜看着李抱玉那死灰的冷脸，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哪怕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符，也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曾经想过或许在这一刻的时候到来之际，自己或许是畅意、或许是愤怒、亦或者还有一丝的不忍吧。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此时自己的脑海竟然一片空白，不喜不悲、不惧不怒的甚至有些混混噩噩。
已然避无可避的李抱玉半空急转身体，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嚎叫呐喊，嘶声沥血的呼号中他整个人都扭动抽搐起来，试图摆脱自下而上飞速追来的老姜，那枪尖上的寒光让自己本能的感觉不舒服。恍惚间那些萦绕不散的光圈一收而散，然后他整个身子直愣愣的往下坠去，就像老姜还未干透的衣袍上那些簌簌直落的水滴。
‘啪’的一声，跌落在尘埃之间的不只是那些灵动光彩的水珠，还有那个略显狼狈的身影。
这一记变招犹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一枪拍空的老姜都不由赞叹起来：“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仰躺着的李抱玉陡然往下锤了一拳，整个人在瞬间脱地而起，想要避开随之而下的枪锋：“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绝望而已。”
老姜哈哈大笑，却是单手持枪从天而降，就像最开始李抱玉那自上而下的一掌，还真是轮回报应。
“我终于在你嘴里听到了一句真话。”时至此刻已然追之不及，老姜猛然一枪驻地狠狠的插进了泥土中，强大的冲击力并未就此收住，而是全部压在了手上这根长枪之上。老姜只觉得虎口一震，哪怕是特意刻上螺纹的枪杆也差点拿捏不住。
不过是片刻之际，身下整支钢枪已经被压得往后倾斜下去，就像秋天湖边那些被冷风压得直弯腰的枯黄芦苇。
那一处已经弯曲到快要折断的枪身却是瞬间反弹回去，老姜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地屯出一口郁气然后唰的飞了起来，比之方才更是快了一倍不止，直追那急速倒退的李抱玉。
正自后退的李抱玉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顿住后脚堪堪站定身子，然后双手并成一处开始极快极轻的念叨起什么，他没有抬头去看，他不肯浪费那怕是一个眼神的时间，特别是这个生死一线的危机关头。即便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能决定战斗的胜负。这也是边军中每一名合格军人所铭记的真理，亘古不变。
一圈又一圈的光波涟漪在他的脚下荡漾开来，虚空的光影中一阵扭曲。他有些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虽是每一名边军必学的战技，却也是他最不愿使用的。
“来吧！”他在心里狂叫着，隐约间还能听见一丝疯狂。
人随枪至，风声呼啸。老姜冷冷的看着凝神站定的李抱玉，慢慢地从嘴角翘出一丝不明显的弧线，有那么一些讥讽的意味。
李抱玉猛地叫了出来，周身狂风大起，吹得一身灰袍猎猎炸响，以他的身体为中心一丈方圆的土地上再也看不见一丝尘埃，只剩下半干的单调的泥土傻傻的呆在原处。
眼前枪花一闪，李抱玉狠狠往前踏出一步，猛地把双手向前推了出去，身前的空气瞬间挥发，便是脚下的泥土都被全部推翻，一同向前打去，就像一场零落的泥雨。
老姜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却是枪势一收以更加迅捷的速度从李抱玉的身边一掠而过，向着前方狂奔而去，只留下一个一拳打在空处而难受无比的李抱玉。
李抱玉哇的一下喷出一口鲜血，像是全身虚脱一般脚下一软差点直接摔倒。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姜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猛地一个扎子跳进江水中，只留下一个水花四溅的模糊声响。
老姜临去之前特意回过头来望着李抱玉，嘴唇微微开阖不知说了些什么。李抱玉浑身一颤，突然间觉得眼眶有些湿了，然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朦胧一片。
“师叔！”身后的年强男女一同追了上去，却被李抱玉拦了下来。
“算了吧。”李抱玉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一样，整个身体都佝偻了下去：“像他这种人，这世上...死一个就少一个了。”
李抱玉露出一个无力的叹息，心中哪句话始终没有说出来——当初那仅剩的三名老兵中，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走好、我唯一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