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江东使者
纵横家,是春秋战国时一类特殊人才的统称。此类人最擅长的本领叫做“合纵”“连横”,因此被称为纵横家。盖因其时天下分崩诸侯割据,周天子早已变成了摆设,诸侯之间的战争不断,遂产生出了这种人才出来。这帮人的拿手好戏便是在各诸侯国之间穿梭往来展开外交斡旋,以结盟对抗不结盟的霸权主义强秦,或者以不结盟的政策对反秦联盟展开外交攻势,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最终瓦解反秦联盟。当时这一行业最杰出的两位人才是一对师兄弟,便是大名鼎鼎的苏秦和张仪,前者曾经佩戴六国相印,后者曾经凭借一张利口硬生生削去了强楚的一半国力,瓦解了六国同盟。
纵横家有一个特征,就是他们不受传统的儒家道德规范约束,也不按正常的牌理出牌,做事情唯独本着“利益”二字行事,视传统的礼法王纲如无物,颇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因此在大多数时候这类人并不受绝大多数统治者待见。但是在诸侯纷争的乱世时代,这种人却颇有发挥专长的空间,各国诸侯往往借助他们的谋略和智慧来提升自己的实力,这是现实需求,因此即使在独尊儒术的汉朝,这种人也并未绝迹。
诸葛亮的这句评语令刘备颇为吃惊:“鲁子敬是个纵横家?”
诸葛亮极其确定地点了点头:“此人的学术不纯,论事行事。着眼点往往与众不同。周公瑾将此人推荐给孙仲谋后,几乎没用多少时间,他便成了孙仲谋地腹心谋士。仅此一点,便可以看出孙仲谋此人与其父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刘备默然不语,认真倾听着诸葛亮的论述。
“江东诸才俊当中,张子布是纯臣,周公瑾是名将。但无论这两人当中的哪一个,都不足以影响孙仲谋的决策定计。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孙伯符留下来的元老重臣。孙仲谋虽然信用他们,却也时时猜忌忌惮他们,既忌惮他们的能力,亦慑于其二人地威望因此他们虽然名声在外手握重权,却很难左右孙仲谋的心志……
“鲁子敬自数年前开始便一直在收集荆州地风土人情行政军事诸方讯息,以他的为人,做这些事情绝不会是毫无目的的。也绝不会是擅自为之。也就是说,孙仲谋对于荆州觊觎已久……”
刘备点了点头:“这个我能理会,如此膏腴广阔的一片土地,稍有志气者谁能坐视观望?”
诸葛亮点了点头:“还有一事可以证明孙仲谋之志,前年,孙仲谋冒着全体重臣的一致反对建立了柴桑行营,将自己的治所由吴郡移到了柴桑,这近乎于迁都地举动。若非所图者大,岂能轻言轻动?在这件事情上,江东元老重臣和士族门阀的一致反对都被其置之不理,此等决心意志,岂是刘琮竖子所能比拟?”
刘备又点了点头:“此人能坐领江东五郡,所依赖者看来并非父兄余荫。”
“正是。因此亮敢断言。曹操若放任主公经营江夏,渡江图取江南四郡,孙氏或许还会迟疑观望,若是曹操大举东来,此人必然不能坐视,就算我们不去和他结盟,他也要主动来打探主公的心意。因此主公的结盟能否成功暂不可知之说,亮不能够苟同。即便此刻孙仲谋心意未定,有此基础和条件,主公亦当主动进取。争取其支持以对抗曹操。”
刘备点了点头:“先生所言。大是有理,如此看来。与江东的联盟成功希望极大……”
诸葛亮点了点头:“不错!”
刘备叹道:“只是江东兵甲如何,却尚不可知……”
诸葛亮道:“当年孙策以千余淮南疲弱之卒轻取江东,可知江东之兵并非天下强军。然则事皆有两面,江东之陆师虽然不足道,但其水师之精锐却是人所共见。以黄祖之彪悍骁勇,尚且临阵授首。更何况远来疲惫,不善水战的北军?”
