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之长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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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事

    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睼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这是《庄子》杂篇的“说剑”一章。庄子说赵文王,谈到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和“庶人之剑”三种剑。庄子视“庶人之剑”为下等,重于术,然剑意却不能称以雄伟。

    太白也曾对自己说过这一篇。不知怎么的,自己总记得牢这最后一句。

    夜色下,一个黑幢幢的身影踏雾而来,浑身给人一种阴冷之感,此刻虽然已近五更,但龙首原上的寒气还未散去。这如鬼魅般的人一走过,那薄薄的雾气并未散去,反而像是有生气似的,向那人身上聚拢,绕周身旋转,不断聚于头顶,最后,只见那人长呼一口,一股白气喷吐而出。凝聚一团的雾气霎时散去。

    那人沉下内息,苍老的面色原本透着铁青,此刻一口气吐出,倒恢复了些血色。

    循着远处传来的打斗声,他的注意被吸引过去。

    谈话间,场下已经斗过数十回合。

    众“不良人”为了争功,已顾不得什么比武的规矩,一齐拥上。

    只见常金鳌两个手掌一翻,一对袖箭飞出,司空仲平用短棒一分,磕开袖箭,连戳两下,使的却不是“打狗棒法”的招式了。

    但常金鳌唯恐他戳中身上的穴道,赶忙摘下蛮牌,护在身前,手中已握了一把乌翎短刀。

    这一招“老蚌生珠”,是他多年剪径自创的招式。他混迹江湖多年,心性极是阴毒,用的尽是刁钻辛辣的怪招,招招如寸尺小虺,毒牙毕露,专能在人无破绽时找出破绽。这一手似防非攻,实则是留有后手。

    常金鳌躲在蛮牌后面,仔细听着外面的打斗。看样子,慕容氏两口子已经缠上他了。常金鳌嘴角露出一丝狞笑,脚下一步步悄悄地潜到司空仲平身侧,一刀刺入。却见司空仲平手中短棒招数变了一变,那原本是翠竹削成的葱绿短棒突然变得极有韧性,像是灵蛇抖动一般向着常金鳌扑去。常金鳌的乌翎短刀较那竹棒要短,不敢硬冲,刀一收,返身疾退。那条短棒却连戳几下,使得虽不是“戳字诀”的功夫,却一般迅猛无比,把常金鳌惊出一身冷汗。

    “这乞儿会妖术吗?”

    倏地一下,两条黑影从身两侧窜过,四掌挥动袭向中央的司空仲平。正是伍氏兄弟。

    辽东双煞中的雄煞慕容野狐,出身关外鲜卑慕容世家,他是慕容氏旁支,在族中地位不高,他自幼便在这杆枪上下过苦功,为的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更兼他天生神力,使出来的枪法更是霸道雄浑。他这一路枪法有个名字,叫“大力金刚枪法”,每一枪,或扎、或刺、或挞、或抨、或缠、或圈、或拦、或拿、或扑、或点、或拨,无不是带着千钧的力道,一条大枪好似条凶猛的白蟒,每一式都有一股金刚大力当头袭来。他们夫妇自入关以来,在江湖上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当初落草为寇,杀人越货,被神策军缉拿,本当死罪,却被中年男子收留,做了朝廷的“不良人”,也曾奉了诏令,专为天子刺探情报,碰到过不少高手,但无一不是命丧他们夫妇刀下。大唐自开国以来,武林但凡使枪槊之人无不奉天策军士为尊,他从此自视甚高,只道武功天下独步,连天策府都不放在眼里。没想到今日碰上的点子够硬,实非易与,心中暗忖:他若非被封住了内力,凭我现在的功夫,定然斗他不过的!只是二人棒来枪往数个回合已过,司空仲平仍未落败,反而棒法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繁杂,到了最后,眼前反倒似有千万条棒乱飞。慕容野狐几次进攻都被棒影挡住,攻不进去,还险些被攻到身前。慕容野狐十分惊诧,不敢再强攻,只得横枪伏在一侧,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狸,眼睛盯着这圈棒影中间的司空仲平,虽然仍是左支右突,但司空仲平的身影却好像比之前快了许多,手中短棒上下飞舞,将“挑、封、转、绊、引、戳、缠、劈”八字诀每一式一股脑使了出来,逼的众人不能近前。

