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探案之九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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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行卷 (3)

第十六章:行卷 (3)

李元芳乘『乱』退出人群,在圈外再度回头,那刚刚倒卧的女巫重又站起,带领所有的巫师疯癫般地狂歌『乱』舞。他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方才的冲动太傻,那不过是萨满祭祀的程序而已,他却几乎当真。耳边疯狂的叫声不绝,李元芳有些心烦意『乱』,沿着大巴扎拥挤不堪的摊位疾步前行,好像进了『迷』宫,七弯八绕地走了很久,远远听到祭祀的声音已经停歇,周围清静了不少,再一看,自己又走到巴扎外头来了。李元芳不想重新经过萨满祭祀的地方,便索『性』拐个弯,循着上午王迁带领的僻静小路,匆匆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阙蛾眉样的新月高悬在半空,清冷幽淡的光影似水银泻地,映出憧憧『迷』殇。整条小路上,只有李元芳一人的脚步声,听得很分明,因此当一声压抑的低低呻『吟』传来时,他立刻就警觉到了。面前的小径在月光下一览无余,并无半个人影,李元芳停下脚步,静静倾听。微风轻拂,沿小径载着的一排梨树上,洁白的梨花花瓣如细雪飘下,落英缤纷,与月光一起将幽径铺成亮银『色』,树叶摆动的飒飒之中,夹杂着又一声微弱的呻『吟』。

李元芳看见,小路在前面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个分岔,呻『吟』声似乎就从那个黑黢黢的岔道传出。他紧走几步来到岔道前,往里望去,果然有个身影侧伏在满地雪白之中,娇小的头部低垂,看不见面孔。那人一手扶墙一手撑地,似乎勉力欲起,可刚刚半跪半站,“哎哟”一声,又跌坐下去。李元芳一惊,赶紧抢步上前,伸出双手去扶那人的胳膊,却不料对方浑身一颤,猛地推开他的手,低哑地喝斥道:“滚开!不许碰我!”

话音刚落,她又歪倒在墙侧,李元芳这才看清她的脸,原本美好的容颜因为疼痛而扭曲,娇喘连连,苍白的两颊透出淡淡的红晕,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中点点莹泽闪耀,怒气冲冲地直瞪着他。李元芳只得撤回双手,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女子,只见她身上一袭青『色』的胡服,头上肩上落满片片梨花花瓣,越发显得发髻乌黑如墨。如洗的月光之下,他们两人沉默不语地对峙片刻,李元芳缓缓地开口道:“我见过你……两次。”

裴素云颦眉不语,李元芳接着道:“第一次是在一个多月前,我刚到庭州的第二天早晨,在客栈后面遇到你和你的孩子,还有一只黑猫。第二次就是刚才,在萨满祭祀上,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那个载歌载舞的女巫。”裴素云不为所动,反而挑起嘴角,轻蔑地问:“那又怎么样?”

李元芳愣了愣,微笑着摇摇头:“不怎么样。我只不过看你似乎有些行动不便……我可以帮你。”裴素云眨了眨眼睛,脸上现出讥讽的神情:“你帮我?看起来你果然是个外来之人,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才会出此狂言。”“哦?”李元芳轻轻蹙起双眉,端详着裴素云的脸,语气变得冰冷,反问:“你的身份?你的什么身份?”

裴素云半靠在墙上,烧伤未愈的双脚因为刚才的狂舞而疼痛难忍,她狠狠地盯着面前这个不识相的陌生男人,很想把一肚子的恶气发泄在他的身上。于是她咬了咬嘴唇,带着怨毒回答道:“既然你方才看了祭祀,就该知道萨满巫师的法力。凡是未经我同意而触碰我的人,都会被我诅咒!”李元芳微微吁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重复:“噢,诅咒……”

停了片刻,李元芳才道:“就是因为害怕诅咒,所以没有人敢来帮你?你一个人夜间走在这么僻静的小道上,无人陪伴,居然也不担心?”裴素云轻轻一哼:“担心?害怕?你果然对萨满一无所知。整个庭州城的人都知道,此刻该担心害怕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原来如此,冒犯了。”李元芳点点头,朝旁边退了一步,向裴素云举手示意,请她先行。裴素云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来到岔道口,旁边再无依靠,她摇摇晃晃地又迈了一小步,脚一软险些又要摔倒,她本能地往旁边探手,一把就抓住李元芳伸过来的胳膊。裴素云慌『乱』地抬头,正对上他平静淡然的目光,就听他轻声说:“这样,我不碰你,你碰我总行了吧。”

裴素云还想甩开手,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往他的肩头靠过去。裴素云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再挣扎,半倚在李元芳的身上,由他带领着慢慢向前走去。顺着小径走了一段,前方又是十字路口,李元芳停下来,低声问:“朝哪里走?”裴素云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只抬起左手指了指,两人继续缓步前行,终于挪到了裴素云居住的小院外。