刘备苦笑道:“只是如今荆州水军大部以为曹军所有……”
“那是表象!”诸葛亮坚定地反驳道,“主公久历兵事,自当知晓相疑于内者必当力弱与外的道理,荆州水师本就不是江东水师的对手。荆州在江东上游,可谓地利优于彼方,然则近些年来,荆州水军却只有被江东水军按住了狠打地份,攻守之势倒置,双方优劣,可见一斑。而曹操新得荆州,人心未服,水军纵降,指挥起来也不甚灵便,以曹氏之多疑,必不肯放手使荆州将领独领水军。外行节制内行之势,在所难免。荆州水军本来便不是江东水军的对手,再加上内外相制上下相疑,虽欲不败,其可得乎?”
诸葛亮条分缕析,几乎算无遗策,听得刘备连连点头,暗自庆幸这个军师中郎将没有任用错。
“孙家虽然强势,然则毕竟是外来人,本土士族必然不能尽服,若派大兵进驻四郡,则其对曹氏的战线必然吃紧。江东兵本就不多,分散到几个战线上去,必然不敷使用。因此对四郡只能名义上占据,如此地方豪强必然不能心服,其实力能够控制住四个郡城便已经是极限了。到时候主公若不帮忙,只怕孙仲谋连四方的盗贼强寇土蛮野人都不能应付。孙氏若要真个平服四郡,只能请主公帮忙,主公只要能在江南抽粮抽税征兵练军,又何必在乎其名义上的归属?只要主公兵力愈来愈强,这四郡之地最后还不是主公囊中之物么?到时候西征巴蜀,条件也就大致成熟了吧?”
刘备只听得神清气爽,仿佛吃了一盏美酒一般,整个人都似乎年轻精神了许多。
他微笑着对诸葛亮道:“精辟之论,谋划至当,可行度颇高。若果真能够如此,则我半生戎马,也不枉了。”
诸葛亮微笑道:“大势如此,亮只是为将军试论之。如今天下大势已变,汉室之倾颓不可复返。主公自起兵以来,一直不曾有过根基稳固的州郡,故而北使曹操占天时,东教孙权占地利,这荆州本乡本土的人和主公若再不加以利用,又有何资本争雄天下成就王霸之业?亮也不才。愿辅佐主公经略荆襄徐图巴蜀,若此生有望能得入主中原恢复汉统,自是最好;若此愿不惩,据巴蜀之险荆襄之便坐观天下之变,亦是大丈夫之不朽功业……”
刘备含笑答道:“若有是日,孔明便是萧何张良,留侯之封。相国之拜,也不过等闲事罢了!”
诸葛亮淡淡一笑:“这话却也说得远了。眼下如何能够使得孙仲谋与我们结盟,并且派兵参战,这却是第一桩要紧事。没有江东水军之力,将军若要据夏口以抗曹操,只怕孤力难支……”
……
身披重孝的刘琦一见到刘备,大老远便“扑通”一声跪倒了下来,痛哭失声道:“叔父。家门不幸,权jian挟持吾弟,竟欲以九郡军民献于他人。侄儿无能,不能惩jian除恶靖难守土,还望叔父为侄儿主持公道……”
看到刘琦,刘备顿时想起刘表在日待自己地种种恩义之举,眼中也不禁淌下泪来,他一面拭泪一面扶起刘琦道:“贤侄请起。你弟弟年少无知,听信谗言,举境降贼,你叔父我欲劝阻而不能,实在愧对你父亲生前的信任托付。如今荆州守不能守,战不能战。你叔父我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当阳之战又为曹贼所败,无可奈何,只好来江夏投奔贤侄你了……”
