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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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九章 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

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愈来愈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作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个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

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做丈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重:“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地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