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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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章 净悲净悲

净悲本有顾忌,经焕焕这般闹腾,并不气恼,反而解开了纠结,毫不在意右手伤势,径直说道:“陆施主,方丈命我前来,便是与你告之,少林愿接纳你。”

陆离含笑摇头,答道:“大师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只是陆某恐怕要让大师失望了。劳烦转告悟临方丈,陆某在玄武门一切安好。”

净悲知晓此行难易,遭他拒绝,心无波澜起伏,只是闭了双眼,平和说道:“安好便好,只是陆施主,天有不测风云,往后难免再受苦难,需心中有所依托,方能坚不可摧。”

陆离道:“心中有道,已然坚不可摧。”

净悲道:“虽有道,却是摇摇欲坠。普天之下,唯佛慈悲,佑人于水火救人于灾难。”

陆离已有不悦,“既然佛慈悲,在我流落他乡时,佛在哪?在我坠入深渊时,佛在哪?在我无依无靠时,佛在哪?若不是红妆收留我,我早已冻死在街边巷尾,若不是无心大师偶遇我,我早已死在长剑之下,若不是得神明相助,我早已溺死在深海之中?请你告诉我,佛在哪里?”

净悲只得说道:“佛在你心中。”

陆离一声冷笑,说道:“在我心中?红妆是佛?无心大师是佛?神明是佛?我不知红妆是否信佛,无心大师却是属道的,救我性命的神明亦将我牵往悟道之路,这一切,与佛何干?”

净悲已然无言以对,只是动着嘴唇,默念《金刚经》。

陆离不愿停止。平日里他虽看似心满意足,却有怨念深埋心中,如今终于能够一吐为快,“为何我有难时佛从不现身,待到难解,却出现歌颂自己功德?倘若佛果真伟大,你又何须以言辞表述?真正的伟大,从来是人尽皆知而闭口不语。你见何人时常歌颂秦王,而秦王不伟大?你见何人时常歌颂太白,而太白不伟大?倘若有人时常歌颂一人一物,一人一物定是有了瑕疵,才需要借他人之口除自己瑕疵。”

“我虽不曾留发,并不表示我心向佛,只是...只是在我家人丧命时,我恰好无发。”

净悲读书无数,此时却也想不出反驳之词,只是于心中念经,念过一会,却怎么也念不下去了。他从未想过如此问题:该不该信佛?

他尚未出家时,父母便十分信佛,在家中供了一尊弥勒佛像,日日烧香夜夜祈祷。他受了熏陶,也信起佛来,而后眼见红妆惨死,痛不欲生,这才来到少林,剃度出家。

而如今听陆离一番话语,竟觉得十分有道理:好山需要他人颂?不论他人颂或不颂,山一直伫立着。

无论他人颂或不颂,佛会一直在么?

他曾问过善顿,善顿回答说:“倘若他人不歌颂佛祖,哪里还有人来到寺中,我们岂不是都饿死了?”

他忽然觉得好笑,便笑了一声。

陆离疑道:“你笑什么?”

他道:“我笑自己可笑。陆施主,听你一席话,我感触良多。既然你心中已有决定,我便不再相劝,告辞。”他实在不愿多见陆离,毕竟陆离夺走了他心爱的红妆。

净悲下到山脚,解开缰绳,并未上马,而是取下勒马枷锁,轻抚马背,与马说道:“你不属于这里,去吧,

去奔跑吧,我给你自由。”马儿对他眨了两下眼,扬起四蹄飞奔而去。

他望着马儿,直到消失不见,才迈开双足,向郑州走去。身上有袈裟,怀中有木钵,脚下有芒鞋,便足够了。饿了,取出木钵向附近居民化缘,所幸善者众多,居民见他身着袈裟面色和善,便从屋中取出些白饭,又拿出三四个馒头塞于木钵之中;渴了,就近舀些水喝,无论溪水或是河水,解渴即可。

行了二十天,他才回到少林,竟不露半点憔悴。

他不愿去到厢房歇息,而是径直去了佛堂,心中有疑,迫不及待地要与悟临论佛。经过小祠堂,忽闻见隐隐约约的交谈声。若是往常,他定不会在意,而今日却是十分**,停下脚步竖耳静听。

其中一人正是悟临,而另一人却不知究竟是谁,其声沧桑,约莫是个华发老者。

沧桑声音道:“净悲已去二十余日,还未归来。”

悟临道:“陆离与净悲有些渊源,况且净悲心善,二人不会起争执。”

沧桑声音道:“如此是否有些残忍?”

悟临道:“少林素来强大,傲世群雄,而如今各门各派虎视眈眈,皆欲取而代之,我若不做些什么,怕是过不多久少林便会沦为丐帮崆峒之类。”

沧桑声音道:“你如何确信陆离会来?”

