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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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胡服风暴_三 秦军首败 天下变色

三 秦军首败 天下变色

胡伤没有料到,阏与赵军的抵抗如此坚韧。

胡伤本是秦军前军副将,由于率军参与攻齐有功,擢升为左将军,也就是左军主将。秦之左右两军均是铁骑大军,胡伤自然也是骑兵将军。秦昭王与丞相魏冄亲赴蓝田大营,胡伤第一个慨然请战,说率所部五万铁骑定然一举拿下武安,进逼邯郸城下,迫使赵军主力从中山回援。蒙骜、王龁、王陵、桓龁等一班大将也都是主张可打,但都说非十万大军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锐步军为主。反复权衡,魏冄基于此战之要在于快速奔袭的思虑,主张采纳胡伤谋划。秦昭王自然是赞同了。为确保战胜,魏冄将右军铁骑调出三万,将胡伤兵力增至八万,且当场指令泾阳君专司粮草督运。比照司马错当年以两万兵力奔袭房陵,这八万铁骑长途奔袭赵国,应当是实力非常雄厚了,胡伤自是志在必得。

阏与当真算得兵家险地。西边一座大嵰山连绵横亘,东边一道清漳水滚滚滔滔。清漳水东岸依旧高山横亘,一条仅可容车的小道从西岸山腰通过,几乎栈道一般。阏与城堡卡在两山之间,悬空一道坚实的木桥挽起两座高耸的石条箭楼,那条堪称天下最窄的官道如银线般从西岸箭楼下穿过,遥遥看去煞是奇险壮观。

由于是铁骑奔袭,也由于阏与山水险峻,秦军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于,秦军斥候已经事先探察明白:阏与守军只有两万轻装步兵,除了强弩,根本没有重型防守器械。骑兵对步兵本来就是优势,更何况是两万步兵对八万骑兵。若再携带重型攻坚器械,秦军颜面何存。胡伤的大谋划是:先下阏与,再克武安,威逼邯郸一月。果能如此,便是这支奔袭精兵的最大胜利。

关前三里,铁骑扎营。胡伤登上了大嵰山最高处,瞭望良久,却找不到一条直接攻关的路径。一个时辰后,胡伤终于打定了主意,回到大营立即聚将发令:前军一万骑士改做步兵攻城,力争诱敌出关;三万铁骑埋伏于两山峡谷,一万铁骑埋伏于下游山谷包抄;其余三万铁骑全力在大嵰山探索路径,若急切不能攻下阏与,则以部分军马翻越大嵰山,从背后包抄阏与的同时直逼武安。

一夜动作,秦军已经各自就绪。此日清晨,分两路开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狭窄的山道为根基,猛攻关门;东路五千步卒,沿着丛林岩石间的三条羊肠小道攀缘而上,要从山头逼近箭楼。奇怪的是,秦军在隆隆战鼓中爬山攀城,阏与城头竟没有丝毫动静。直到秦军的密集步卒距城头半箭之地,尖厉的牛角号突然划破山谷,城头及相连山头万箭夹着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风骤雨般扑下。秦军本是试探进攻,心下也确实蔑视赵军,冷不防大是狼狈,硬生生被压下山头城墙,只一阵便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胡伤见状,立即下令停止攻关,亲自到城下验看尸体。一看之下,胡伤大为惊讶。虽说这滚石不是特制的大型檑具,却是硬如精铁锋棱闪闪的岩石,比檑具杀伤力更强。再看箭镞,竟都是上好的精铁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尸体除了被锋利岩石击中,凡中箭者个个都被正正地钉在咽喉。只此一端,可见赵军射技之精熟。

胡伤正在思忖,几员大将已经闻讯围了过来愤愤大嚷。鸟!老秦人打硬仗,怕甚来?打!不信拿不下这鸟关。大秦新军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贼!破关杀光赵人!退下来的骑士们一片激昂大喊,请战再攻。胡伤略一思忖,断然下令:撤回埋伏,整军再攻。

