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青梅煮酒
献帝回宫,泣谓伏皇后说:“朕自即位以来,奸雄并起:先受董卓之殃,后遭李傕、郭汜之乱。常人未受之苦,我与你当之。后得曹操,以为社稷之臣;不意专国弄权,擅作威福。朕每见之,背若芒刺。今日在围场上,身迎呼贺,无礼已极!早晚必有异谋,我夫妇不知死所也!”伏皇后时候:“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人能救国难吗?”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帝,后休忧。我举一人,可除国害。”帝视之,乃伏皇后之父伏完也。帝掩泪问说:“皇丈亦知曹贼之专横吗?”伏完说:“许田射鹿之事,谁不见之?但满朝之中,非曹操宗族,则其门下。若非国戚,谁肯尽忠讨贼?老臣无权,难行此事。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托。”献帝说:“董国舅多赴国难,朕躬素知;可宜入内,共议大事。”伏完说:“陛下左右皆操贼心腹,倘事泄,为祸不深。”帝说:“然则奈何?”伏完说:“臣有一计:陛下可制衣一领,取玉带一条,密赐董承;却于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到家见诏,可以昼夜画策,神鬼不觉矣。”帝然之,伏完辞出。
献帝乃自作一密诏,咬破指尖,以血写之,暗令伏皇后缝于玉带紫锦衬内,却自穿锦袍,自系此带,令内史宣董承入。承见帝礼毕,帝曰:“朕夜来与后说霸河之苦,念国舅大功,故特宣入慰劳。”承顿首谢。帝引承出殿,到太庙,转上功臣阁内。帝焚香礼毕,引承观画像。中间画汉高祖容像。献帝说:“高祖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创业?”董承大惊说:“陛下戏臣。圣祖之事,何为不知?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斩蛇起义,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遂有天下,立万世之基业。”献帝说:“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因指左右二辅之像曰:“此二人非留侯张良、酂侯萧何?”董承曰:“然也。高祖开基创业,实赖二人之力。”帝回顾左右较远,乃密谓承曰:“卿亦当如此二人立于朕侧。”董承说:“臣无寸功,何以当此?”帝曰:“朕想卿西都救驾之功,未尝少忘,无可为赐。”因指所着袍带说:“卿当衣朕此袍,系朕此带,常如在朕左右也。”董承顿首谢。帝解袍带赐董承,密语说:“卿归可细观之,勿负朕意。”承会意,穿袍系带,辞帝下阁。
董承归家,至夜独坐书院中,将袍仔细反复看了,并无一物。董承思道:“天子赐我袍带,命我细观,必非无意;今不见甚踪迹,为什么?”随又取玉带检看,乃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背用紫锦为衬,缝缀端整,亦并无一物,董承心疑,放于桌上,反复寻之。良久,倦甚。正欲伏几而寝,忽然灯花落于带上,烧着背衬。董承惊拭之,已烧破一处,微露素绢,隐见血迹。急取刀拆开视之,乃天子手书血字密诏也。诏曰:“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董承览毕,涕泪交流,一夜寝不能寐。晨起,复至书院中,将诏再三观看,无计可施。乃放诏于几上,沈思灭曹操之计。忖量未定,隐几而卧。
忽侍郎王子服至。门吏知子服与董承交厚,不敢拦阻,竟入书院。见董承伏几不醒,
袖底压着素绢,微露“朕”字。子服疑之,默取看毕,藏于袖中,呼董承说:“国舅好自在!亏你如何睡得着!”董承惊觉,不见诏书,魂不附体,手脚慌乱。王子服说:“你欲杀曹公!我当出首。”董承泣告说:“若兄如此,汉室休矣!”王子服说:“我戏耳。我祖宗世食汉禄,岂无忠心?愿助兄一臂之力,共诛国贼。”董承说:“兄有此心,国之大幸!”王子服说:“当于密室同立义状,各舍三族,以报汉君。”董承大喜,取白绢一幅,先书名画字。子服亦即书名画字。书毕,子服曰:“将军吴子兰,与吾至厚,可与同谋。”承曰:“满朝大臣,惟有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是吾心腹,必能与我同事。”正商议间,家僮入报种辑、吴硕来探。承曰:“此天助我也!”教子服暂避于屏后。董承接二人入书院坐定,茶毕,种辑说:“许田射猎之事,君亦怀恨乎?”董承说:“虽怀恨,无可奈何。”吴硕说:“我誓杀此贼,恨无助我者耳!”种辑说:“为国除害,虽死无怨!”王子服从屏后出曰:“你二人欲杀曹丞相!我当出首,董国舅便是证见。”种辑怒道:“忠臣不怕死!我等死作汉鬼,强似你阿附国贼!”董承笑道:“我等正为此事,欲见二公。王侍郎之言乃戏耳。”便于袖中取出诏来与二人看。二人读诏,挥泪不止。承遂请书名。王子服说:“二公在此少待,我去请吴子兰来。”王子服去不多时,即同吴子兰至,与众相见,亦书名毕。董承邀于后堂会饮。
王子服建议道:“我等为朝臣,但是恨不易接近曹操,我想到一人与曹操相近,得此人帮助,那就大功告成。”董承问:“何人?”