阿月儿早就翘首等在门边,远远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赶忙奔出来迎接,见到李元芳,不觉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主人。裴素云的双颊微红,朝阿月儿唤道:“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扶我一把啊。”阿月儿这才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搀扶她,一边还悄悄地瞥着李元芳。

李元芳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阿月儿搀扶裴素云慢慢走到院门口,就想离开,裴素云却回过身来,她犹豫了一下,语气依然十分倨傲:“你,叫什么名字?”李元芳摇了摇头,转身就走,裴素云忙唤:“先生,请留步!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容待妾身日后答谢。”说着,她款款屈膝,用中原女子的方式向李元芳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李元芳这才点头回礼,答道:“在下姓李,李元芳。”

裴素云一怔,定定地看着李元芳。李元芳等了等,见她不再说话,便笑了笑,问:“你真的是萨满女巫吗?”裴素云未及开口,阿月儿抢着道:“你怎么这么问?这还有假?我家阿母是庭州最厉害的伊都干!”“哦,”李元芳思索了一下,探询地看着裴素云:“那么,你会看病吗?”

阿月儿又要张嘴,被裴素云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裴素云朝李元芳妩媚一笑,轻声回答:“祭祀、医『药』、寻魂、驱鬼、祈福和诅咒都是萨满巫师的法术之一。”顿了顿,她柔声询问:“李先生何来此问?你是要……”李元芳朝她欠了欠身:“我想请伊都干给我治病,可以吗?”裴素云又是一怔,思忖着问:“给你治病?嗯……何时?”

李元芳想了想,皱起眉头道:“我也说不好,等我有时间。也许过几天吧……你说呢?”他望向裴素云,裴素云避开他的目光,垂睫略作思索,便抬头道:“明天,未时至申时之间,我等你来。”“好,我来。”李元芳点头应承,又朝她看了一眼,方才从容离去。

裴素云站在门前,一直望到他邤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遍地梨花的小道尽头,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扶着阿月儿的肩膀回屋。阿月儿一路上欲言又止,裴素云知道她在动小心思,回屋看了看熟睡的安儿,就在榻边坐下,问:“阿月儿,你想说什么?”

阿月儿撅了撅嘴:“阿母,老爷明天就回来了。”裴素云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他明天晚上才会到庭州。”“哦。”阿月儿张了张口,不再吱声。裴素云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上面还粘着不少梨花的花瓣,她拈下一瓣轻嗅,淡淡的清香神秘悠远,恍惚如梦。

李元芳急急忙忙赶回家,才来到小院门外,就听见里面狄景辉在大声说笑。他推开歪斜的破木门,猛然看见院子内的情景,不由愣了愣。院内的石桌上摆放着几样酒菜,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桌边围坐三人,除了狄景辉和韩斌之外,还有一个健硕的老者,红红的脸膛,浓眉大眼,灰白相间的络腮胡须,正与狄景辉推杯换盏,喝得热闹,见有人来,老者放下酒杯,笑眯眯地望着李元芳。

狄景辉看见李元芳回来,乐呵呵地招呼道:“哎,你总算回来了!等你老半天了!”李元芳皱了皱眉,轻声嘟囔:“糟糕,我忘记给你们带饭菜来了。”狄景辉一摆手:“哎呀,要等你给我们带吃的,恐怕我们就饿死了。没事,这不有吃有喝的吗,哈哈!”韩斌跳下石凳,跑过来拉着李元芳的手,把他拖到桌前。狄景辉上下瞧了瞧李元芳,笑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看样子是去探花了?”

李元芳这才注意到自己满身的梨花花瓣,便让韩斌帮着拍打,一边看着桌边那位老者,含笑抱拳问:“请问这位老人家是……”那老者赶紧还礼:“啊,在下高长福,你就是李校尉吧?”“正是。”李元芳想了想,问:“高长福……莫非您就是原来管理巴扎的高火长?”高长福朗声大笑:“李校尉果然精明过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不错,正是在下!”

李元芳也很高兴,坐下来和高长福碰了碰杯,又问:“我看钱刺史的军令上面说,高火长在集市群殴的时候身受重伤,卧床不起,所以才要我来接替。怎么?高火长看起来很硬朗啊?”“啊?刺史大人是这么说的?”高长福一愣,想了想便笑道:“咳!估计是钱大人怕李校尉多心吧,其实压根没那么回事。我只是岁数大了,在瀚海军从军多年,十天前钱大人下令让我退役了。所以李校尉,别再叫我高火长了,我已经是平头老百姓咯。”

狄景辉举起酒杯道:“高伯刚才告诉我们,他祖籍山西并州,嘿,和我还是老乡!他在边疆从军多年,这次退役便想带着家眷叶落归根,返回中原去。”高长福接口道:“是啊,本来前日就该出发的。可我家那老婆子,非要看过今天夜里的萨满祭祀才肯走,这不,就耽搁下来了。我听说接替我的李校尉已经到了,就想着正好过来瞧瞧,李校尉要是有什么事情不明白,我还可以解说解说不是?”