这次秦军将士抖擞精神,分做四路攻关:关下两路,山上两路。关下两路正面猛攻,吸引赵军全力防守。东西两山各有五千骑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缘而上,奇兵袭击。撤回的伏兵全数在漳水两岸依山势列成高低错落的强弩阵,战鼓一起,万箭齐发,暴风骤雨般封住了两座阏与城楼与中间木桥。箭雨齐发的同时,秦军每个百人队抬一架轻便云梯,一声呐喊,冲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为三路协作:三十人以轻便弓箭瞄准城头,随时射杀露头赵军;二十人手持随身携带的轻便铁铲,专门在山坡挖坑夯台护持云梯靠上城墙;其余五十卒身背铁爪飞钩,左手执轻便皮盾,右手执一支长剑鼓勇攻城。如此半个时辰,箭楼女墙桥栏后的赵军不能露头,但有赵军身影,远处的强弩与城下的轻弓同时密集射杀。

眼见秦军爬城,情急之下的赵军只有埋头抛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转移到与箭楼相连的山头树林中隐身远射。如此一来,赵军反击之力大大减弱,秦军骑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墙。攻城法度:军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终止,以免误伤。便在城下箭雨倏忽终止之时,防守赵军潮水般拥出,城头骤然爆发出山摇地动般的杀声。秦军士卒虽是源源不断地爬城而上,毕竟与一体突然杀出的赵军相比还是兵力太弱,一时间城上刀丛剑树密集拼杀,秦军士卒不断被飞掷出来,撞在城墙或山石上粉身碎骨。

“强弩齐射——”胡伤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血星飞溅。

城下秦军看得惊心动魄,实在料想不到赵军战力如此强韧。胡伤一声将令,整个河谷万众齐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阵内,也顾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齐奋力疾射。秦军骑士膂力之强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间,将暴露城头的黑红两方军士全部钉死。骤然之间,山谷一片寂静。

胡伤双眼血红,嘶声大喊:“强弩就位,再次猛攻!杀光赵人——”

“杀光赵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此时,突闻两边山头杀声大起,从山林攀缘的两路秦军在箭楼外山顶与赵军展开了激烈拼杀。胡伤精神大振,一声令下,城下秦军立即再度猛攻。一个时辰后,赵军首尾不能相顾,秦军终于占领了阏与险关。查点伤亡,秦军战死八千,重伤三千,轻伤六千;赵军战死万余,重伤两千余,突围而去者千余人。

如此伤亡相当之激战,自当年司马错率大军在丹水与屈原新军交战之后,对秦国新军当真是闻所未闻。尤其是白起领军以来,秦军每战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斩首最少十余万,几曾有过一命换一命的惨胜战绩?在秦军将士看来,纵然夺得阏与,此等伤亡也是奇耻大辱。一时全军咬牙切齿,发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斩首十万的战绩班师。

胡伤激愤难耐,立即下令兼程疾进,攻克武安直逼邯郸,大战复仇。

赵奢率六万铁骑出得邯郸,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开去,行得五十余里,在前出武安十余里的一道隐秘山谷扎营。大营扎定,赵奢立下两道军令:其一,全体将士不得进谏军事,违令者斩。其二,立即修筑壕沟鹿砦,坚壁军营。

大军刚刚驻扎三日,斥候急报:秦军铁骑已经越过涉城,进逼武安城下,战鼓之声已经震动武安城内屋瓦!在斥候急报之时,隐隐如雷的战鼓声在赵奢大营已清晰如在耳边,将士们大起惊慌。毕竟,秦军声威震慑天下,赵军第一次正面迎击秦军,任谁也是忐忑不安。赵奢不动声色,只教斥候再探再报,径自埋首幕府沉思了。此时,幕府大帐外一阵鼓噪,一员大将赳赳闯了进来,激昂高声:“武安为邯郸咽喉,秦军猛攻,将军屯兵不救,军心难平!”