刘琦抽泣哽咽道:“叔父千万休如此说,若无叔父回护,表兄助谋,刘琦此刻已是襄阳城中一副朽骨了。当阳之事,侄儿都听说了,曹军势大,荆州诸军又不肯相助叔父。这原本便是无可奈何之事。叔父不肯弃荆州百姓。携民渡江的义举,此刻早已传遍江北。非叔父不能行此仁义之事。侄儿无能,困守江夏,未能及时支援相助叔父,心中实是愧恨难当。这便请叔父移驾夏口主持大局,侄儿愿以江夏太守之印相让,自此在叔父麾下,甘为驱驰,只要能够击退曹兵,守护九郡土地生民,擒住蒯蔡诸贼报仇雪耻,侄儿余愿已足,彼时侄儿甘愿推戴叔父接替父亲牧守之职,垂治九郡,还望叔父不要推辞,勿负侄儿一片诚心……”
一番话说得刘备暗自赞叹,不过一年光景,这刘琦的心智襟怀均大有长进。这一番话说得语气诚挚毫无做作之态,实在难得。刘表这个长子或许脑筋没有次子好使,但是这一番历练下来,为人处事已经老练成熟得多了。若是刘表还在世,见到此刻的刘琦,或许会改变继立次子的主意吧……
不过刘琦虽然如此说,于情于理刘备却都不能就这么应承下来,那样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他含着泪水欣慰地道:“琦玉啊,你长大了,你父亲若是看到你有今日,只怕在九泉之下也要含笑了。让江夏太守之议,不可再提;牧守之职,更不是你能私相授受的。你地江夏太守是你父亲亲自任命的,为地就是要你在这个荆州上下错乱无主的时候能够撑起大局。你弟弟不成器,中了jian人的计,只怕性命也未必能保,你也不要再怨他了。此刻也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如今曹军大兵压境,你叔父新败之后,军士亟待整顿,要借你江夏之地休养一阵。越是在这个人心惶惶九郡无主的时候,你越不能乱,更不能躲,你要继承你父亲的遗志,也要继承他的继业,要知道,九郡上下,数十万军民,都看着你呢!你要争气,叔父会从旁协助,直至将曹军彻底赶出荆州……”
刘琦抬起头惶恐地道:“这如何使得?侄儿年幼,威德具无,资历浅薄,才力不济,怎能担得起偌大地担子?叔父威名达于天下,仁义布于九州,世人无不以叔父为汉室重兴之望,岂是侄儿能比拟的?如今时局危殆,叔父不肯领九郡之事,难道忘记了家父临终之托付么?”
刘备苦笑道:“傻孩子,你父亲临终是叫我辅佐你执掌九郡,你若是孝顺,就顺顺当当地按照你父亲的临终遗命,继领荆州,不要再多想了。我来江夏,不是来夺地自为的,是来投奔你帮助你的。让太守之事,万万不可再提。你能容你叔父将左将军府驻在夏口,便已经是帮了你叔父的大忙,其他的话,万万不可再提……”
刘琦略有些惶恐地道:“侄儿年幼,诸事处置恐有疏漏,还望叔父从旁指正才是!”
刘备笑了笑,拍拍刘琦的肩膀:“这个自然,琦玉放心就是,你不嫌你叔父晦气,我自然要全力助你!”
