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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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孤灯一斩

无数道细若丝线的飞雪在巴陵城上空飘舞零落,交织成一张看似轻巧实则厚重的大网,把这座南国的小城完全笼罩在如同云雾缭绕的烟幕之中,其间偶露出一星半点的灯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落寞,看得人鼻尖发涩、心里发凉。

此时,城北的几树被寒风酷雪吹打得垂头丧气的香樟林木间正透出些许的光线,昏暗微略的亮芒随着密布冰霜的枝叶一同摇摆,似乎脆弱得一阵风就能拂灭吹尽,就像城西湖畔新抽芽因风而舞的柳絮,于这滚滚尘世中艰苦起伏不能自主。

越过樟林,入眼是一幢老旧到有些破败的全木结构的小楼,孤零零的伫立在这片难得的小树林中。

木楼占地不大,两层来高,颇有些小巧精致的味道。底层的两扇木门虚掩着,微微敞开一条细缝,却没有什么人。二楼临树的一面开了一扇木窗,那里便是光线的源头,黄暗昏沉,像是天际最后一丝晚霞暮霭,宁静而安详。

半开的窗户中隐约出现两道人影,冷到寒心的空气中传来不甚清晰的交谈声,瞬间把林中安谧的气氛绞碎,随着风雪飘飞到远空。

在这间不大的阁楼里,还是一样的木床,还是一样的樟木地板,还是一样的新木方桌,还是一样的煤油小灯,还是一样的毛边藤椅,还是一样的红泥火炉,火炉上还是一样的半新铁壶。

仿佛这一切都与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木**面多了一件斗篷和一个男人;只是地板上面多了一串半湿的脚印;只是方桌上面的佐酒小菜已经不剩多少了;只是油灯亮光比之前要暗上不少;只是藤椅椅中的人已经伏案坐起;只是火炉上的旧铁壶已经咕咕冒着水泡,就像将死之人发出类似于哮喘一般的痛苦喘息,但阁楼间两个男人浑不在意这萦绕不去的开水沸腾的呜呜声,根本不曾伸手去拨弄。

楼中一切都与之前一般无二,却又都不尽然。

有湿且热的水汽蒸腾而上,把方桌周边的一切都打得湿湿的、粘粘的。顾逆章伸箸将小碟中的最后一粒花生米夹起,留下一小堆被热气点染得亮晶晶的细碎盐花,然后心满意足的灌下一口浓茶,再将筷箸放下。

他抬起头,望着已经坐直身子的严飞,幽柔的火花在他的眸子中跳跃,耀得他的瞳孔明亮晶莹,就像餐碟中闪烁光芒的盐花。

不大的空间里满是挥发的热气,有水雾般的湿气弥漫开来,所有的物体表面上都着赋了一层白濛濛的水液,氤氲成纱的薄烟覆盖了一切,甚至有不少从半掩的窗口溢出,被风吹得干净。

可是再模糊的雾气依旧遮不住顾逆章那双黑亮的眸子,那抹真正称得上不带修饰的平静冷漠目光。

铁壶中的水开了,有不少的烫水冲破壶盖膨胀出来,顺着微微突起的弧线流到了火炉上,有‘嗞嗞’的声响。

严飞很不喜欢这种声音,所以他伸出了手,准备将铁壶拿下。

突然间水雾一阵搅动,一只有着修长指节的手掌伸了出来。严飞心头一颤,伸手的手也微微一顿,然后那铁壶便被顾逆章放了下来。

“你这是在怕我嘛?”顾逆章冷笑一声。

严飞呵呵一笑,并无尴尬之意:“吃好了吗?”

不过是几碟用来下酒的开胃菜,自然是吃不饱的,所以严飞只能问‘吃好了吗?’