“军令在先,尔竟违令谈兵,推出斩首。”赵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补一句,“首级挂于高杆,以儆效尤。”

当这位勇猛将领的头颅在三丈高杆上飘摇的时候,将士们当真惊愕了。这个赵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于秦军侧后要害,若出兵猛攻,与武安廉颇守军内外夹击,纵不能全歼秦军而大胜,亦当驱逐小胜,能打而不打,意欲何为?若是别将领兵,将士们也许早就鼓噪请战了。然则,赵奢是以胆略声震朝野的重臣,绝非胆怯懦弱之辈,又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深得赵王器重,能奈他何?毕竟,将军不畏死,便是个打法权宜,将士自然要听命于统帅,不会强求主帅。但入军旅,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赵军将士尽管心中困惑,军营中还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正在城外准备猛攻武安的胡伤,突闻斥候急报,说侧后西北山谷里驻扎了一支赵军。胡伤大是惊讶,若这支赵军杀出内外夹攻,还当真棘手。思忖一番,下令先行探察侧后赵军动向,而后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赵军断了后路孤军死战,那便是国之罪人了。胡伤纵然不是赫赫名将,毕竟也是勇略非凡,岂能权衡不来此中轻重?

次日日暮,化装成林胡马商的斥候匆匆归来,报说赵军营地很是松懈,只准备防守;主将赵奢还以军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战马;谈及战事吃紧战马难以立即送到,赵奢哈哈大笑说,我只深沟高垒,足保秦军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后,便可送马了。

惊喜之余,胡伤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还要深沟高垒?阏与武安,是秦国的了!”

次日清晨,秦军开始大肆猛攻。谁知这武安要塞是大将廉颇率三万步军镇守,粮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毫无进展。胡伤改变战法,下令一支兵马烧毁涉城粮仓,引诱赵军来救,于山野间以精锐铁骑歼灭赵军。谁知老廉颇稳如泰山,任你百般挑衅,总是不出城池。如此旬日,相持不下。胡伤本当退兵,可一想到阏与惨胜便怒火难平,与几员大将一商议,决意攻陷周边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赵军从中山回援,至少大战一场斩首十万以报阏与之仇。

倏忽之间,胡伤大军在武安城下耗过了二十八天。

此时,侧后赵军突然出动了。这日日暮,赵

奢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战马衔枚,兼程疾进直抵阏与,凭险切断秦军归路。近月休整不战,赵军自是体力充盈,在狭窄山道牵马急行竟无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两次冷餐干肉,次日黄昏时分生生赶到阏与关后的谷口当道扎营,立即紧急修筑壁垒壕沟。

赵奢大军一出动,胡伤便接到了急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飞骑,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铁骑尾追赵军,城下主力大军随后回军,全力吞灭赵奢六万人马。秦军果然勇猛神速,虽然在军令之后立即拔营启动,已经比赵军慢了两个时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后,已是衔尾追来。赵军壁垒刚刚就绪,谷口已经是战鼓隆隆,秦军骑士全部下马结阵,黑压压向卡在谷口的赵军压来。

在秦军前锋将要到达时,一名年轻军吏疾步赶到了主将大旗下,高声自报姓名许历,请求禀报自己的军事谋划。赵奢沉着脸一招手,说,将他领进了临时军帐。许历急促道,秦军惊怒而来,其势正盛,我军急需厚阵而敌,否则必败。赵奢正色点头,正当如此。立即紧急下令:全军变为三道防线。许历一拱手,我犯军令,请受斧钺。赵奢微微一笑:这却要等赵王下令。许历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将军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胜,后攻者败。”赵奢一瞄对面黑黝黝山势,立即高声下令:前军一万,急赴北山坚壁设防。

赵奢大军堪堪就绪,胡伤大军黑云般从北边山谷压来。一看情势,胡伤便知卡在身后的这座山头是要害所在,占据此山进退裕如,不占此山将被赵军前堵后截进退失据。火把之下,胡伤一声大喊:“左军两万,攻下北山!”