刘琦道:“小侄已命江夏诸县将仓廪中地余量和物资全部运往
夏口,坚壁清野,准备与曹军决战。无论襄阳最终是战是降,小侄是万万不会降的。”
刘备欣慰地道:“你做得极对,你有骨气,不枉你父亲看重你,也不枉孔明帮你一回……”
刘琦忽然间想起一件大事来,回头看了看,对刘备道:“叔父,有件事情,小侄不能明白,又没有主意,还要请叔父出面做主……”
刘备一怔:“是何事?你说便是。”
刘琦困惑地道:“叔父知道,我荆州与江东孙氏是世仇,可是不知为何,父亲过世后,江东方面居然派来了吊孝使者,说是代表破虏将军孙仲谋来吊唁父亲。只是此事从无先例,小侄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使者听说小侄要来接应叔父,便执意要跟来,小侄没奈何,只得带了他来……”
刘备听到半截,已然是眼中精光大绽,声气急促地问道:“人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刘琦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见他身后五步开外一个布衣打扮的中年文士向着刘备远远一揖,朗声道:“在下孙破虏麾下掌书记,临淮鲁肃,见过左将军……”
刘表死后,鲁肃意识到自己为江东孙家策划的天下大计已变,他为孙权策划的是以刘表、孙权、曹操为前提的三分,计划先消灭刘表再西进拿下益州,和曹操划江而治,也就是要“三国”变成“南北朝”。这与诸葛亮的计划不同,鲁肃见刘表已死,曹操已南下,鲁肃向孙权进言:“夫荆楚与国邻接,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今表新亡,二子素不辑睦,军中诸将,各有彼此。加刘备天下枭雄,与操有隙,寄寓于表,表恶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备与彼协心,上下齐同,则宜抚安,与结盟好:如有离违,宜别图之,以济大事。肃请得奉命吊表二子,并慰劳其军中用事者,及说备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备必喜而从命。如其克谐,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为操所先”。说完,鲁肃提出代表孙权去荆州吊丧,了解情况。孙权批准了他的请求。
肃此番的荆州之行,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荆州与江东的世仇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孙权的父亲孙坚就是死在前任江夏太守黄祖手中的,仅仅七个月前,孙权才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进兵江夏,斩杀了黄祖,将整个江夏的江防体系打了个支离破碎,掳走了大量的人口和财物粮食。双方关系如此恶劣,如今不过刚过了半年多一点的时间,江东方面便假惺惺地派出使者来吊刘表之丧,也难怪刘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愕然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将此事的处置权拱手让与刘备。
实际上,鲁肃此行虽然是临时动议,却是江东集团上层深思熟虑之后的举动。
虽然江东各派利益立场各不相同,所持观念亦有相当大的差异,但无论是孙权还是张昭和周瑜,对荆州局势的关注却是一致的。在得知刘表的死讯之后,张昭的第一反应就是加强了对荆州方面入境商人和移民的审查,一方面从这些人口中探听确实的消息,一方面严查襄阳方面甚至许昌方面向江东渗透的细作间谍;而周瑜则在第一时间赶往鄱阳湖水军总寨,一面视察武备一面加紧训练士卒,加强了对乌林方面和夏口方面的军事侦察,同时原本驻守南方与荆州军长沙大营相对峙的部队也在韩当等将领的统帅下向北调动,逼近长江一线,这种兵力集结在往常一定会引发荆州方面的相应反应,但是此刻荆州方面自顾不暇令出多门。因此竟然未能对此做出任何有效反应。
孙权自从得到刘表病死地消息之后,便在第一时间召开了幕僚会议,分析探讨荆州的局势。
尽管这些幕僚们的说法和观点各不相同,但是却也没有拖太久的时间,鲁肃很快就用自己极具说服力的分析打动了孙权……
