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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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二章 道之道

范子旭独坐大石之上,望着波纹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单信的一番话令他惊愕,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下意识的想法,竟只是感动了自己?

他低喃道:“曾祖母想要给我洗杨梅吃,我便应当顺从她的意思,只是她年事已高,故我替她解决一切,让她仅需洗杨梅便可。如此一来她便开心了吗?倘若我将她阻止...我虽宽慰,觉得自己孝顺,那她是否开心?倘若我想为嘉志洗杨梅吃,他对我说‘爹爹你老了,不如歇着吧,我自己去洗’,我,我大概会觉得欣慰吧,却不一定开心了。”

他忽得一声苦笑,接连摇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从来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从没问过别人愿不愿意。他们愿意,只是迁就我吧。兰芝与嘉志本是平平和和地生活在宁波府,却被我领到荒山野岭,正是因为他们在乎我,我却...”

他叹了口气,眯眼抬头望向天空。阳光正好,如丝一般的云彩连结东西。

“那晚山顶,兰芝喊得如此凄惨,想必是希望我能现身,我却不能如她意,以为这样做才是对的,却不知她已是相思成疾,十分痛苦。我果真不是东西么?”

“若我是嘉志,定希望有我在旁,无论多少凶险极恶,有难同当。仅仅将幸福留给我,却将苦难一人扛,这不是爱,这是同情。”

想到这里,他忽得笑了一笑,伸展四肢,十分痛快。“出来够久了,是当回去了!”

吃过晚饭,青儿与母亲正收拾桌碗,良叔搬了一根凳子坐在屋外乘凉。范子旭走去,与良叔说道:“良叔,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我却无以回报,便给你磕三个响头吧。”没等良叔回答,他便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等他磕完,良叔才反应过来,忙将他扶起,心疼地替他抹去黏在额头的灰尘,说道:“何必磕头,我不过顺手救你而已。”

他说道:“虽言男儿膝下有黄金,却叩天地君亲师,你虽非君非师,却是我救命恩人,与亲无异,给你磕三个响头是应当的。”

良叔笑道:“虽然我听不懂,不过看得出你很诚心。”

他微微一笑,说道:“休息两日,身体已无大碍,我想,明日便要离开这里,去寻我妻儿。”

青儿正在洗碗,听他说“去寻妻儿”,忽得浑身一颤,动作骤止,竖耳倾听。

良叔愣了一愣,说道:“你有妻儿?”

他点头答道:“是。我出门已久,对他们甚是挂念。”

良叔若有所思,说道:“只是你尚未痊愈,若是明日回去,路上再遇到些什么麻烦,可就无人帮你了。”

他说道:“虽未痊愈,也好的七七八八了。”

良叔道:“也好,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不如明日再动身?”

他向良叔鞠躬行礼,诚恳说道:“多谢良叔。”

青儿却是不愿,两眼通红,扔掉手中洗了一半的碗,冲上来与他叫道:“不可以!你不可以走!”

良叔面露疑惑,范子旭亦是不解

,问道:“青儿姑娘,何出此言?”

青儿小脸一红,直直盯着范子旭,说道:“你...你白天冒犯了我,要对我负责!”

他顿时想起白天为救青儿,左臂揽住了她的腰,无奈地笑了一笑,回道:“那是为了救你,实属无意。”

青儿不依不饶,说道:“无意也要负责!”

良叔见范子旭颇为难堪,劝青儿说道:“青儿,人家是为了救你,况且,他都有妻儿了,你还要?”

青儿道:“有妻儿就有妻儿,大不了,我做小!”

声音之大,引来周围乘凉的村民的目光。

青儿的母亲向来彪悍,见青儿这般模样,也不阻止,只是哼着歌洗着碗,笑着说道:“到底是亲生闺女哟!”

良叔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见青儿双目红肿将落眼泪,忙拉过青儿要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青儿却是一把将他推开,抬起手指向范子旭叫道:“你不准走,听到没有!”

范子旭十分难做,竟生了逃离之心,将头撇向别处,说道:“我明日必须回去。”

青儿已是泪流满面,却哭不出来,只是声音有些咽哽:“你若走,我便一生不嫁!我便日日夜夜候在门口,等你回来!”

范子旭闻之震惊,不可思议地望着青儿,却见青儿潺潺美目甚是坚定,不见丝毫犹豫玩笑。他顿感胸闷,低下头望着脚下土地,低声说道:“青儿姑娘,何必如此...”