    “这乞儿怎么突然变得好像功力大进一样?”慕容野狐转头看看自己的妻子殷青丝,发现妻子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原来是真人不露相。这乞儿难道还能自行用内功冲开了七穴?妙极!妙极!”那声音说到兴处,犹自拍手嬉笑。听起来,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不对!”中年男子冷声说道。

    一声断喝传来,一个人从天而降,一掌拍向司空仲平顶门。正是先前在船上被司空仲平击退的伍连。

    “九千二十进,十一万三百六十一出……”

    东海武林,一直以来都是江湖上的一支神秘的力量。

    九岛四十二洞,虽有奇人异士无数,但真正的翘楚,不过三家。“蓬莱千年”方家、“洞天福地”康家、“经首道源”尹氏,这三岛,乃是九岛四十二洞之中奉为龙首的三家,他们的三大家主,因为超凡的武技或奇学,被诸位岛主洞主尊称为“世外三仙”。

    洗心岛,原本只是东海之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唐初,虬髯客在汾阳桥与秦王李世民手谈一局,为李世民气势所折,知其必为天子,自惭不逮,再无意争夺天下,便携妻小远遁海外。临走前,他曾对义弟李靖和张出尘夫妇言道,此后十年,当东海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其得事之秋。虬髯客凭着胸中韬略,果然在贞观十年聚起精兵十万,海船千艘,攻入扶余国,杀国主而自立。洗心岛的家主姓张,据说是虬髯客后人,传承张氏之武学,虽不及三家源远流长,却也极得尊重,即便后来归入经首道源岛名下,依然被尹家奉为上宾,因为大家皆知张家家学渊博,不下三家,武学典籍之多,得一部便可横行天下。

    那么自然也就出现了前来夺经之人。

    伍连记得,那天夜里,雨下的很大,漆黑的大海在洗心岛外翻腾,远方的波涛在电闪雷鸣下如同蛟龙在不安地翻滚。

    他们的对面,是苍老的男人。风浪中,男人的衣袂随风飘动,泰然若仙人,但给人的压力却如这海上风雨一般强大。

    雨水打在衣服上发出噗噗的声响,伍连知道自己恐怕很难逃跑了。

    “一念大道锁海天”手下,能安然逃脱的有几人呢?

    当时,尹天赐的“离经叛道”已经在东海武林的豪侠之间广为流传,还是个洗心岛外门弟子的他,一直以来以尹天赐为榜样,本想等他练成这套《阴阳会元掌》,便和弟弟伍刚远走高飞,不再低声下气地受洗心岛的气。但是事发突然,那个中原来的刀客闯上岛来时,他正在修炼《阴阳会元掌》的内功总纲,来不及脱身,就被路过的弟子发现,而且,他没想到的是,岛上当时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人。

    “布阵!”尹无乾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苦也!”司空仲平心中暗道。此时他真的如中年男子说的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是未能取得续命珠,心中终有不甘,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一搏。“打狗棒法”虽精,但尹天赐传给他的只有招式,他又内力尽失,其实支撑不了多久。他现在布下的,是丐帮的“万杖打狗阵”。这阵法原本是尹天赐依着奇门遁甲之理创出,内中暗含玄妙,枫华谷一战更是凭此阵多次使丐帮逢凶化吉,司空仲平曾多次带领手下弟子参与演练,是以他很熟悉这阵法。

    “万杖打狗阵”发动时,至多可由几位长老带领众弟子一起用竹棒使出,当真是万杖遮天,扰敌心智,可攻可守,令敌防不胜防,困在其中无从脱身。更为神奇的是,布阵之人可以仿效敌人最擅长的绝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被困之人往往出其不意间就受制于自己的成名武功之下。但此时司空仲平以一人之力,效仿平日里所布的“万杖打狗阵”,将一众高手带入彀中。奇门遁甲之中依着道家阴阳五行之理,自成洞天,善能惑人,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司空仲平虽不善奇门遁甲之术,但他对“万杖打狗阵”极是了解,虽然布下的阵仗威力较之真正的“万杖打狗阵”不可同日而语,但倚仗着奇门遁甲之利,或可有一线生机。他虽是一诺千金,也知道此时形势不利于己,只得先行脱身,再做计较。

    只是他还是太低估这些“不良人”了。

    伍连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夜晚。东海各家弟子所学驳杂,伍连于术数一道也算有些心得,那套阵法他虽不曾见过,但他已能推算出这阵法个中的厉害。

    此时眼前的阵法,比之当日的凶险,实在不值一提。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只要自己推算出这阵法的破绽,便可破之!伍连心里这样想到,那个东海,还有从它那里来的武功,他一直都想要挫败它!