此次北上秦军,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士。无论兵将,一看大势便知是面临危局的绝地之战,顿时山呼海啸般一阵呐喊,潮水般两面攻来:胡伤亲自率领中军主力猛攻正面赵军,左军两万同时猛攻北山赵军。

山谷中火把成海,战鼓如雷,杀声震天。战国之世两支最为强悍的大军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狭小的山谷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浴血搏杀。三个时辰过去,秦军竟被渐渐压缩到南谷北山之间不足三里宽的山谷之中。这时,两军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尸体累累了。按照战场传统,这仗无论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伤浑身鲜血,心下却是清楚,嘶哑着声音下令:“赵军战力已疲。休整半个时辰,鼓勇血战,一举突围!”

谁知便在秦军草草包扎伤口整顿马具,准备做最后血战的时刻,山谷间天崩地裂般一阵雷鸣,战鼓混着嘶哑的呐喊,赵军竟从谷口与山头猛烈地压了下来,红色衣甲红色火把浑身酱红的鲜血,恍如连天彻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过来。如此气势,有天下“锐士”名号的秦国新军也是大为震惊了。本来,秦军的半个时辰休整便接着发动突围血战,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连续勇猛厮杀了,赵军却是一刻不停地连续猛攻扑来。普天之下,何曾见过如此血战三个时辰犹能雷霆猛攻的大军?仓促之间,不待胡伤将令,秦军残余三万余人惊雷般炸开,轰然迎击了上去。

曙光冒出东方山巅时,阏与山谷终于平息了下来。

斥候飞报邯郸,赵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颁下王书:举国大酺三日!接着派出平原君为犒军特使奔赴阏与,一则犒赏将士,二则与赵奢一起重新部署阏与防守。旬日之后,平原君差飞骑回报:赵奢所部班师东来,平原君亲率五千步骑留守阏与,请赵王作速调遣两万兵马前来阏与接防。惠文王不禁大为困惑,五千人马是平原君带去的,意在补足阏与兵力,如何只有这五千人马留守而赵奢竟不能增兵?且还须平原君亲自涉险做留守大将?阏与守军加赵奢所部是八万,纵有伤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则惑之,惠文王还是立即向镇守武安的廉颇下书:作速派出两万精锐开赴阏与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亲自率领一班大臣出西门三十里,隆重迎接赵奢大军。不想直等到日暮时分,官道上还不见人马踪迹。有大臣建言,王体为国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郸,留下几名大臣郊迎。正在盛年的惠文王却是执拗,将士用命,本王受一宿风寒又能如何?当即下令扎营过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见踪迹,大臣们心下疑惑:不对也,阏与班师原本只两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飞书到达之第四日,赵奢班师之第六日,纵是迟缓亦当有个斥候信使,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不禁令人心惊肉跳起来。正在大臣们要群谏赵王回邯郸时,遥见官道上一匹快马背负夕阳飞来,显然是赵王派出的飞骑斥候,遥遥一声高喊:“到了!阏与将士到武安了——”

惠文王立即飞身登车:“起快车,武安!”

四马青铜轺车隆隆飞出,身后大臣马队风一般跟上。一路飞驰,眼见武安城楼遥遥在望,才看见官道中一片蠕动的黑点。轺车旁斥候扬鞭一指,赵王,那便是赵奢将军。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寻常班师都是旌旗飞扬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却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紧脚下一跺,轻便王车哗啷啷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暮色苍茫之中,络绎不绝而又散乱不整的片片红点儿,艰难而又缓慢地蠕动在血色的黄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满酱色的甲胄,褴褛飞扬的破衣,在额头淤血大布中散乱飘飞的长发,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伤号。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队伍,却没有一声些许的呻吟,人人脸上都溢满着疲惫的笑容。尽管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迟滞,然则那缓慢从容的步态,却使任何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在中途颓然倒下。