青儿道:“已见云霞满天,如何忍受苦楚黑夜。”

他闭上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晓自己当做什么,不会因青儿一番言语而动摇,只是这心呐,着实愧疚。

良叔望了青儿一眼,心中斟酌:青儿虽是任性,对于认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她已然已经认定子旭,若是子旭明日走了,说不定真会一生不嫁,便劝道:“孩子,先别急着走,不如再多住几日,修养修养吧。”

范子旭知晓良叔使得是缓兵之计,不好拒绝,毕竟良叔本可以“我与你有救命之恩”胁迫,却并未如此,反而好声相劝,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听从良叔的话,只好点头说道:“那便多住几日吧。”

青儿破涕为笑,露出向日葵般的笑脸,抱住良叔重重亲了一口,活泼说道:“多谢爹爹,那就这样定了,我去洗碗。”

睡前,青儿担忧范子旭会半夜悄悄溜走,想起他有一柄黑剑,便想将黑剑藏起来,走到床边,见一柄与自己身子差不过长的大黑剑,顿时惊恐,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还未触到便缩了回来,尝试三次,终于勇敢地握住剑柄,正要提起,良叔走来,见她如此,问道:“你在做什么?”

青儿道:“我担忧他会半夜溜走,要将他的剑藏起来。”

良叔叹了口气,说道:“你还不明白吗?若是命中注定你们无缘,就算你将他双腿卸了,他还是要走的。”

青儿心生悲凉,楚楚可怜地望着良叔,“可是,可是...”

良叔轻抚着青儿头发,柔声安慰道:“有些风景,看过便好。况且,你拿

了他东西,他定会生气的。”

青儿收回手,低下头,眼泪汪汪,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屋中,钻进被窝了。睡前,她未将房门关紧,留了一道缝隙,如此一来,外屋若是有了动静,她便能够听到。

半夜三更,范子旭躺在**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刘兰芝的哭喊。他虽不曾见到,从那嘶哑喊声中可以想象,刘兰芝定是失神落寞地望着黑暗,要从那黑暗中看出一点光芒来。

他顺手一摸,抓住黑剑,脑中想到:我已答应良叔再住几日,明日定是走不了了,不知兰芝现在如何。

他劝自己说,答应了便要做到,却意外地有些抗拒:一边是道德,一边是爱人,定然是道德来的重要一些。想到这里,他忽得有些轻松,放开了握着黑剑的手。

黑夜尤其静谧,叫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朦朦胧胧,仿佛看到刘兰芝被两人绑架猥亵,刘兰芝却不反抗,仿佛丢了魂魄,双眼无神,低声呢喃:子旭,你在哪里。

他浑身一颤,顿时精神,在心中狠狠说道:去他娘的道德!便要起身出门,念及白天青儿的眼泪,又停了动作,朝里屋方向望了一眼,心中想到:青儿姑娘,对不起了。

他悄悄下地穿鞋,打算开门走去,斟酌若是开门定会发出响动,脑袋一转,见窗户开着,便身子一轻跃了出去。出屋之后,恰如出笼之鸟,异常欢脱,一口气奔出数里之外,将愧疚甩得一干二净。

他走到河边,借着月光看清河水流向,思索道:“我既然是被这河冲到这里,说明落水点是在上游,那便沿着河岸直向上走吧。”走了两步,又想:“徒步过慢,还是认了方向,寻匹马奔去吧。我身上并无银两,只好偷窃,虽不可取,却是无可奈何。哎,侠义道德竟皆被我抛之脑后。”

青儿睡在里屋,亦是彻夜不眠,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忽闻屋外窸窣之声,知晓范子旭有了动作,要起身,却遭母亲按住,片刻之后,母亲便将手撤了回去,青儿却并不起身。她终于明白,范子旭是留不住的,就算今日强留下他,明日呢?后日呢?难道强迫一辈子吗?

少女盛开时,总是美艳无比。那浅浅的情窦,生根发芽,牢牢占据了少女的全身。只是对于青儿,似乎有些残忍。

黑暗中,眼泪无声地流。

后来,青儿果真一生未嫁,忙时,替父母帮手,闲时,便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向西边望去,那是范子旭漂来的方向。此时,良叔与妻子并不言语,只是陪着她一同坐着。四十年后,父母入了土,便仅剩她一人了。那时,村中的孩童不知她为何如此,总会在她身边围绕,唱歌跳舞,父母定会赶来,揪住孩童耳朵拎回家中。

青儿死前,村民都赶来围在床边,问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她指了指身下的床,说道:“床下有一只木盒,麻烦替我取出来。”

芙儿取出木盒,捧起盒内之物放到桌上。是一些碎瓷。

青儿望着碎瓷,想起被范子旭吓到的那一天,竟笑了,用最后一口气说道:“情虽苦,却比雪天红日。”说完,带笑合上了双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