“刘玄德。”
董承说:“此人虽系皇叔,今正依附曹操,安肯行此事?”王子服说:“我观前日围场之中,曹操迎受众贺之时,关羽在刘备背后,挺刀欲杀曹操,刘备以目视之而止。刘备不是不想杀曹操,恨曹操爪牙多,恐力不及耳。公试求之,当必应允。”吴硕说:“此事不宜太速,当从容商议。”众皆散去。
次日黑夜里,董承怀诏,径往玄德公馆中来。门吏入报,玄德迎出,请入小阁坐定。关、张侍立于侧。刘备说:“国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董承说:“白日乘马相访,恐曹操见疑,故黑夜相见。”刘备命取酒相待。董承说:“前日围场之中,云长欲杀曹操,将军动目摆头而退之,何也?”刘备失惊说:“公何以知之?”董承说:“人皆不见,某独见之。”玄德不能隐讳,遂说:“舍弟见曹操僭越,故不觉发怒耳。”董承掩面而哭说:“朝廷臣子,若尽如云长,何忧不太平哉!”玄德恐是曹操使他来试探,乃佯言曰:“曹丞相治国,为何忧不太平?”董承变色而起说:“公乃汉朝皇叔,故剖肝沥胆以相告,公何诈也?”刘备说:“恐国舅有诈,故相试耳。”于是董承取衣带诏令观之,刘备不胜悲愤。又将义状出示,上止有五位:一,车骑将军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长水校尉种辑;四,议郎吴硕;五,昭信将军吴子兰”但是刘备还是拒绝了:“现在时机未到,待我在考虑考虑。”
此后,刘备在后院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说:“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刘备惊问道:“有什么要紧事?”许褚说:“不知。只教我来相请。”刘备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曹操。曹操笑道:“在家做得好大事!”'得刘备面如土色。
曹操执刘备手,直至后园,说:“玄德学圃不易!”刘备方才放心,答道:“无事消遣耳。”曹操说:“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我心生一计,以鞭虚指说:‘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刘备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聚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曹操与刘备凭栏观之。曹操说:“使君知龙之变化吗?”刘备说:“未知其详。”曹操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刘备说:“备肉眼安识英雄?”曹操说:“休得过谦。”刘备说:“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曹操说:“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刘备说:“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曹操笑道:“冢中枯骨,我早晚必擒之!”刘备说:“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曹操笑道:“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刘备说:“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曹操说:“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刘备说:“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曹操说:“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孙坚心为汉室,可惜英雄早逝。”刘备说:“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曹操说:“刘璋虽系宗室,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刘备说:“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曹操鼓掌大笑道:“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刘备说:“舍此之外,刘备实不知。”曹操说:“大丈夫英雄,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刘备说:“谁能当之?”曹操以手指刘备,后自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我曹操!”刘备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便从容俯首拾筷子说:“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曹操笑道:“大丈夫也怕打雷吗?”刘备说:“圣人迅雷风烈必变,怎不怕?”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曹操遂不疑刘备。
天雨方住,见两个人撞入后园,手提宝剑,突至亭前,左右拦挡不住。曹操视之,乃关、张二人也。原来二人从城外射箭方回,听得刘备被许褚、张辽请将去了,慌忙来相府打听;闻说在后园,只恐有失,故冲突而入。却见刘备与曹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而立。曹操问二人何来。关羽说:“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曹操笑道:“此非鸿门宴,安用项庄、项伯吗?”刘备亦笑。曹操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关、张拜谢。须臾席散,刘备辞曹操而归。关羽说:“险些惊杀我两个!”刘备以落箸事说与关、张。关、张问是何意。刘备说:“我之学圃,正欲使曹操知我无大志;不意曹操竟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曹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关、张说:“大哥真高见!
刘备立即通知联系董承,愿意加入衣带诏刺曹,并写下“左将军刘备”。但心宁不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