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 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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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帝王业

第7章 尾声帝王业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知转入此中来。

君昊天辞世的次年四月,无忧生下了一个男孩,君子炎。

第一次生子曦的时候,早产折磨得她昏睡了七天七夜。这次的分娩却异常顺利,冥冥中,无忧觉得君昊天的亡灵一直在身边守护着她。朦胧中他离去时的微笑,让无忧忘记了身体被撕裂的痛楚。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响起的时候,有人说:";是个皇子。";无忧这才如释重负,精疲力竭的睡去了。梦里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温热的呼吸拂在脸上,略感冰凉的大手抚过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最后是下巴。无忧几乎不敢醒来,她怕一睁开眼,面对的又是黑压压的屋顶。

她在梦里问:";君昊天,是你吗?";

他好像是答应了,又伸给她一双温软的手。无忧攥住他的手,才安心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无忧醒来了。看到头顶上方的明黄锦帐,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现实。曦儿坐在床畔,七岁大的孩子,穿着一丝不苟的龙袍,俨然像个小大人。他指着襁褓中的婴孩:";这是朕的弟弟呀。";

曦儿已经登基为新帝,年号天佑。追封无忧为文德皇太后。

无忧满头大汗,抱着怀里新生的婴儿。她凑近曦儿说:";你是娘亲的长子,永远不变。";

烛光下,襁褓中的婴儿胖乎乎的,闭合眼睛,睡得酣甜。他的眼睛很长,一条弧线向上微挑。他真的好像他的父亲。

孩子很快就有了封号,";瑞王";。

一年以后,无忧身体康复,停罢了一年的早朝又重新恢复,无忧开始垂帘听政。少年皇帝在无忧和几位顾命大臣的辅佐下,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天下初定,接手它的却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子曦积极地筹备迁都洛阳。南北统一以后,京城已不适合作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况且营建东都洛阳也是君昊天生前的心愿。

近两年来,朝廷积极地开凿大运河支系水系,各地郡县提上了各种营建洛阳皇宫的方案。起先朝中众多老臣都反对迁都,毕竟豪门望族数百年来的经济根基都盘踞在京城,一旦都城迁移,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都会南倾,会影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

此事一度僵持不下,无忧也颇感为难。后来曦儿忽然提议由朝廷扶植几个主要世家的家业南迁,从政策上、经济上予以支持,保障其世袭利益,只要几大世家响应朝廷其他小商小户自然跟随南下。

此方案一提出,立刻得到几位顾命大臣的赞同。计划实施得很顺利,短短五年间,京城富商先后将家业迁到了洛阳,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也在逐渐向洛阳倾斜。虽然当时无忧很疑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提出这样高瞻远瞩的建义。

子曦为政,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她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摘他什么了。

洛阳城里春光好,牡丹艳色甲天下。天佑八年的春天,天朝都城终于迁往洛阳,同时新帝在洛阳皇宫正式宣布亲政。

在圣驾出发前往洛阳的前一天晚上,子曦来见过无忧。无忧坚持不肯随行到洛阳去,在皇宫里的人都迁空了以后,她决定搬往京郊行宫翠微宫独居。

子曦劝了她很多遍她都不肯听。在外界看来,这是皇太后对先帝伉俪情深,念念不忘,因此甘愿前往翠微宫守陵。只有无忧自己知道,她在权力和政治的中心周旋太久,已经太累了。如果可以选一个地方平淡的度过余生,她愿意像多年前的那个男人一样,安静的对着自己的陵墓。

黄袍少年,背对着她。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后。";

";你来了。";无忧微微一笑,子炎就跟在她身侧,对着子曦微微拘礼:";皇帝哥哥。";

子曦今年十五岁了,他的容貌越来越继承了君家男子的俊美,浓黑上扬的剑眉很像君昊天,但眼睛却像君寰宸更多。他与君昊天不同,他常常笑,相比之下,倒是她身边的子炎更像是少年时代的君昊天。乾坤之秀,灵气独钟,绿云影里,明霞织就,却被一袭素袍的子炎轻易压倒。

子炎不爱说话,只亲近无忧一个。他的冷艳,也来自他的个性。他是一个小孩子,吝惜笑容的孩子。宫人们因为他的漂亮,而期待他笑,可他最多动一动嘴角。而子曦是一个皇帝,他常常笑。恩威并施,他的笑容会让臣子们到晚年还念念不忘。