    “四万二千五百三十二进,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二出……七千三百十一进,两万九千三十八出……”

    他已经试过了几种算法,一直算到九千二十进,十一万三百六十一出,终于给他找到了破绽!

    于是,他向伍刚使个眼色,兄弟心意相通,纵身跃起,施展“阴阳会元掌”,直逼阵眼。

    也算是司空仲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奇门遁甲需要人利用到周围地理乃至自然之气,将这些元素用术算之法推演组合才能生效。司空仲平孑然一人,纵然穷尽其智,布下的“万杖打狗阵”自然不可能像平常一样面面俱到,他只是利用奇门遁甲之理,故布疑阵,幻化出“打狗棒法”的幻象,暂时拖住几个“不良人”,自己想办法脱身,但是此时不爱平常,他只顾四周,却忘了自己所在的阵眼无人护法,不及提防伍氏兄弟这暴雨流星的一招。他急忙像一旁窜去,但他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内伤郁结,终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终于……自己破了奇门遁甲!

    伍连这一掌借了伍刚的力,虽然落空,但见司空仲平伤重倒地,奇门遁甲化为死物,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兴奋。

    中年男子的眼神中,也露出了一丝兴趣。

    这时,一个人影从慕容野狐头顶掠过,对着司空仲平当头一刀劈下。正是双煞中的雌煞“辽东火凤”殷青丝。

    殷青丝出身绿林,父辈乃是江洋大盗“南海狼刀”殷玉亭,她自幼跟随乃父行走江湖,干的没本钱的生意,即使后来嫁做人妇,仍旧不改绿林作风。她刚刚也被“万杖打狗阵”的幻象所惑,不敢近前,此时幻象已破,她的本意是想拿了司空仲平,把这头功记在自己夫妻的头上。只是刚刚的“万杖打狗阵”虽是幻象,也着实太过凶险,使她心里多少对司空仲平有了一丝忌惮,知道他不好相与,为着以防万一,是以这一刀用上了自己家传武学中的一套内功心法,名叫“燎原功”。殷家先祖本是中原人氏,“五胡乱华”后北上辽东,来往于三韩、靺鞨之间,辽东林海雪原,多有大雪之日,一日在雪地中见鹅毛大雪纷纷落入篝火中融化,顿悟出这套内功心法,内力催生,炽热无比,几有融雪燎原之势,十分凶猛,因此得名。殷青丝少时随父亲殷玉亭习练这门功法,只是她毕竟是女流,“燎原功”猛烈的内力她终究难以承受,所以“燎原功”到了她这一代已经不大精纯,但她到底苦练了十几年,今日一朝使出,端的是凶猛已极。黑煞烈阳刀上所发的刀罡无比炽热,好像刀上冒出火来。

    司空仲平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突然,只听慕容野狐大叫一声:“贼婆娘,当心了!”殷青丝此时大刀已经砍到,闻听这句话,正不知其意,忖道:“贼汉子要做什么?”忽闻得哧哧风声,心里一惊,赶忙撤回还未使老的大刀,堪堪往后一翻,此时素面朝天,她目力又极佳,却见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物件,贴着脸颊飞过去。那物看起来圆滚滚的,飞起来却不啻用劲弓射出的箭矢,竟是耳畔生风,不是一般市井恶少年玩的弹丸可比。

    本来正在观战的中年男子以为司空仲平必死,只是他六感过于常人,早就发觉这庭院里还有其他人存在,可这人却迟迟不出手,不知是敌是友,他也不打草惊蛇,故而表现得好整以暇,待收拾了司空仲平,再来寻那人,慢慢地也忘了还有一个人的存在。等那人发出暗器,他也还怔了一怔,好在慕容野狐常年刀口舔血,死人堆里来往几回,耳力也是过人,听得飞声乍起,本能的以为有人发暗器,担心殷青丝有樣,这才大叫一声。只是他便在殷青丝身后,那个物件飞过,正射向慕容野狐,他但也机敏,见那物飞得极快,若被它碰着,必横遭穿胸之厄。当下扭转狼腰,将大枪挡在身前,避开了这一记飞来横祸,那物擦着枪杆飞过,余力竟然震得慕容野狐虎口欲裂,再一看,只见他那极坚韧的白蜡木枪杆上被擦出一个小小的缺口,似是用刀斫过一般。他正兀自惊愕,突然听见轰的一声,紧接着在殷青丝、雷九翁和伍氏兄弟的惊呼声中,一个高山一般的身影像崩塌的巨石一样倒地,正是先前被司空仲平击昏的胡人巨汉朱邪赤金。