青铜王车缓缓地停在了道中,惠文王一阵愣怔,赵奢何在?如何没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径自跳下轺车,大步匆匆地走了过去,高声问道:“赵奢将军何在?”为首一排肩背绳索的血人缓缓散开,虽然艰难却也算整齐地拱手肃立,一个吊着胳膊的将军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一声哽咽不能成语。惠文王大步趋前,却见一个浑身带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两条腿被布带牢牢绑缚在镂空的木架上,声息皆无。

“禀报我王,将军双腿剑伤六处,胸前三处,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

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模糊,不禁跪地抬起木架一头颤声道,上王车!木架上得王车,铺垫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跳上车辕高声下令:“大臣军兵全体下马步行看护,车马让于伤兵!本王先行送将军还都!”说罢一抖马缰,亲自驾车辚辚疾去。

次日清晨,赵奢余部一万余人终于回到了西门。邯郸万人空巷夹道肃立,看着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将士们缓缓走过,静得唯闻喘息之声。直到将士们进入王宫车马场接受封赏犒劳,山海般人群才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赵军万岁!”“万岁赵奢!”这一日,惠文王赵何亲自宣读王书:田部令赵奢秉承先王胡服骑射之神勇战力,为天下首次大败秦军,功勋如河岳泰岱,封赵奢为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军吏许历临危襄赞有功,破例擢升国尉之职;其余将士,战死者加爵三级,生还者晋爵两级,其家口一律免赋三年。一时赵国朝野欢腾,比灭了中山国还高兴十倍。

阏与之战的结局消息飞快地传开,天下顿时惊愕哗然。

大国小国,谁都知道赵国在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有了另一番气象,然则,这番气象究竟意味着何等实力,却始终是一团迷雾莫测高深。虽然有北驱三胡西灭中山国之战绩,但人们对赵国的实力依旧是不以为然,大都以为目下之赵国,充其量堪堪与魏国匹敌罢了。阏与血战之前,要说赵国堪与秦国对抗,任谁都会哈哈大笑一通了事。毕竟,这种吞并蛮夷的战功连燕国也曾经有过,并不意味着真正具备了与中原强国对抗的实力。然则,阏与血战的消息传开,各国顿时为之变色。如今大争之世,一个秦国已经令天下吃尽了苦头,再来一个比秦国还要生猛狠勇的赵国,大国小国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从秦国商鞅变法以来近百年,秦国新军几曾有过如此败绩?更要紧的是,目下秦军之战力正在巅峰,各国无不畏之如虎。夺魏国河内三百里、楚国南郡六百里,天下无敢攘臂而出者何也?还不是畏惧秦军之锋锐无匹,畏惧白起之战胜威力?可恰恰在秦国风头最劲的当口,赵军泰山石敢当,硬是以勇猛拼杀全歼秦军精锐铁骑八万,听着都教人心惊肉跳。

惶惶之余,山东大国纷纷开始了新一轮纵横奔波。燕国是赵国老冤家,生怕赵国趁燕国新败之机北上了结老账,匆忙到咸阳秘密结盟,毕竟,能抗住赵国的还只有秦国;齐国虽则新胜,却是元气大伤,对赵国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深,也派出特使赶赴咸阳结盟,以备赵国万一攻齐,只有依靠秦国为援手。魏韩与赵同属三晋,相互间虽是恩怨纠葛,利害人事世族间更是盘根错节。更重要的是,三晋“卑秦”最甚,但有合纵抗秦,三晋都是事实上的主力。如今赵国强大起来,魏韩两国立即与赵结盟,魏国要借赵之力夺回河内,韩国要借赵之力抗秦蚕食。唯余一个楚国举棋不定,单独抗秦抗不住,联结昔日“弱赵”又觉大邦尊严有失,踌躇再三而不能决。几是半年摇摆,最后还是对秦仇恨难消,终于北上与赵国秘密结盟了。