";母后真的不愿去洛阳吗?听说那里的牡丹艳冠天下,牡丹为花中之王,正适合母后。";

无忧握住子曦的手:";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归于平淡。倒是你刚刚亲政,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学。先帝登基的时候,也是像你这么大年纪。";

她刻意用了";先帝";这个词,而不是";你父皇";。君昊天已经离开,有些事情即使是谎言,也没有再拆穿的必要。

唯有一个心愿,君昊天一生为国事耗尽心力,他一定不希望他的孩子再卷入政治权力的漩涡。所以,她要带着子炎一起离开。

子曦想了一想,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昨日清点后宫奴婢,在冷宫发现一个疯癫的宫女,可能是先帝时代被关押在冷宫的。本来想趁迁都将她遣回乡下,但今早宫人们去看,那宫女竟然一夜间就死了。";

";后宫的女人,都是苦命的人。";无忧轻轻叹息。

子曦浅笑:";母后怎能算是苦命。听内务局的人说,那宫女名叫清露,以前好像伺候过母后,母后您有印象吗?";

无忧心一惊,眉目间闪过很明显的惊慌。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你说她疯了?她没说什么吧。";

子曦的眼睛有意无意对她瞧,似乎想试探什么。但最终无忧也没说,只是握着他的手心沁出了薄薄的汗。

子曦终于转移了话题:";母后这次前往京郊皇陵要带着子炎一起去吗?";

无忧看了眼子炎:";你知道子炎只醉心书法,谋政并不适合他。与其让他去洛阳,不如留在翠微宫陪陪他父皇。";

子曦默默点头。他知道,父皇只是子炎一个人的父皇,不是他的。那名叫清露的宫女并没有疯癫,他在问出她当年的真相后,就下令将她赐死。他的身世,既然母亲不愿意说,那他也当作永远不知道好了。那年上书房中,抓着他手腕写下";仁者爱人";的高大身影,已经恍如隔世般悠远。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子炎的存在永远都是他皇位的威胁,一旦有一天他的身世昭告天下,那么子炎取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所以母亲宁愿带着子炎偏居皇陵。

清明节,无忧带着只有八岁的子炎来到京郊翠皇陵。那里是君昊天长眠的地方。

无忧扶着子炎小小的身体跪下,举目四望,忽然对着身后的奴婢感慨:";怎的今年这里好像又荒凉了一些?我记得嘱咐过要保证这里四季鲜花常开的。";

宫人们惊慌的说:";前些日子暴雨不断,桃李都飘零四散。奴婢们也没办法。";

无忧怔怔地盯着陷在泥土里的落红。他说过他也会怕冷怕寂寞,所以她才想尽办法让这里看起来温暖一些,有生机一些,可是连上天也不帮她。

无忧本来想告诉子炎,那陵墓的深处,就睡着他的爹爹。但是看着孩子天真的样子,她说不出口。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大约还很难理解天人永隔的事实。

无忧坐在石凳上,把众人都打发的远远的。默默的看着高大如山的坟冢,和它前面雄伟的祭祀殿堂。这是土石砖瓦书写的悲伤。

春寒还有些萧瑟,山风吹来,两行眼泪顺着无忧的面留下来。子炎静静的看着她,用小手抹去她的泪水:";娘。";

无忧抱着怀里的孩子,那与他父亲无比肖似的脸孔让她的眼泪更加滂沱。

微云若绡,舒卷天际。

皇帝在迁都洛阳的三个月后,又一次返回京城。这次无忧看到他是一身雪衣。

她笑着对子曦说:";听说你去了一趟江南,连穿衣打扮都有了江左的风气。";

其实子曦本就继承了他父亲的儒雅风流,加之童年的最初又是在南方长大,像他这样经历的孩子,也的确适合做统一南北的皇帝。

想起他的父亲,无忧心里掠过一片黯然。那人自请归隐陇西后,八年来竟没有一点消息,好像生生的从这世上消失了一样。他倒是真的做到了自己的诺言:此生永不回京。而她,这辈子恐怕也就待在京郊的翠微宫里了。所以他们此生,恐怕无缘再见。

子曦腼腆的微笑:";儿臣此趟去了杭州,督促洛阳至杭州的运河开凿。我们秘密下榻在灵隐寺,那里的主持说母后也曾来过,还领着儿臣去了母后曾经住过的禅房。";