    朱邪赤金是沙陀人。沙陀别名“处月”,汉人典籍译作“朱邪”,本是西突厥别部,永徽四年官军平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乱,于处月故地置二都督府,设为羁縻州,因在金娑山南,蒲类海东有大碛名沙陀,故汉家俗称驻牧此地的突厥人为“沙陀”。金娑山一说为今天的博格多山,也有说是尼赤金山,蒲类海则是如今新疆东北的巴里坤湖,此处乃是西域腹地,土厚碱咸,生活在这里的沙陀人也是勇猛善战之族。武周长安二年,沙陀从征铁勒有功,酋长金山受封金满州都督。后为吐蕃所迫,金山子辅国乃率所部远迁北庭,另有一部分沙陀人经河西走廊流入关内,散居于代、营、云、崇、幽州之间,乃以“朱邪”为姓,渐融于汉人与诸胡。各州边将多闻沙陀骁勇者,将这些好勇斗狠的沙陀人编入军中,用以征战。朱邪赤金号称“代州沙陀族第一力士”,天生怪力,尤善搏击相扑之术,成名于燕赵,后在陇右入军,因为勇悍被折冲将军窦文扬赏识,调入京畿驻守的神策军中。朱邪赤金的武功其实并不见得如何上乘,但他身长高大,又力掣千钧,与人交手多是斗力不斗巧,虽也打败过一些高手,但是遇上真正的高手,可就捉襟见肘了。方才他被司空仲平击昏了好一阵,才悠悠转醒,忽然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亏得他身高体大,反应倒是不慢,竟然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照自己面门飞来,朱邪赤金虽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生死之间急中生智,将两柄狼牙巨锤两鬼拍门般地砸向那物,不成想那物飞得极快,终究慢了些,那物飞过撞在一起的双锤,穿破没觉颅骨,贯脑而出,连吭都没吭一声,庞大的身躯倒地毙命。

    中年男子眉头一扬,喝一声:“留下了!”纵身一跃,直向身后扑去。他的身法快如鬼魅,转眼间便已跃出七、八丈远,双手一推,一股阴寒的掌风直直冲向小楼的屋顶。这时,又哧哧两声响,又有两物破空而至。中年男子不敢硬接,空中如陀螺似的转了一圈,避开了这两记,然后稳稳落在地面。

    “哎呀!不好!高将军……”

    中年男子刚刚落地,便听见常金鳌的惨叫声,然后“砰”的一声,一个人向自己直直飞来。中年男子单掌一翻,拍在那人后背,却先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但他功力深厚,一掌便震碎了,原来是一副蛮牌,底下那人“哇”的吐出一口血,重重摔在了地上。中年男子低头一看,正是常金鳌。刚才他那一掌劲力穿透蛮牌,直接拍断了肋骨,震碎了肺腑,常金鳌承受不住这等大力,横尸当场。

    这时,旁边的一名背剑少年走过来,道:“将军,那人跑了。”

    中年男子这才注意到原本司空仲平在的地方已空无一人,在场的众“不良人”齐刷刷地望向被撞开的院门,眼神好像见了鬼。

    雷九翁、辽东双煞和伍氏兄弟纷纷上前,道:“属下等办事不力,请高将军责罚。”

    “罢了。”中年男子摆了摆手,走到司空仲平待过的地方,俯身拾起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枚石子。

    中年男子沉默不语。半晌,对身后众人说道:“今晚的事不能泄露半分出去!”

    众人拱手道:“遵令!”

    中年男子遣退了众人,独自留在原地,手中捏着石子,再次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夜色已渐渐褪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很快,远远传来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晨钟敲响的回声。

    一个身着彩衣的女子从如豆的灯火中走了出来。

    “阿公……”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

    唐简……你果然,果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