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张章 锦瑟欲歌睡梦长（二）

如此默默的想了一回，从鸡翅木的莲花黑漆柜中取出那日他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缎锦披风，如云般丝软，用手轻轻拂过，似触摸着温润的碧泉。又想起在陈国时柔妃的托付，心内牵扯不清，忙又翻了柜子，找出妥帖收藏的那串蜜蜡血珀。血色的一串珠子，泛着冷然的光，托在白如梨花般的手上，越发衬得珠子如滴滴的殷红血珠一般。柔妃昔日的目光落在心上，越发难受。

在宫中月余，见他亦不过两三面，当日之托尚且未曾兑现，只是今日这番境地，自己不存昔日容颜，早已不知该以怎样的借口去找他。宫禁森严，婢女与外臣是两个永远没有交集的身份。

探手从脖颈之间取出那只水晶蝴蝶，张扬的水晶蝶翼，在灯光照耀下越发晶莹剔透，却割得自己心疼痛无比。

若然没有这么多俗世牵挂，自己早在淮阴便相随在侧，是谁拿流年乱了浮生，又借浮生乱了红尘，此生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若然没有那一场家族罹变，他与自己早已相携娉婷闺阁画眉，奈何世间万事不随自己心意兜转，这一切恐怕都是天意。

如今他又要远赴边城，自己无法三军前头为将军壮行，奏一番锦瑟离歌，却只能在宫禁无力的看他叱诧疆场。相思使觉海非深，子仲哥哥，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永夜无昼，冷寒瑟瑟，冻得心一片冰冷。正兀自伤怀，一阵急缓的敲门声打破安谧，凌君稍稍收拾收拾脸上的哀戚神色，整了整衣裳，便去开门，不料却是顾云慈，凌君奇道：“顾姐姐，你怎的来了。”将她让进屋内。关好房门，沏了一盏新茶递给顾云慈，掩去方才的伤情勉强笑说道：“顾姐姐，这茶乃是皇上赏我的秋香碧螺春，若非姐姐来了，我还舍不得喝呢。”

顾云慈略略看了她几眼亦回道：“梨姑娘泡的茶自然是好的。”

凌君哑然失笑：“顾姐姐我都说多少次了，你叫我小梨便是，以后勿要再叫我梨姑娘了。”

顾云慈淡淡一笑，拉着她的手说道：“我知你非寻常女子，这一路多亏你照拂，虽说是我跟着姿渊小姐，可是实则我与你才是最亲近的，你要

是离开璟宫记着一定要将我带在身边，我虽无用，但做个粗使婢女还是使得的。”

顾云慈的话让凌君眼神有些朦胧，氤氲着雾气，这样的情愫自己又如何担当得起，可是见着顾云慈的神色却是十分坚定，不由的叹道：“凭姐姐的心性实则是十分人才，妹妹何德何能得姐姐眷顾，只是今日凭着姐姐的面，小梨定然不忘姐姐今日的话，有小梨在一日，便要护得姐姐周全，纵使我不在……。”凌君突觉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吉利，顾云慈立马的堵了她的话，泪眼有些婆娑，紧了紧相握的手，哽咽的说道：“有你这句话，便足矣。”

凌君摇着头叹道：“真是傻姐姐。”

两人莫逆相视一笑，顾云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急着说道：“瞧我只顾跟你说话，倒是忘记正事了。”

说着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到凌君手中说道：“姿渊小姐让我将这信笺交与你，还说让你速速轻启。”凌君接了信笺，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书柬，却并未署名，她疑惑的望了一眼顾云慈。

顾云慈却敛眉轻笑，透着几许神秘，笑道：“你快些看信吧，坐了许久了，我也该回去了。”

凌君见这信来得奇怪，便也不再客套，将顾云慈送出门去，方才掩蔽窗门，将信笺取出，鎏金洒花笺，一阵悠悠清香入肺，仿似处身三月山岚百花之间，心头异常的舒畅。

轻展信笺，笺上笔墨狂草生生将她怔在当地，清骨狂放的几行小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日淮阴侯府的闻风阁内，自己学着他的笔迹摹写那首清词，往事历历在目，仿若昨日，几行字将她的心磕得生疼，揉了揉有些朦胧的双眼，定定的朝书柬上望去只见上面写到“今夜亥时三刻，慕秋宫见。”

突兀的几句话，没有落款，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是这世间也唯有子仲方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却一时心内恍惚，酸涩寸寸蔓延，挟着满室清寒，将心纠成一团，绡纱宫灯印得眉目间异常苍白，瞬时滚下几滴清泪，沾惹了衣裳。

心神恍惚，也不知呆了多久，听得钟楼上的更鼓声远远传来，声声将她震醒，原来竟已是亥时三刻了。

明日他便出征在即，中间多少蹉跎岁月，他在边疆血染沙场，自己在宫禁独守流年，莫说爹爹事未了，便是与陈皇的三年之约如今亦只剩下十月时间，假若子仲能在这十个月中结束战事，或许还能一慰相思，若不然只怕就要等三年之后了，三年之期春秋罔顾，三年之后境遇又将是怎样，谁也不知。

想起这些，眼眸中寒着几丝悲凉，或许当日安分的留在淮阴侯府便不会生出那么多事来，想到这不禁却失笑了，若然当日留在淮阴，便没有后来的陈国一行，若取不到凤凰胆，子仲的性命难保，更何况知道了子仲的身世，知道了柔妃的旧事，原来世间因果循环，不是人力所能勉强，所以有了与陈皇的三年之约，什么福什么祸，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一切不过都是相互抵偿，其实莫说三年，只要能救得他的性命便是三十年自己亦会无怨无悔的答应。前世的债，今世的情，红尘路遥遥。

加了件衣裳，略略收拾云鬓，见着镜中的自己，平淡的眉眼，较之以往略微有些改变，此时看起来亦不再陌生，只是比原来越加苍白了，已有了昔日的丁点模样，改变容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进宫的这些日子，便慢慢的将解药减半使用，容貌便也慢慢的在改变。

民间素有女大十八变的说法，女子容貌慢慢改变本就在情理之中，幸亏自己年岁较小，因着素日劳神苦思，越加瘦弱，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再加上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宫娥，后宫佳丽如云，谁又会在乎自己呢，谁又会在乎一个宫女的容颜改变，为了不使人怀疑，也只是慢慢的让自己的容貌逐渐的恢复旧时模样。

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年华悠悠，自己竟生出迟暮之感，看着窗外宫灯璀璨连天，似一条银蛇飞舞，朦胧的光束将皇宫照得通明。执了那串蜜蜡血珀，放在贴身处藏好，方才出门而去。

慕秋宫在皇宫西北边，乃是一处废弃的冷宫，原先是关押废黜嫔妃的地方，可后来皇帝便让人封了此处，加上皇宫西北边，不见阳光，越发阴冷，凌君有一次给各宫娘娘送皇帝的赏赐路过慕秋宫，只觉阴寒阵阵，却不知子仲为何竟要选在那里相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