无忧静静的听着,在南楚时的一切,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那般模糊,遥远。她依稀只记得后山卖花的老婆婆,栀子花的芬芳如今还萦绕鼻端,山上的风,到了夜里,清凉得好像情人的眼泪。

子曦顿了一下,才漫不经心的说:";儿臣在灵隐寺,还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允王。";

他已经不再亲昵的称呼炎之陌为炎叔叔,但无忧还是一下子睁大了眼。

君昊天对外宣称炎氏皇族已经灭族,但子曦从来不相信炎之陌已死,知情的人,都不会相信。

";相似的人多了。你没跟他说话吧?";无忧努力装作不经意。

子曦摇头:";朕当然不会过去。但是听朕的小太监说,那僧侣常一个人念一首诗:谁言别后终无悔,寒月清宵绮梦回,深知身在情常在,前尘不共彩云飞。";他俊秀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无忧瞧,然后浅笑:";一个和尚,念些情不情的,你说好笑不?";

无忧委婉一笑,不再说话。这时伺候子曦的随身宦官在门外探头探脑,他手里拿了封信,显然在踌躇要不要打断皇帝母子的谈话。

无忧用袖子指了指门外,子曦怒视那宦官一眼,转身又微笑对无忧说:";儿臣不打扰母后午休了。";

无忧至今还住在西暖阁。翠微宫的主阁云轩阁里的一切,都还布置成君昊天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少的样子。无忧有时也会过去,摸着那里的桌椅、床榻,亲自将它们擦得一尘不染。她仿佛还能看到宽椅里坐着一个雪松般遒劲的男人,他的背影如山峰般密不透风,他的脸永远是八年前的模样。男人与女人不同,当无忧的容颜开始褪色的时候,他永远停留在了人生最光辉灿烂的时刻。

她以前不懂,这样一个男人怎会在不满三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现在她也许懂得了一些。虽然她没有看到他变老,但她在心里想象着他和她一起老去。

午时,宫女泡了江南新摘的虎跑龙井。以前北方没有这种茶,因为无忧格外喜欢,于是皇帝特令人从杭州采摘了快马运往京城。这种茶,无忧只在豫州城喝过,却终生难忘。

无忧想着新茶难得,便亲自端了一杯到书房去请皇帝共品。

书房的门虚掩,无忧推开一条缝,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她走进去,将茶盏放在桌上,书案上,搁着刚才宦官找来时拿的信。

这种独特的水蓝色信封,无忧以前也见过几次。好像是某个机构专门写给皇帝的密信,就好象君昊天在位时的太平书阁。但此事子曦从来没跟她说过,也许皇帝也在培养他自己的特务机构了吧,毕竟她是已退居殿后的太后,这种事并不需要向她上报。

她只是好奇地朝信封上瞥了一眼,心脏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天地玄黄之中,好像有一个悠远的声音在呼唤她:忧儿,忧儿......

见字,如面。

真是许久不见了呀。

次年春天,洛阳通往杭州的运河终于开凿完工,皇帝邀请无忧沿运河往杭州一游。

烟雨江南,碧芜千里。沥沥莺声,烟丝醉软,东风袅袅,香雾霏霏。海棠花,因昨夜之雨,胭脂缤纷。

将有十载未见江南风情,无忧坐在画舸的船头,浆声绿影里,视线竟有些模糊了。

皇帝与子炎早在两日前就先快马到达了杭州,此次他们仍然选择了灵隐寺下榻。无忧心里想着子曦去年提到的那个僧侣,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前尘不共彩云飞。就像那些被遗留在军营里的记忆一样,你真的从来没有忘记过吗?