孙权也认为这样做很符合江东集团的利益,鲁肃走得并不慢,一叶轻舟溯江而上,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抵达了江夏。而此刻的刘琦正在一心一意地积极备战,鲁肃在江夏看到的景象让他颇受鼓舞,他认为这证明荆州高层并没有放弃抵抗的打算。然而他为了见到刘琦却颇花费了一些气力,刘琦虽然坚持抗曹,但对打了十几年的江东方面同样没有什么好感,根本不打算接见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吊唁特使。鲁肃在江夏整整盘桓了五天才算逮到了一个见到刘琦的机会。似乎是鲁肃的诚意打动了刘琦,这位年轻的江夏太守向他详细地介绍了目前荆州的局面,告诉了他襄阳方面已经决定投降。获得这个消息的鲁肃如同五雷轰顶,这几天以来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掉了,他立刻意识到即使再前往襄阳面见刘琮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在心里对刘表这两个草包儿子暗自腹诽的同时,鲁肃特意向刘琦打听了刘备的态度,在得知刘备已经携民渡江的情况下当即决定改变计划,前往南郡或者江陵见刘备。
鲁肃知道,自己这次荆州之行的成败就寄托在这位冒牌皇叔的身上了。
刘琦还算好心,他告诉自己准备率军前往南郡,他允许鲁肃随军行动。这是相当大度、相当友好的表示了。要知道直至此刻江东和荆州还处于敌国状态,允许江东的使者随军也就意味着对该使者和平诚意的信任。
就这样,鲁肃跟随着刘琦的军队一路东行,在汉水东岸遇到了自当阳败退而来的刘备。
从方才双方的军队一会师鲁肃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刘备的部队,刘军那精良的装备和高昂的士气以及训练有素的行动力让鲁肃对刘备信心大增。鲁肃心中暗自做过比较,刘备的军队素质不仅远在荆州诸军之上,甚至也在江东诸军之上。未来如果真的要和曹军开战的话,这支部队无疑是能够发挥不小的作用的,最起码可以少死许多的江东子弟。
从这一刻开始,鲁肃开始将刘备定位为未来主要的谈判对象和合作伙伴,也就是说,目前在鲁肃心中的政治版图上,刘备已经取代了刘表的两个儿子成为了荆州之主了。
鲁肃认为,以刘备的精明和务实,一定能理解自己此次出使的真实目的和重要意义。
刘备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位左将军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将自己请进了他的中军大帐进行会谈,几乎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在这位皇叔挥退了搬酒进来的军校之后,鲁肃发现整座中军大帐里只剩下了四个人,除了刘备、刘琦和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年纪颇轻的俊秀书生留了下来。
“这位是我军中新任的军师中郎将,南阳卧龙,诸葛孔明先生!”刘备摆着手介绍了那位书生的身份。
鲁肃心中又惊又喜,作为一名将军府幕僚,他太明白“军师中郎将”这个职务的重要意义了,让他吃惊的是,没有想到刘备幕府的首席军事幕僚竟然如此年轻,让他欢喜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是诸葛亮……
他一面向着诸葛亮拱手行礼一面微笑着道:“久闻孔明先生的大名了,肃在江东,与尊兄子瑜先生乃是至交,经常自尊兄处听到些卧龙先生的事情,实在是久仰了……”
诸葛亮也微微笑着还礼道:“子敬兄客气了,子敬先生在家乡时便有侠名,乃是当今无双国士,更得孙破虏器重,是江东幕府一等一的重臣,亮才真的是闻名久矣,敬仰万分呢!”
刘备坐在主席位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名首席幕僚的寒暄。
原本有些生硬的会面,便因着这一个照面的客气而迅速进入了状态。
从鲁肃的客气里,诸葛亮准确地把握到了江东集团对荆州局面的关切和焦虑,他立刻意识到,联盟的初步条件已经具备了,接下来,就是谈判和讨价还价的问题了。
鲁肃则从诸葛亮的客气话中窥探到了刘备方面对江东集团的关注,也就是说这位皇叔在自己来之前便已经对江东的情况做了极为深刻地了解,这说明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江东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鲁肃甚至推测,刘备方面很可能已经对与江东结盟的可能性做出过一番评估了。
鲁肃深知目前的局势极为紧迫,因此他一张嘴便直奔主题:“闻听左将军与曹操在当阳交兵,不知胜负如何?”
刘备苦笑了一声,尽管回答这个问题会令自己十分不快,但这个问题却是不得不答的。他抿着嘴唇实实在在地道:“败了,一败涂地!”
鲁肃点了点头。刘备地态度令他十分佩服,不掩饰,不回避,这样的心胸气度,地确配得上“天下枭雄”的名声。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不知左将军对曹军的评价如何?”
刘备表情严肃起来,他想了想。回答道:“子敬应该听说过虎豹营吧?”