悟临道:“我并不确信,然不论结果如何,皆可。倘若陆离肯入我少林,少林实力便愈加拔群,若他不来,亦可。我有意将方丈之位交与净悲,然净悲过于仁慈,不懂人心险恶,故我要他去到玄武门寻找陆离,此番旅途之后,他定会有所疑问,会前来与我论佛,如此一来我便可将人心险恶与他告之,继而教他为人需要残忍。”

沧桑声音道:“如何教他残忍?”

悟临道:“手刃仇人。”

沧桑声音道:“仇人?”

悟临道:“便是陆离。陆离先夺他爱人,又令他难堪,净悲定会生厌,我在他耳旁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句,相信他会怒起而杀人。”

此时出现了另一人声,虽然依旧沧桑,与方才之声相比,却是显得有些圆润:“假使净悲果真怒起,以他本事如何杀得了陆离?”

悟临道:“他只需愤怒,出拳向陆离即可。天地之大,苍苍茫茫,倘若在二人交手时,从某一角落忽然飞来一枚绣花针,他如何察觉?当他使出金刚手,绣花针恰好插入陆离心脏,他只当自己失手杀了陆离。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接二连三,他虽心善,却是狠辣了。”

净悲听完,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洁白墙壁。与他胸口齐高之处,趴着一只小虫。他抬起手,轻轻捏住小虫,带着它离去了。

他再未回过少林,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便在山脚打坐一天一夜,睁开眼,决定回到福州府,去看看父母情状。

他依是徒步走去,两千里地,只走了十九天。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与期待便愈加盛大,平静了一年的心似乎不再安定。愈接近福州府,他便愈加兴奋,同时却也愈加自责,他想:不知父母是否会怪罪于我。

路是熟悉的路,人是熟悉的人,有街坊见到他,却远远地躲了开去,对着他

的背指指点点。他并不在意,只是愈走愈快,又迈了几步,索性奔起来。

来至沈宅之外,却是直了双眼。

偌大的屋宅,烧得只剩下宅门。

他大叫了一声“母亲!”,慌忙冲进去,然院中只剩焦木,哪里还有他母亲的踪影?刺鼻臭味尚未完全褪去,他毫不在乎,轻车熟路地寻到母亲房间,亦是面目全非。

他呆呆地望着一片焦黑,低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两眼木讷,扫过黑色焦木,见有什么正隐隐发光,便走去拨开焦木,发现是一只银项圈。年幼时,母亲曾带他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命脆,母亲为了保他,给他套上了一只银项圈。

他取出银项圈,抱在怀中,再也按捺不住,大哭起来。眼泪划过脸庞,落在焦木之上,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屋焚人亡,眼泪何用?

有人走来,抬手轻搭在他肩膀,轻声说道:“家乐,别哭了,你爹娘不在这里。”

他哭声骤止,转过身,见是素来对自己十分疼爱的马婆婆,忙说道:“阿婆,我爹娘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马婆婆痛苦地转过身,叹了口气,说道:“你随我来吧。”

他便又有了希望:父母没死!我不愿再去少林了,余生要伴在父母身旁,为他们洗脚做饭!他跟着马婆婆,却走到了荒郊之外,正疑惑,见不远处赫然出现一只石碑,大惊,脚下生风急忙跑去,但见石碑上写着“沈公恩良之墓”,旁边有一行小字“沈氏之墓”。

净悲已然察觉不到痛楚,飘飘然,好似没了血骨,身子晃了一晃,双膝“噗通”跪地,并不哭泣。悲至浓时不再悲,徒留心肝生若死。

马婆婆缓缓走来,在他身旁停下,絮絮叨叨说道:“前几日,你家起了火,正是白天,宅内所有人都跑了出来,你娘才跑出宅门,忽然叫道‘家乐的项圈我没拿!’便折身冲进火中,你爹怕你娘找不着出路,跟着冲了进去,岂知再未出来。等到街坊们灭了火,寻到你爹娘,你爹早已咽了气,你娘被你爹紧紧抱在怀中,倒还剩一口气,却也离死不远了。她死前说,‘家烧成这个样子,家乐若是回来怕找不到了,劳烦你们将宅门竖起来,这样家乐才...’话没说完就咽气了。唉。”

净悲面无表情,缄默不语,紧盯着石碑,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马婆婆见他如此,不胜心疼,知晓自己不该在这,转过身,慢慢离去了。

剩净悲一人跪在石碑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有不少受过他父亲恩惠之人前来献花,见到他,并不言语,只是折身回家拿了些许吃的放在他身旁。

他一动不动。念了十年圣贤书,极度渴求孝忠义,如今却落了个不孝不义的下场。他忽得想起了陆离的话,“为何有难时佛从不现身,待到难解,却出现歌颂自己功德?”

父母如此信佛,为何在他们有难时,佛却不现身相救?

他终于站起,因久跪,站起时膝盖疼痛难忍,几乎要撕裂。他并无所谓,强逼迫自己站起,脱下鞋子,放在石碑边上,取了两只馒头吃下,面朝西边,一路西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