船到了岸边,西湖水碧绿微澜,少年皇帝穿着雪白素衣,沿着红桥画堤而来。

他微笑着伸手:";母后,行船可疲惫?";

无忧摇头,远山翠色如漫,殿阁寺塔巍峨的身姿在暮色下柔和起来,嵌入山石的大佛慈眉善目,仿佛可以容纳世人所有的悲伤疾苦。其实,是他没有看见人间最惨烈的一幕。当生命即将消亡时,他没有一丝怜悯过信仰他的孩子。

子曦亲自挽着母亲的手进入寺庙。他已经听说,母亲在南北初战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是南帝陪伴着她。那时的母亲风华绝代,引无数英雄折腰,他的父皇和亲生父亲,俱是如此。十多年过去了,却只剩下他,陪伴着孤独的母亲。

草顶的禅房幽静,找不到丝毫过去住客的痕迹。无忧一个人坐在榻上发愣。她没有看到子曦口中与炎之陌酷似的僧侣,但是到了夜间,僧人们的晚课不断地传到耳中。念经的声响不大,也不显得嘈杂,唯独很清晰,一下一下,震撼着她的耳膜。

她终于无法入睡,披了件外衣,没有惊动侍从,独自来到寺庙的后山。她以为自己还记得这里的路,谁知走着走着,还是失了方向。

到底十多年过去了,寺庙修建过多次,路也不可能一样了。也许道路没变,只是她忘记了,毕竟她也在变。

兀自叹息了一声,山间的露气沾湿了鞋子,她也不想再走下去,索性寻了块石头靠着坐下歇息,等禅房的丫头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找过来。

这时,空幽的山林里,传出了一阵琴声。没有想到,这样的偏远之地也有这样美妙的琴声。也不知怎的,听着那不知谁人演奏的无名曲调,无忧竟然忆起昔日在南楚皇宫中的种种,那年海棠花下薄透的眼泪,太液池熊熊的烈火,都在脑海中呼啸而过。

她寻着声音的方向走,脚底踩上了掉落的树枝,发出";啪嚓";的轻响。

琴声戛然而止,那人在幽暗的光线下抬起头,白皙玉容,水漾红唇,秀挺长眉,竟是别样俊美的一名僧侣。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这暮春时节,正应了那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的眸子,竟是会开出桃花般的艳丽!

无忧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双肩瑟瑟颤抖着,眼眶发热,她却使劲地睁大眼睛盯着他。

坐着的僧人抱起琴,略带诧异的打量她一眼,温言道:";女施主?";

无忧僵硬地动了动唇:";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显然没有意会无忧的意思,露出狡黠的微笑:";你可不要告诉方丈啊。师兄们都在上晚课呢。";

显然,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交集。他不明白她所问,亦不知她是何人。

无忧的掌心濡湿,挣扎了好久,终是觉得多说无益。于是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敢问大师法号?";

他露出腼腆的笑,眸子弯若柳叶,美不胜收。

";不敢不敢。小僧法号忘忧。";

无忧的心猛的一抽,咬住了嘴唇。那白衣僧人却还像没事一般,收琴向她走来:";施主迷路了吗?夜间山路难走,不妨由小僧带路吧。";

无忧默默的点头,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和过去还是一样,岁月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即使他的满头青丝已不复存在,没有华服相称,他依然美得清俊绝俗。

";施主是上山进香的吗?";他边走边回头和无忧聊天,无忧点点头。他又说:";今年寺里池塘的荷花开得好早呢,不知施主看过了没?";

无忧又摇头,只是一径的听他说。

";小僧听说昔日南宫里的太液池芙蓉是最美的,开得最大的花朵有这么大。";他比划给她看,";现在南朝灭了,南宫成了建康的一处行宫,要是什么时候有机会,让老百姓也都看看就好了。";

";是吗,我也想看看。";无忧淡淡的笑,太液池的莲花的确是最美的,因为它们开得像火一样绚烂。

";施主知道佛门子弟天天念经,为什么叫’口吐莲花’吗?因为当初释迦牟尼为了寻求没有烦恼的美好生活,专门设想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那里到处都是莲花,又叫莲花世界。";他聊到佛家典故,滔滔不绝,

无忧认真的听着,她也是头一次听说。等他讲完,无忧才道:";我也知道一个关于莲花的故事。古时候有个少妇的丈夫死了,她天天看着水里的一种野生花。觉得这花越来越象丈夫的脸,就把这花叫做’夫容’,有一天,这少妇投入水中,这花从此就开了并蒂。久而久之,’夫容’被文人改写成’芙蓉’。";莲花又叫芙蓉。昭阳殿前的千瓣重莲从来都是并蒂双生的,好像交颈缠绵的情人。

他们说着说着已经回到寺庙,无忧不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远远的就和他道别。

她说:";再见。";他笑了笑,转身没入黑暗中。

应该不会见了吧......

