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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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_五十一章 槐荫侯妻离子散

忙活了十几天,于昭湘突然想起一件事:好久不见槐荫侯韩晋了。他心里纳闷,自己第一次做这么大的事情,韩晋不会不出面帮着看觑看觑,但是没有!他的的确确没有看到过韩晋!一念及此,他拔腿向韩晋家里走。

韩晋的门虚掩着,院里静悄悄的既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吠鸡叫之声。于昭湘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老槐,老槐。”站在院子里,于昭湘向里屋喊了几声。

屋门开了,韩晋从屋里走出来,向于昭湘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屋。

当门地上坐着韩晋的老爹,脚底下落了厚厚一堆烟灰,看来这爷俩对着头抽烟已经很长时间了。看到于昭湘进门,韩晋的老爹站起身来,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对于昭湘说:“你们聊着,我出去有点事。”说完就走了。

于昭湘虽然和韩晋合得来,但是对韩晋的老爹,他横竖看不上眼。韩晋的父亲因为排行弟兄们多,在凤鸣村说话很硬气,整个凤鸣村没有几个他能看得起的人物。他几乎什么都不做,整天站在街上论东家评西家,说话的时候不仅摇头晃脑,而且一脸不屑。

自从于昭湘回到老家的那一天起,于广源也成了他嘲笑的对象。因为儿子韩晋孝顺,村里所有儿女不孝顺的老者几乎都被他笑话过。自己横草不拿竖不说,在儿子儿媳面前,他的话就是圣旨,容不得半点违背。

凤鸣村一直流传着他的两个典故:一次,韩晋带着媳妇、孩子走丈人家,临出门的那一霎那,儿媳妇嘱咐公公:“爹啊,你在家看好门。”韩晋爹答应了。傍晚韩晋夫妇回家一看,家里的大门、屋门四敞大开,不见老爹的身影,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看见他爹一摇三晃地走回家来。儿子禁不住抱怨道:“不是叫你在家看着门吗?”得到的回答却是 “是啊,你们的那个门少了啊,这不是大门、屋门都好好的吗”。

另一次,韩晋的媳妇捞了(方言,洗了)一些麦子晾在笸箩里,捞完麦子的她急着要去洗衣服,就对公公说:“爹啊,要是下雨你别忘了把麦子收进来。”韩晋的老爹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过了不大一会儿果真下雨了,正在湾边洗衣服的黄氏赶紧往家跑,跑到家的时候,看到晾麦子的笸箩依然躺在天井里一动未动,而自己的公公正坐在当门地上看雨。黄氏问公公怎么不把麦子收进来,他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反问黄氏:“外面下雨了吗,我怎么没试着呢?”

在凤鸣村,崔富贵的奸和韩晋他爹的糙是出了名的,人们往往把他们两个相提并论为糙树奸桥——韩晋爹小名叫树、崔富贵小名叫桥。

“怎么了,老槐?”于昭湘问。

“你没有听说吗?我老婆跑了,带着两个孩子,带着家里所有的钱。”一句话让于昭湘愣在当场!

于昭湘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问韩晋:“找过她没有?”

“找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没有找到,她娘家里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看来她是铁定了心要走。”于昭湘一时无语。但是他还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对韩晋说:“不能吧,她可能只是吓唬吓唬你。”

韩晋苦笑一声说:“老弟,你是不知道你嫂子这个人,没指望了,我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啊!”

韩晋心里知道妻子这回一走恐怕再也不能回来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早在春节时黄氏就萌生过出走的念头。

黄氏的娘家是没落的地主,她的高祖曾经中过举人。也就是在那时候,黄家在凤凰寨最为风光——置地买房、兴旺无限,黄氏的家人一直以此事为炫耀的资本。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很早就在黄氏心中扎下了根,黄氏之所以看中韩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韩晋读过不少书。嫁给韩晋之后,徐明侯、于昭楚的功成名就更加坚固了黄氏让儿子上学的信念。

韩晋的两个男孩今年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两个人都读完了六年小学,即将升入中学,就在这个问题上,黄氏和丈夫、公公产生了分歧。

韩晋的老爹认为在乡下孩子只需认识几个字会算几个数就行了,没有必要读很多书,再说去年歉收,全家人的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闲钱补笊篱啊?

韩晋是个孝子,对父亲的话从来不背违,黄氏对韩晋一晚上的枕头风不如韩父一句话管用。韩父的观点是让黄氏多生男孩壮大家族,而黄氏的意思是少生孩子把金钱和精力用在培养孩子身上,为此她和丈夫的**极力避开受孕期——公公和儿媳从而产生严重的分歧,韩晋夹在中间受了不少夹板子气。黄氏读过不少书,大道理懂的比韩晋多,曾经以不孝有三劝导过韩晋。

汉人赵岐所注《十三经注》解释的三不孝最为中肯:于礼有不孝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韩晋自以为的孝顺恰恰是最不孝。当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时,韩晋没有劝阻;韩父尖嘴薄舌嘲笑邻里时,韩晋一言不发;当韩父恃强凌弱时,韩晋选择了沉默……

春节过后,黄氏为孩子能上中学之事低声下气地和丈夫、和公公反复商量,最终因公公阻挠,上学之事没了下文。

令韩晋和他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娇小的黄氏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竟然义无反顾地携子离家出走。黄氏离家已经整整十天了,一开始韩晋爷俩想瞒着这件事,心里幻想着这只是黄氏的一时心血**,过个十天半月自己就回来了。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乡下,做一件善事很少有人给做宣扬,但是做下一件丑事,会有无数“好心人”帮着朝外抖搂,韩晋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好人”。现在终于轮到自己的头上了!