“心有千千结,怎么会吃得好?”顾逆章微微皱眉,反声问道。

严飞耐着性子,看着烟雾那头的影子说道:“不过是自寻苦恼罢了。”

“不是...”顾逆章摇了摇头:“是有人成心让我不痛快。”

“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了。”顾逆章把手拍干净,然后站起身来:“既然让我不痛快,那我就让他很快的痛。”

严飞眉角一挑,抬首迎上白雾中那双有着迫人精光的眼睛:“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不是迫不及待...”顾逆章微微笑了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而是怕事久生变。”

严飞一愣,然后笑出声来:“原来你也怕。”

“就像你在尽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一样...”顾逆章顿足说道:“我也是害怕的,只是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严飞倒是挺有兴趣。

“你我所求不同,所以你惜命,而我却不怕死。”顾逆章拨开眼前重重迷雾,两人之间本就隔得不远,以致能看清对方身上的毛发。

顾逆章略微低头瞧着椅上的严飞:“我不怕死,我只是怕自己死的没有价值。”

他说得很慢很用力,像是在提醒严飞,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严飞还待再说,窗户啪啪作响,一阵突然的狂风刮了进来,弥散的水雾一扫而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陡然间被拉得近了。

不是感觉近了,而是顾逆章已经冲了过来。

如雷的一声暴喝,顾逆章脚下的木板随着不堪重负的呻吟微微向下凹去,却是弹性极好不曾断裂。顾逆章借着脚下的反震之力,身若大鹏凌空,本就不大的阁楼中他的身形瞬间高大起来,这方小小的天地根本就容他不下。

顾逆章人在半空已是握掌成拳,当空砸下。整个右臂呼呼的抡了起来,比之一墙之隔外的风声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时间,楼中劲风大作,整件木阁都似乎在这狂乱的气流中摇晃,仅剩的几丝水汽被搅合成一圈绵密的水珠,顺着顾逆章的拳劲一同罩着严飞砸下。没想到顾逆章清秀的外表下却是如此狂暴的打法,严飞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他的拳风之下。

不曾想面对如此刚硬凶悍打法的严飞不退反进,一只满是褐黄色老茧的手掌重重的拍在了小方桌上,只听的咔嚓一声,这张密实的桌子瞬间四分五裂,几只盘子倏的从桌上弹起,连同着油盐酱醋茶一齐朝着半空的顾逆章激射而去。

便在此时,依附于拳头之上的那圈绵密水珠尽数溅下,在那盏被震荡飞起煤油灯的光照之下,那颗颗饱满圆滑的水珠中竟似有光彩流转不息,就像一粒粒神采华润的珍珠,满是灵动摄人的神光。

叮叮当当的脆响中,水珠撞上了扶摇直上的餐盘,哗啦啦碎成无数块的瓷片。

这些碎砾般的混合物还不曾落下,却是一只并指如剑的手在当中划开一条口子,然后很是诡异的从隙缝中钻了进来。

正是拍案而起的严飞。

顾逆章眸中神采更甚,面部肌肉瞬间崩成硬梆梆一整块,然后他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冲了下去,手中的拳头已然在握,就像一杆满布杀气的七尺长枪。

如果说严飞是借巧力挤开碗屑,那么顾逆章便是用拳劲硬生生挤了开来,正在下坠的碎屑刚接触到这阵气劲,便如同开了锅的油水跳跃不止,层层叠叠如波涌动在这间木屋的上空,忽然响起的低啸声中所有的瓷砾倒飞而回,只朝着严飞面部刺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并没有让严飞感到吃惊,那些并不锋利的瓦片却有着不输于箭雨铁簇般的威势。严飞青衣长袖一摆,如同一条出海的青色巨龙般卷起地上的一半方桌朝瓷片打去,些许残留在缝隙中的木屑飘飞四散,然后‘啪’的一声巨响,满屋的尘埃簌簌直落,落在了他们的发上、落在了他们的肩头、也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两人当中那如雨般的粉尘被两道前后迫来的劲风挤压成诡异的一团,然后化作更加均匀的细粉如同流沙般笔直的落了下来,不曾摇晃分毫。风云聚散间,两人已经撞作一团,像是两头莽荒异兽般撞在了一起,火光萦绕的铁拳砸在了细柔的指剑上,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不下,整幢阁楼彷如被巨锤砸中,在轻微颤动后头顶上的不少瓦片伴着积雪落了下来,露出头顶近似于蓝墨色的夜空,不时有飞雪飘下。

顾逆章面露异色,这从天而降的一拳再加上他轻微的助跑后,已是力若千钧之势。却不料只是和严飞这乘风直上的一指打了个平手,竟隐隐有反压之力。只是这等惊异神色一闪而没,顾逆章心坚如铁,另一是握拳的手毫不犹豫的砸了下去,竟是要以力破力!