李元芳由衷地道:“高伯,您想得真周到。”高长福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李元芳饮了口酒,笑了笑,道:“刚才我也去看了那个萨满祭祀。”韩斌跳起来,晃着李元芳的胳膊直报怨:“啊,哥哥,你都不带我去!”高长福忙解围:“嗳,斌儿,我告诉你,那玩意儿吓人得很,小孩子最好不要看,没意思!”李元芳好奇地问:“高伯,这个祭祀每年都要举行吗?”

高长福道:“没错,每年的春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庭州都有萨满祭祀。”狄景辉接口便问:“这祭祀是什么目的?是春季的祈福吗?”高长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祈福,不过不是为了五谷丰登,而是为了避除瘟疫。”“瘟疫?!”狄景辉和李元芳相互看了一眼,一齐发问。高长福点头道:“是的。过去每到春夏两季,庭州都会有疫病发生,这瘟疫非常凶险,一旦染病就无『药』可救,年年都会因此死很多人。十多年前,庭州出现了一个极其有法术的萨满巫师,名叫蔺天机,就是他开始举行春季的祭祀,从那以后,瘟疫就真的不再发生。正因为这个,庭州的百姓对萨满教可以说是笃信不疑,连庭州官府都对萨满巫师十分尊敬。”

狄景辉听到这里,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祭祀就可以避免瘟疫流行?呵呵,还好这话没让我爹听到。”他看了一眼拧眉思索的李元芳,朝他挤了挤眼睛,问高长福:“高伯,萨满巫师就光靠祭祀来防止瘟疫吗?有没有别的一些什么法术,比如画符、烧纸之类的?”高长福道:“怎么没有?除了祭祀,萨满巫师还会给全城的百姓分发一种神水,庭州官府勒令人人都要喝,如果不喝就要发去伊柏泰坐牢,所以无人敢违抗。”“哈!这就对了嘛!”狄景辉朝桌上猛击一掌,大声道:“我对这神水很好奇,很好奇。高伯,什么时候能喝到?我这人怕死的很,最好现在就喝!”

高长福听得直乐,笑着摇头道:“狄公子你别急啊。祭祀以后就会挨家挨户发放神水,到时候你不想喝也有人捏着你的鼻子给你往下灌!”李元芳给高长福斟了一杯酒,笑着问:“高伯,可我今天看那个祭祀,主持者好像是个女巫啊?您说的蔺天机是个女人吗?”“啊?哈哈哈哈!”高长福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摇头一边解释:“不是,不是。蔺天机十年前就在沙陀碛里失踪了,传说他已化身为真神。此后主持萨满祭祀的是他的女弟子,也是现在庭州最厉害的萨满女巫,名唤作裴素云。”狄景辉一愣:“裴素云?居然还是个汉人女子?”高长福点头:“可不是嘛,今天李校尉看见了的啊。”

李元芳点点头,又给高长福斟了杯酒,问:“高伯,您原来是属于沙陀团的吗?就是武逊校尉的团?”高长福道:“对,是沙陀团。我的小儿子高达也从了军,跟我一样同在沙陀团,还是个旅正呢。呵呵!要说那武逊校尉可真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太耿直,不被上官喜欢,所以一直未得重用。”李元芳紧接着又问:“今天我们来的时候,接待我们的王迁将军说沙陀团有调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高长福愣了愣,有些犹豫地回答:“这个,我也说不好。武校尉被调去伊柏泰剿匪以后,钱大人并没有任命新的团长,而是自己接管了沙陀团。前几日突然听说有紧急军务,钱大人亲自带领沙陀团离开庭州,往轮台方向去了。至于军务的具体内容,因为是机密,再说我也刚巧退役,就不得而知了。”

狄景辉听到这里,打岔道:“你看看,怎么又说起军务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李元芳,你就不能放松些?”李元芳低头不语,狄景辉朝他看着,突然笑问:“你见到那女巫了?怎么样?吓不吓人?”李元芳尚未答言,高长福『插』嘴道:“哎哟,那裴素云可是咱庭州城头一名的大美人啊。不过因为她是萨满女巫,法术无边,呵呵,庭州城里人人见她都敬畏三分。再说,她和……”说到这里,高长福突然住了嘴,惴惴地四下望了望,端起酒杯闷头连喝几口。

李元芳和狄景辉倒不追问,也都各自饮起酒来。过了片刻,李元芳才又开口道:“高伯,今天祭祀已过,您打算何时返乡?”高长福道:“咳!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随时都可以走。”李元芳冲他一笑,诚恳地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请高伯再在庭州多留几日?”“哦?李校尉有什么吩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