面对韩晋,于昭湘无话可说,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了,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就告辞出来了。

韩晋媳妇黄氏出走的事情很快被全村人知晓了,许多人在同情韩家的同时,也有不少人在心里偷偷地高兴。这固然与韩晋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有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韩父的为人处事风格。

凤鸣村留下许多韩父的名言。“十个老婆九个爷巴”“一个打谱的顶十个干活的”“想当年牙如铁,生吃牛筋不用切,现如今不行了,只吃豆腐和猪血。”每一句名言的背后都有一个不光彩的故事。

因为儿子孝顺儿媳听话,韩父一直引以自豪,全村人几乎都成了他笑话的对象,于广源也不例外。

有一次在街上乘凉,看到于广源也在那里,韩父问于广源:“你亲爹怎么不出来风凉呢?”

他口里的“亲爹”指的是于昭湘,因为于广源气极了的时候经常对小儿子说“你真是俺的亲爹啊”——结果把广源弄了个大红脸!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韩晋瘦了一圈,他头发不剃,胡子不刮,眼窝深陷,双目无神。走在街上,不细看他,已经很难认出这就是整天嘻嘻哈哈的“槐荫侯”了。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一天早上,韩晋睡醒之后不见了老爹。原以为他爹出去溜达了很快就会回来,但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踪影。他猛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连忙跑到于广源家,叫上于昭湘和几个觅汉帮着寻找自己的老爹。

费了整整一上午的工夫,他们终于在韩家墓田找到了韩父。其时他正吊在墓田里面的老柏树上,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已经死去多时了!

韩晋当时昏死过去!众人七手八脚解下韩父,发现他是脚下踩着一块石头用自己的腰带上的吊!

埋葬了老父亲,韩晋几乎变了一个人,整天痴痴呆呆,再也不见他说一句笑话。给老爹上完了五七坟,凤鸣村人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人们纷纷猜测他的去向,莫衷一是。只有于昭湘明白,韩晋是去寻找妻子黄氏去了。

韩晋对于妻子的感情很深很深,他曾经不止一次自豪地对人说:“天下之美者在中华,中华之美者在海右,海右之美者在河阳,河阳之美者在凤鸣,凤鸣之美者在槐荫侯之室!”

在这个时候,即使与韩晋有睚眦之怨的人也在替他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毁了,怨谁呢?是啊,怨谁呢?这是所有凤鸣村人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来的答案。

韩晋有五大亩地,今年种植了一亩谷子,四亩小麦,小麦收割之后接着种上了高粱。于昭湘偷偷地嘱咐李琪把韩晋的地管起来,不要让其荒废了。

听到这话的李琪禁不住吃惊地瞪大眼睛,他在纳闷于老三这个四六不通只知玩乐的耍孩子何以变得心细如发了!

尽管人们对南湖的谷子产量相当看好,但是当七月底收获完之后,人们还是吃了一惊,一大亩地的产量达到了两石!(凤鸣镇的一石和别的地方有所不同,凤鸣镇的一石是八百斤)而在凤鸣镇,谷子产量一般不到一石!

得知这个消息的村民在惊叹奇迹的同时,都在心里给于老三算开了帐:一亩两石,造出来的地少说也有三十亩,这就是六十石谷子;六十石谷子可以换四十石麦子,扣除造地时花费的十石麦子,还剩三十石,两头猪两腔羊两千斤酒用不了二十石麦子,还剩下十石麦子换二百大洋绰绰有余。这样一算,每个人都大吃一惊:用不了两年,于老三造地的所有费用就会收回了!而且用淤泥造出来的地三年不用施粪照样比别的地高产!

自从打完谷子量过产之后,凤鸣村人都对于老三刮目相看了,包括于昭湘的父亲于广源!

自从于广源把地交给于昭湘之后,他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寂寞。没有人再来请示他这块地种什么那块地种什么这块地下种多少那块地下种多少,也没有人再来请示他是否添置农具、是否掐谷是否割麦,这些人有事都向自己的儿子说,即使自己就在跟前,他们也视若无物,于广源想帮助儿子干点活也得先请示儿子!在这个相对庞大的庄园里他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因为于昭湘不用他干活,劳作了一辈子的手感到无处可放,好在于昭秦的双胞胎儿子在收割完谷子之后就上学了,于广源就整天教着两个孙子识字算数,结果他的两个孙子在班里的成绩一个第一另一个第二!

尽管于昭湘在同父亲分家之后找到了成就感也找到了一些杀生之外的乐趣,但是韩晋的离家对其打击太大了,他经常有意无意地走进韩晋的家,看到凌乱不堪的里屋,看到逐渐破损的家具,“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悲凉之气激得于昭湘直打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