无忧看着他的背影,又默默说了一句:";珍重,炎之陌。";

炎之陌才走开一段距离,黑暗中立刻掠过几道魅影。他停下了脚步,对着黑漆漆的夜色冷声说:";出来吧。";

周围的菩提树晃动了几下,十名死士随着飘落的树叶,跪伏在他脚下。

";王爷。";

";我选择了出家,就不再是什么王爷。你们不用再费劲心思劝我复国了。";

";王爷,今天上山来的可不是普通香客。他们都是天朝皇室,只要今晚的行动得手,南楚复国就大有希望。";

炎之陌忽然面色一寒,厉声问:";你们背着我部署了什么?";

";属下们忍辱负重十余年,为的就是今晚。只要今夜事成,属下甘愿以死谢罪。王爷是南楚唯一血脉,只需等待时机登基。";

十名死士俱是铁了心,连他的命令也不听了。

";混帐!";炎之陌痛呼一声,身形一闪,已经朝着来时的方向又奔了回去。

初夏的风,穿过禅房的纸窗,吹着无忧的头发。当她快要沉醉在这情景里的时候,风里忽然送来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她揉揉眼睛,着火了?

院子里有婢女在喊:";太后,有人在寺院里纵火!贼人围攻了皇上的住所,正和侍卫们交手!";

曦儿!无忧一下子清醒过来,推开房门,浓浓的焦糊味呛的无忧咳嗽起来。

";皇上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她跑出去要拉那婢女,却在手臂将要碰触到她的一刹那,看见了月色下反射的一点银光。

那婢女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她手里的匕首泛着寒光,直直向她刺来。

一切太突然了!仓惶之中她根本无处可躲,那匕首狠狠地冲着她咽喉刺来,她只能大声吼叫,来舒缓心中的害怕。

预想中的冰冷与疼痛都没有到来,倒是有血腥的味道溅在她脸上。

那婢女倒了下去,她手里的匕首被踢飞到老远。在她的身前,是一道白色的影子,那人手里的长剑贯穿了刺客的心口。

";走!";他连头也不回,就伸手去拉无忧。

无忧后退了两步,避开了。

他手里抓了个空,显得有些愕然,僵直着身形站在月色下,背影有说不出的落寞。他垂着头,只露侧脸,好像不敢看她。

无忧被刺杀固然惊讶,但怎么也比不上这个人的出现更让她震惊。她盯着他看了老半晌,忽然咯咯的笑了。

";君寰宸,你终于肯露面了?";她带着凄凉的笑终于打破了他的最后一层伪装。

他在月色笼罩下,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一身淡漠的白衣,衬着他眉目如画,身形似仙,夜风撩起他鬓前的发丝,丝丝缕缕半遮他玉濯面容。就像多年前在南楚皇宫的那个夜晚一样,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手里的剑,沾了血。

在那么长久的僵持里,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镇定的面对他,可当他转过身来,她还是哽咽得无法言语。

";......对不起。";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在嘈杂的声响中显得不甚清晰。

无忧终于无可抑止的流下了眼泪。月光照在她脸上很怪,一会笑,一会哭,勾起的唇角边上还沾着冰冷的泪。

";我以为你要躲我一辈子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直就在我身边,却从来不肯出来见我。你从曦儿登基就在暗中辅佐他,你给他写了数不清的信,却可以狠心的一次都不来见我......";她的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声音,全都在控诉着他的无情,";这次你一路南下跟着我们,如果今晚不是这刺客现身,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在暗处看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看着她悲伤哭泣,他只是远远的站着,沉默着。久久的,空气里还是回荡着那句";对不起";。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他不会再走上前,抱着她,温柔的问她";要不要跟我走";,他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明明是初夏的夜,无忧却觉得彻骨的寒冷。她忽然转头,就往火势喧嚣处跑。

身后,君寰宸迟疑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

又是一道寒光凌空闪过,生生拦住了无忧的去路。无忧被逼退几分,恐慌地看着四周突然出现的十名刺客。

其中一人打量了她一眼说:";皇帝那边不好下手,就抓了他娘做人质,不信他不束手就擒。";

话落,一道黑影已经弹起,向她激射而来。她欲逃走,但那刺客的身手更快,长剑在地上划出一片火光,封住了她的去路。待那人再挥剑上前时,只听";锵";一声脆响,一把长剑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刺客的剑锋。