鲁肃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刘备娓娓说道:“世人只知虎豹营乃是曹军中的精锐,却不知这支骑兵是如何组建起来的。曹氏将兵,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虎豹营中的骑士,实际上都是由各军中选来,只有在军中以勇猛和斩首战功升迁至百人将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调入虎豹营,因此该营骑兵单兵战力极强,说是天下第一精兵也不为过。此次在当阳与我军对阵地,就是五千虎豹营骑兵。他们每人配备三匹战马及轻重装备各一套,既能够快速机动游弋,又能够重装冲阵正面对决。因此当阳之败,我军并非败于阴谋诡计,而是败于堂堂之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曹操麾下这支骑兵。其战力足以傲视数万精兵……”
鲁肃长叹了一声:“皇叔能够在如此精兵面前全军而还,也堪当得能军者之称了……”
刘备苦笑道:“这一战我军数千新兵被打散,两千余人阵亡,一千余人受伤,而敌军伤亡总数不过七百多人,马匹损失了四千多匹,实力对比从这损失数字当中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鲁肃点了点头,又问道:“左将军与曹操交手次数颇多,可知此人的用兵方略大概。”
刘备哈哈笑道:“这个几乎天下皆知了,曹某人用兵大略便是六个字:‘以正盈。以奇胜’。每战曹军必以主力与敌相拒。牵制敌军主力,而以精锐骑兵抄袭敌军粮道。焚毁敌军辎重屯粮之所,使敌不能持久,趁敌军心散乱之际使用骑兵将其分割,各个击破!”
鲁肃沉思片刻,又问道:“那么皇叔以为当如何应对曹军的这般用兵方略呢?”
刘备摇了摇头:“用兵没有灵丹妙药,军伍不精,便是再巧妙的谋略也不过是镜中水月。像此次长坂之战,我军便是列阵御敌,虎豹营虽然悍勇,却始终不能割裂我军阵线,因此虽然伤亡惨重,我军实力却得到了保全……”
鲁肃再度颔首,又问道:“曹军水战如何,皇叔可知晓一二?”
刘备摇了摇头:“曹某人对水战一无所知,这一点刘备却是可以断言的!”
鲁肃又问道:“不知曹军此来,号称数十万众,其真正兵力,究竟几何?”
刘备垂首思索半晌,答道:“具体的数目,备也不知,不过此番曹操南征,颇有志在必得之势。据我猜测,以此观之,其兵力至少不应当少于荆州兵力,故此我以为曹军此次发兵,总军力当在十万以上……”
鲁肃闻言,心中顿时打了一个突,他颤抖着声音追问道:“这十万大军,堪比虎豹营者有几何?”
刘备笑道:“子敬多虑了,这十万众当中虽然老兵不少,但堪比虎豹营的却一个没有,精于水战的也一个没有。若是这十万人马个个均是虎豹营那般地勇士,只怕曹贼早已将天下握在掌中了……”
鲁肃点了点头:“左将军所言确是至理,依左将军之间,荆州战局如今发展到何等样局面了?下一步又会如何发展呢?”
刘备心中暗喜,自己实实在在回答了鲁肃如许多的问题,目的便是要他相信自己的诚意。只有如此,自己对战局的看法和观点才能通过这个鲁子敬进而影响江东的决策者。
他清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目前曹军地主力还应该在汉水一线,没有足够的船只,十几万大军要渡过汉水只怕还要花费些时间。若是一路上不遇到有力的阻拦,曹军的虎豹骑前锋此刻应该已经抵达江陵城下,江陵守将是否会据城自守目前还不好说。虎豹营轻骑间进,没有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因此若是江陵守将敢于守城的话,虎豹营一时半会应该攻不下江陵。不过由于襄阳方面已经投降了曹操,只怕江陵方面看到虎豹营的旗帜便自行献城的可能性比较大。若是江陵被曹军拿下。长江以北被曹军扫平就是个时间问题了。江陵水军一旦落到曹军的手里,未来曹军的战略便有了两种可能。一种是借助江陵水军将主力大军南渡,收取江南四郡;另外一种便是水陆并进,兵锋直指江夏。水路由水军为先导,搭载陆军顺大江而下,自乌林卸下陆军,水军继续顺江进迫夏口,陆路则顺着我军地来路进行追击,自北面绕过云梦泽袭取夏口……”
鲁肃呆了半晌,双目炯炯盯视着刘备,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么左将军以为,曹军在夺取了江夏之后会否继续顺流而下图谋江东呢?”