严飞冷哼一声,那只卷起方桌的长袖并没有放下,而是迎风见长化作一丈方圆的帆布,铺天盖地的朝着顾逆章席卷而去。

这一招变数极快,顾逆章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还未砸下的铁拳在须臾间张开,整个人急速降落,那手在樟木地板上轻点数下,便如一条游鱼般从严飞的下方躲了过去,‘唰’的一声脆响在木楼中经久不歇,仿佛这房中的空气都被那打空的长袖尽数抽干,只听得头顶瓦块哗哗直落,那几个裂口越发的大了起来。

严飞收袖落下,却是坐在了木床之上,回身望去只见顾逆章却是落在了那张藤椅旁。

两人竟是于瞬间对调了个位子。

然后咚的一声,却是那盏煤油灯与灾祸中幸免于难,骨碌几个翻滚后竟然在顾逆章脚下摆正了灯座,那点将熄的灯花在收缩到一个尽头后又冉冉盛开,居然不曾熄灭!

“袖里乾坤?”顾逆章的声音不甚平静:“你是风华楼的人?”

严飞微微一笑,却未置一语。

“便是风华楼的又如何?”顾逆章在短暂的慌乱后由镇定下来:“便是风千重那老头来了,我也不怕!”

严飞闻言笑得更加灿烂,却依旧无声和默然:“他不会来的。”

即便初次交锋便吃了个暗亏,但顾逆章眼中的火光却有愈加旺盛之意,不知是那盏燃烧的油灯还是心中的怒火。

“来吧!”顾逆章双手垂于腰际,双脚不丁不八的站定,严飞抬眼望去,却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话未毕人已动,严飞的双脚早已齐膝而断,所以他以掌力击床让自己于空中滑翔,双袖挥动间已经涨了开来,又是那一招袖里乾坤!

而对面的顾逆章却根本没有动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站立着闭眼不动,嘴唇不断开阖,一呼一吸间不知在念着什么,他的双手藏于袖中根本不曾动作起来。严飞暗自皱眉,却已是人在当空不得不发之势,他大声叫喝起来,震颤的回音中那扇吊着的木窗再也承受不住,咔的一声彻底断开,落在了楼外的雪地里。

两只怒龙般的长袖以席卷八荒之势绞了过来,细碎的破空声已然在耳边响起,或许只是一尺之遥了吧。

风吹起了顾逆章额前的发丝,也吹开了他紧闭的双眼,霎那间脚下的油灯蓬起尺来高的焰火,火树银花中陡然掀起一抹亮光,只见得顾逆章双手连番动作,整个身子猫腰前倨,整个人竟是从火焰中穿行而过,他紧紧握住手中那道不长的亮芒却是径直朝着那两道蛟龙般的青色长袖撞了上去。

不要命了么?严飞暗自冷笑。

却是哧啦啦的几声细响,大布封锁的空间中赫然现出一个人影,顾逆章竟是直接从中杀了出来。

顾逆章的速度很快,所以在这几步之遥的距离显得是那样的势不可挡。

唰的一声,是顾逆章手中那团亮芒切割在自己的胸前,严飞惊怒交加,急忙撤开身子却依旧被砍了个正着,感受到那阵皮肉分离后鲜血迸溅的疼痛,严飞终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刚巧不巧的砸在了藤椅上,哗啦啦的碎裂声中藤椅被砸成了七八块。

顾逆章收手而立,却是停在床头处。

两人居然再次对调位置!

发髻散乱的严飞从碎裂的藤椅间爬起了来,好在之前躲得及时,胸前的伤口并没有多深,却依旧有不少的鲜血汨汨而出,染红了身上的衣袍。他微眯着眼睛看着身前不远处那盏裂成两半却依旧燃烧的油灯,浓稠的煤油从裂开的边口落下,灯座下的樟木地板被火光照的油亮一片。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站定的顾逆章,他手中赫然握着一柄尺半来长的腰刀,微微朝下的刀尖处还有一些油珠滴落,一瞬间他迷茫的眼神又清明了不少。

“孤灯一盏斩孤城?”

他大声叫了出来,而风不语惟雪依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