君寰宸扯着她衣袖将她抛开几尺远,无忧重重地摔在地上,抬头只见他的背影和短促有力的声音:";快走!";

无忧强忍着疼痛爬起来,还没走出两步,刺客中又分出两名前来拦截无忧。君寰宸回身相救,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前。

";我缠住他们,你到皇上那里就安全了!";

危急关头,她也顾不上小儿女的难舍难分,只盯着他灼灼的双目,用力点头说:";你小心。";

长剑相击的";砰砰锵锵";声在背后此起彼伏,无忧根本不敢回头。前方一片火舌,将夜空照成绚丽的妖红。日落前还壮丽辉煌的大雄宝殿,在烈火里崩塌下来。那红莲异常的巨大,填满她的脑海,她的思想。

到处都是人,僧人仆从们往来奔走,都是灰头土脸,有的手里还端着水盆。皇帝入住的阁楼满满的为火舌吞噬,哪里也看不到子曦的身影。无忧刚想上去叫人,忽然脑后一道剧痛,仿佛被什么硬物敲中,只觉眼前昏昏沉沉的,就没了知觉。

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头上好痛......混沌的意识中,好像听到有人在争吵。

";你们要怎么做我管不着,但是她,我一定要救!";

";王爷你恢复记忆了?连天朝的皇帝都毁在这女人手中,请王爷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们要复国就复国,不要把无辜的人扯进去!";

";王爷,她是天朝的文德皇太后,怎么是无辜的人。";

争吵越来越激烈,尽管其中一方一直保持着卑躬屈膝的口吻,但两方的决裂似乎已成必然。

无忧使劲撑开眼皮,揉了揉还疼的后脑勺,这里看起来像是一间普通的禅房,却安装了一扇牢狱里用的铁皮大门。房里虽然没有点灯,但因为外面火势旺盛,隔着窗子也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

";王爷,你不能进去!";

门外的人似乎由争吵变成了打斗,无忧撑着身体站起来。只见铁门哐一下被人踢开,出现在她眼前的竟然是炎之陌?

僧袍微动,他已经来到她面前,强行抓住她手腕说:";跟我走!";

这样的情形,实在太熟悉。过去的许多次危难时刻,他都是这样坚强有力地抓着她,不曾放手。无忧怔怔地盯着他看,梦呓般脱口问出:";你记得我了......?";

他显得有些急躁不耐烦:";你不就是今晚后山的女施主吗?";

内心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他一句话就完全浇熄。她正黯然伤神,忽见那门又";砰";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糟了!";炎之陌低咒一声,迅速拍上门板,薄铁皮被震得嗡嗡作响。

无忧还没反应过来,连窗纸外面也蒙上了黑暗。那人似乎拿什么在封窗子,铁锤的声音敲得咚咚作响,每一下,都好像敲在无忧的心上。

";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做什么?";炎之陌一边大力拍打窗户,一边对外面吼叫。

那人也大声的回应:";为了不让王爷破坏计划,只好暂时委屈王爷在这里待一会。等我们抓到了天朝的小皇帝,立刻就会放王爷出来!";

";混帐!你给我开门!";炎之陌再吼下去,外面已经没有回应了,那人封好窗子,显然已经离开。

无忧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他们去找曦儿了,她却被关在这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炎之陌连敲带打,从门到窗户,没有一个能打开的。最后,他狠狠地一拳锤在铁门上,然后颓丧地滑坐在了地上。

屋子里一片沉默,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但是很快,无忧就意识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简单。空气里的烟味越来越重,她和炎之陌都皱着眉站了起来,很快就在窗檐下发现了烟雾的来源。火苗顺着木质的窗棂窜进来,在极短的时间内燃着了靠窗的草席。

炎之陌立刻脱下僧袍,拍打着火苗。但火势扩展极快,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窜上来烧着了布袍。眼看火苗已经烧掉大半件衣服,炎之陌只能懊恼地把衣服丢进火堆,抱着无忧往角落里躲。

";怎么办?";无忧已经急得六神无主,平日的冷静机智早就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

炎之陌飞快地扯下无忧的裙角,捂住她口鼻说:";少说话,尽量不要吸进烟气。希望能拖到有人发现我们。";