鲁肃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唐突,若非目下局面紧张,时间紧迫,像鲁肃这种精通谈判技巧的纵横家是绝对不会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的。这种问法所表达出的内涵再明白不过了,正经的谈判还没有开始,江东方面已经自觉地开始站在曹军的敌对一方来考虑问题了。鲁肃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刘备的面部表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刘备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奋和喜悦之色,这位新败不久的左将军只是静静地沉思了片刻,便张口说了一番话出来。
“在江夏没有陷落之前,曹军暂时不会对江东发起主动的进攻,但是曹操不可能不担心孙破虏趁着荆州大乱的光景图谋江夏。从地利上来看,孙破虏的水军溯江而上袭占夏口比曹军自江陵而下要方便得多,因此曹孟德在进军江夏之前必然要先一步确认江东的态度,以曹氏此刻的身份和实力,无论江东如何表态,江夏对其而言都是势在必得的。但是江东的表态却会直接决定其在夺取江夏之后对江东五郡的态度……”
这番话说得鲁肃又是一怔,他没有想到刘备并不直接一口咬定曹军会在占据江夏之后进军柴桑,反倒开始站在曹操的角度来分析问题,对军事接触较少的鲁肃一时兴起,笑道:“烦请皇叔明言,江东如何表态才能保证曹操不会在荆州之后伐略江东?”
刘备微笑着摇了摇头:“无论江东是表示中立还是表示反对,甚至表示支持曹操攻打江夏。最终都并不能阻止此人一揽天下州郡的雄心。不过不同地态度,却会使曹军顺流而下的时间大不相同,孙破虏若是出兵抢在曹操之前占领江夏,那么无论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江夏这块地方,曹操都不得不全军而下与孙破虏一决雌雄,作为名义上的大汉丞相,他丢不起这个人;若是孙破虏对曹军进军江夏不闻不问甚至大力支持。那么只要在十月底之前曹操能够彻底占领江夏全郡,将我与大公子的军队彻底歼灭。那么不管打得下还是打不下,曹氏都会对柴桑发动一次试探性的进攻,若是进展顺利,他就会趁势而入一举解决江东问题,若是进展不顺利,他便会回过头去仔细经营荆州,勤练水军建造大船。待来年时机成熟,再发大兵全力扫平东吴……”
鲁肃皱起了眉头:“这却是为何?”
诸葛亮哈哈笑道:“子敬兄,这还不简单吗?江东不敢cha手江夏事务,明摆着是惧怕曹军的实力,不敢引火烧身。曹操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便扫平了荆州,余力尚在,这个时候不乘机试探你一下岂不太可惜了?万一孙破虏也是像襄阳二公子那样的软弱之人,江东五郡岂不就可以轻松而下了么?曹操在荆州尝到了甜头。这个时候看到连孙氏也惧怕他地**威,当然不能轻易放过。江夏和江陵均在曹军手中,进可攻退可守,这个时候不试探性地打一下,那曹操便不是曹操了!”
刘备微笑着点了点头:“故而江夏存则江东安,江夏失则江东危矣!”
鲁肃这才明白刘备的用意。他想了想,问道:“依皇叔所说,曹操此番无论如何都要攻打江东了?”
刘备苦笑道:“那却也未必,若是江夏方面能够撑到十二月底一月初,曹军地出兵周期就差不多满期了,那时候无论江夏是否能够拿下,曹军主力都会回到中原去休整。那个时候,江东半年之内算是安全了……”
见鲁肃不明白,刘备耐心地解释道:“曹军劳师远征,属于客军在外。其所积累的粮秣给养。最多只能支撑半年,半年不胜。曹军的后勤就跟不上了。因此战官渡也好,征辽东也罢,曹军出兵的周期都是半年,半年不胜,曹军就不得不退兵了,这一次南征,曹操虽然有了河北之地的粮饷供应,但是其出兵的规模也远较前几次为巨,因此一冲一抵,曹军的粮饷仍然只能支应半年。”
鲁肃想了想,问道:“然则曹军占领了江陵,获得了荆州军地粮草积蓄,不是正可以多支应一段时日么?”