无忧颤抖着点头,用手按住布条,蜷缩在炎之陌怀中。

火势蔓延迅速,很快大半间屋子都燃了起来。无忧和炎之陌抵着墙角,好像看到死亡像他们一点一点伸出手。

炎之陌忽然放下无忧,搬起靠墙的一张八仙桌,冲着钉上的窗户猛砸上去。

轰的巨响,桌子从中裂成两半,窗户没砸开,倒有一簇火苗窜到了炎之陌脚边。他忿忿地把桌子丢下,火舌立刻将木质的桌子吞没。

他沮丧的回到无忧身边,此时的无忧已经缩成一团,双目为烟雾所燎,红通通的含着眼泪。

那一瞬,炎之陌竟然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莫名的疼痛。他一把抱起无忧,把她的头按入自己怀中。无忧抵着他结实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的檀木香味,那是佛堂里供奉的香烟所熏,淡淡的很好闻。

空气里的氧气已经稀薄,无忧抓着他衣裳的布料,呼吸越来越艰难。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只有微微动着的唇还证明着生的迹象。

在火苗的哔啵声中,他好像听到她在说些什么。于是侧头靠近她,将耳朵凑到她唇边。她柔软的唇刷过他的耳垂,让他有种莫名的颤栗,他甚至可耻的依恋这种感觉,直到他听清她说的是:

";你......还俗吧。";

说完这句,就没了声音。炎之陌放开她,见她已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一股莫大的悲伤由心而生,他竟然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死而痛不欲生?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像疯了一样跳进火堆里,拼了命的去敲去踹铁门。铁皮一直被火烤着,滚烫得能融化一切。他的手上发出皮肉焦化的味道,灼烫的痛感一**袭来,但那完全都比不上心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

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炙烤着他的皮肤,他几乎像个火人,还在不停地踢打着铁门。他的眼里绽出热泪,不知是被火燎伤了,还是因为痛苦。

就在他几乎绝望地被火舌吞没时,那扇岿然不动的铁门竟然从中划为了两半?

新鲜的空气一瞬间窜进来,他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手持宝剑跳了进来,在看到他时,立刻脱下外衫扑打他身上的火苗。

他应该记得这个人的......他是天朝的銮王君寰宸。

他也不该忘了她的......那是他用尽生命去爱的人呵!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炎之陌此生只为你一人而活。忧儿,好吗?";当时青鬓朱颜的少年,意气风发的许下了一生的誓言。他怎么会忘了,那是他的忧儿啊!

最后的那一刻,他的唇角终于上扬,眼眶还盈着泪,他的眼睛干涩地几乎无法看清事物,他只是朝着那一片模糊的白色扑过去,指了指墙角说:";救忧儿......她在里面......";

那人似乎应了,跳进了火团深处。而他,也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禅房里光线幽暗,供奉着的佛祖铜像,因光线而变得晦暗不明,眉眼甚至有几分狰狞。佛像下面燃着香,烟雾袅袅上升。随着一声叹息,吹散了那盘旋的白烟。君寰宸望了眼还在榻上昏睡的无忧,终于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办?";

炎之陌坐在他对面,身上几乎被纱布包成了木乃伊,他双目轻阖,面容看上去倒出奇的平静祥和:";南楚灭亡十余年,我早已没有复国的心思。那些人都是大哥生前培养的死士,他们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大楚。这次事败,所有精英几乎都丧命,正好掐断了他们复国的念想。";

君寰宸缓缓摇头,声音有一丝迟疑:";我不是问这个......你就一点都不恨我吗?";

炎之陌笑了:";我恨你做什么?两国交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更何况你又不是皇帝。";

君寰宸眉心纠结地紧蹙着,想了一会终于开口:";你不恨我抢走忧儿吗?";

炎之陌的笑容瞬间收敛,他的脸色很明显的僵硬了,眼睛虽然还闭着,但眉毛已经蹙起。半晌,他站起来转了个身,背对着君寰宸,却恰好正对着榻上的无忧。

";你带她走。";

";为什么要放手?";君寰宸几乎是立刻就跟随着站了起来。

炎之陌双眼依然微闭着,一滴晶莹的泪在眼角闪烁:";如果在与子偕老和死生契阔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我很庆幸自己已经记住了她最美的时刻,这样就算以后我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我也不会害怕了。";

君寰宸不解的问:";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就不问问她的选择?也许她也和你一样,只争朝夕呢?";