刘备笑了笑,道:“子敬细想,荆州各地驻军加上水军,难道不要吃饭么?景升兄长在江陵囤积的军资,正是为了支应水陆军日常消耗所用,曹操占据江陵之后,若是将荆州水军弃置不用,则还能省下一些粮草来支应他的陆军。若是荆州水军不动,他又拿什么来攻取江夏?拿什么来进扰江东?前后加起来将近二十万人要吃饭,曹孟德不是神仙,难道让士卒们饿着肚子打仗??”
鲁肃抚掌笑道:“左将军果然是天下最知晓曹公内情之人……”
刘备苦笑道:“那却也谈不上,不过和此人打的交道多些,知道的也就多些罢了!”
鲁肃笑着问道:“却不知如今皇叔新败之后,若江夏亦不能存身,又向何处去?”
刘备抚着头发感慨道:“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丧家之犬当了半辈子,刘备早已惯了。此番若江夏亦为曹贼所破,我便渡江南下,去寻苍梧太守吴巨,我与他有旧,千里相投,想必他不会不纳。苍梧毗邻交州,在中土之南,一时半刻,曹操还攻不到那里去,只要有两到三年时间,某当不难重整旗鼓,到时候再报此仇亦不为迟……”
此言一出,帐中三人齐齐愕然。
诸葛亮是知根知底的,刘琦虽然并不知道刘备的打算,却也知道苍梧地方偏僻人口稀少,且烟瘴横行水土贫瘠,历来是中原发遣犯人之所,刘备这句话一说出来,刘琦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他心想鲁肃此来明显是有结盟之意,此刻放着现成地江东不去联络,却要千里迢迢去投吴巨,只怕真个到了苍梧,不要说重整旗鼓,一场大病便能要了性命。
还不待他说话,鲁肃早已惊讶地开了言:“皇叔何必如此?想那吴巨本是平凡之人,苍梧地狭人稀,交州士家在侧觊觎虎眈,自保尚且不暇,又怎能助皇叔重整旗鼓?江东孙破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握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今肃为豫州打算,不如遣左将军腹心之士为使跨江东去,结纳孙将军以抵抗曹军兵锋,共济世业。”
这番话一说出口,一旁的诸葛亮长出了一口大气,起身向刘备躬身道:“主公,如今时局危殆事机紧迫,亮愿随子敬先生前赴东吴,求救于孙将军……”
刘备看了看诸葛亮,又扭头看了看鲁肃,叹息着道:“子敬先生,江东与江夏唇齿相依,本当联盟以抗曹,奈何先将军孙文台为黄祖所杀,刘孙两家结下不解冤仇,此时向孙将军求救,刘备实在无颜开口……”
鲁肃站起身肃然道:“豫州说得哪里话来,先将军死于黄祖之手,今岁初,黄祖已然授首,两家旧怨已然冰释,此刻曹军威逼甚紧。江夏若亡,江东亦有唇亡齿寒之危。将军切莫再做犹豫,就请孔明先生为将军使节,与肃一道前往柴桑面见吾主陈说厉害,只要我家将军参战,遣水师溯江而护卫江夏,则曹操纵然全军前来,将军亦不必惧他了。”
刘备看了看鲁肃,又看了诸葛亮,回头又看刘琦,刘琦急忙拱手:“江夏之事,全凭叔父做主,叔父的意思便是小侄的意思……”
刘备猛然间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道:“也罢,孔明,你便随子敬先生东去柴桑,向孙将军致上刘备问候之意,请孙将军发兵江夏,救我军于危难……”
“亮必不辱使命,请将军放心!”诸葛亮躬身接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