炎之陌背对着他缓缓摇头:";就算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也会赶她走。我怎么可以用内疚和自责绑她一辈子,让她每天面对一个瞎子呢?我宁愿她当作我死了,永远记得我最后的模样。";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会绽放桃花的灿烂眸子,如今空茫茫的如同一个黑洞,里面,永远只盛着他最爱的人的模样。

君寰宸终于不再说什么,如果这是炎之陌最后的要求,他一定会为他做到,就算是为无忧还他这份情。

炎之陌扶着桌椅的边缘,缓缓向门口移动,将要离开时,君寰宸忽然拉住他:";跟我回京城吧,那里有最好的大夫,也许能医好你的眼睛。";

炎之陌只是摇头,微笑着拨开了君寰宸的手,走出了那道门槛。

一阵风从门扉里旋进,躺在榻上的无忧忽然动了动嘴角,无意识的呼唤:";炎之陌......";

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深秋了。灵隐寺纵火行刺事件震惊了整个杭州府,杭州城内大肆搜捕前朝余孽,原本兴致盎然的出游也变成了败兴而归。

圣驾先行快马回宫,无忧因为身上有伤,不宜赶路,因而迟了半个多月才回到京城。

马车驶过京城大门,这座昔日的都城,因为政治中心的迁移,如今看起来也萧瑟了许多。无忧枕着马车里舒适的靠枕,让侍女撩开车窗一角透气。

她到现在还觉得灵隐寺那晚就像一场噩梦。梦醒了,那些梦里的人全都不见了。刺客们尽数伏诛,她躺在舒适的厢房里,子曦子炎双目通红的守在床畔,下人们见她醒来各个喜出望外,可她找了一圈,也没在人群中看到那两个人。

就算君寰宸在和刺客缠斗中下落不明,但是炎之陌当时一直抱着她,和她一起被困在火中,不可能她被救了,他却没有了踪影?

可她挨个问身边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他的下落。他们只说是在方丈的禅房里发现了昏睡的她,当时就只有她一人。

无忧浑浑噩噩的想,炎之陌......难道是她的梦吗?

无忧锤了锤发怵的脑袋,随意向窗外一瞥,忽然大声叫道:";停车!";

侍女被吓了一跳,赶紧探出车帘叫马夫停车。无忧被扶下车,她连站都站不稳,却用力的挥开搀扶的侍女:";都走开,我要一个人静一会。";

下人们踌躇难以决定,无忧却不管他们,已经摇晃着向那扇朱漆大门走去。

大门上悬挂一面沾满灰尘的牌匾:銮王府。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脚底是厚厚的灰尘,手指触摸在生锈的大门上,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簌簌地掉下来。

这里曾经是她的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

她抓着门的铜把手,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伏在灰尘遍布的门上嚎啕大哭:";君寰宸!君寰宸!我回来了!君寰宸!你开门!我回来了......";

她抓着门上的铁栅,任凭眼泪刷刷的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摒弃了她,他已经摒弃了她,抛下了她,自顾自的走了。他怎么忍心丢下她,一走就是十年,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她抓着铜环,绝望地拍打着大门,发了疯一样。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在这扇门背后。

朱漆铁门发出沉郁的钝响,门竟然被她推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庭院深处,一袭白衣的男人站在层叠的落叶中。他就在她痴愣的视线中,缓缓的转过身,笑容是那样熟悉,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自言自语:";忧儿......我刚刚听到你在叫我。";

他的笑容在她眼前一点点明晰起来,眉眼,鼻子,嘴巴,都清清楚楚的,不是梦里,不是幻想,她只要伸手,就能触碰的到。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声音低低的:";忧儿,我每年秋天都回来看一趟。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紧张又害怕的伸出手,慢慢触碰上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滑腻而冰凉,原来并不是做梦,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在做梦。

她的眼泪落下来,立刻被他轻柔的吻了去,他的手心宽厚而温暖,捧着她的脸颊。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

她仿佛是梦呓一般:";宸?";

他点头:";嗯,是我。";

她问:";你以后不会再离开了?";

他说:";再也不会了。";

她泪流满面,紧紧的抱着他,他伸开双臂,也紧紧的抱着她。

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再也不去在意。

因为她已是如此的累。

如此的,迫不及待的,想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