至此,天下战国格局又是一变:两大同盟隐然形成,一边以秦国为轴心,一边以赵国为轴心,开始了较之早期合纵连横更为酷烈的争战。以阏与如此一场小战,引起天下如此动荡,而使战国重新生出组合,任谁也始料不及。

在这奔波动荡的时刻,秦国是梦魇般的沉默。

当河内快马军使报来胡伤大军全军覆没于阏与的消息时,第一个接

到军报的丞相魏冄顿时手脚冰凉,瘫在了书案前动弹不得。默然半个时辰,魏冄毕竟定力过人,撑持着不时瑟瑟发颤的两腿登车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阳宫,他却不想将消息先告诉这位外甥秦王。若见秦王,他是总摄国政的权臣之身,必得有个说法,那种请罪式的难堪,对于魏冄是无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却是奉策者。事实上,攻赵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终拍案定策的。更要紧的,当然是太后最有主见,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摆布得开。

虽则如此,到了章台,魏冄还是迟迟不敢踏进那片青绿的竹林。骤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老了,那种风火雷霆般的气势竟在此刻不知不觉悄悄弥散了。蓦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书,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悔之晚矣!良久伫立,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竹林,踏上了干栏上的木梯。

“丞相来了,坐。”午眠方起的宣太后点着竹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魏冄默默就座,却不知如何开口。“甚时学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与老姐说私己话么?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议事,太后对魏冄从来都很宽和。

“太后,”魏冄一咬牙道,“胡伤败了。”

“如何个败法?”一道阴影倏忽掠过宣太后富态红润的脸膛,“胡伤回来了?”

魏冄粗重地叹息一声,黑脸涨得通红:“胡伤战死,八万铁骑全军覆没……”

“你?你说甚?再说一遍!”尖锐一声,宣太后骤然站了起来。

“老姐姐,魏冄有罪!”魏冄一头砸在大青砖地上。

“当啷”一声,竹杖跌在蓝田白玉长案上,宣太后软软地倒在竹席上,脸色苍白得与头上的白发融成了一片。

“太后!快!太医何在?”魏冄大急,吼得山鸣谷应。

太阳落山时,宣太后才悠悠醒了过来。秦昭王也匆匆赶来了。一看那阴沉的脸色,魏冄便知道这位国王肯定也得到了紧急军报。然则,看着躺卧在竹榻骤然苍老疲惫得风烛残年一般的宣太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良久默然,宣太后梦呓般嘟哝一句:“白起,白起回来了么?”秦昭王连忙躬身道:“羽书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赶回。”

宣太后的眼角缓缓渗出了一丝细亮的泪水:“明日都来章台,我有话说。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冄,一句话没说走了。魏冄一直木然地跪坐着,此刻要起,却觉两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强咬牙关猛然起身,轰隆咣啷地跌倒在玉案上。

宣太后嘴角一抽搐:“老了,侬也挺不住芈氏了。”声音虽小,却是地道的楚音,魏冄听得分外清楚。骤然之间,魏冄心中一抖,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来:“但有魏冄,撑持得芈氏。”一句说罢,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将一座干栏震得簌簌索索。

宣太后起来了,走出了干拦小楼。

扶着那支青绿的竹杖,宣太后缓慢地摇下了干栏,摇出了竹林,摇到了与火红晚霞融成一片苍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这胡伤如何便能败了呢?八万精锐铁骑啊!秦军有四十多万,骑兵只有十余万,一战净折八万,强秦八十余年可当真是闻所未闻也。秦国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刑不赦。何谓无端?庙堂之策无误而大将战法有失也。攻赵之战全军覆没,可谓秦军大耻。算不算得胡伤“无端”战败呢?寻常看来,当是胡伤之罪了。赵欲灭中山,秦欲奇袭而迫使赵国回兵,以保秦国河东屏障。如此定策,难道有错?没有啊,确实没有。那么,胡伤八万将士有错?能攻下阏与险关而直逼武安城下,说明一个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谁只能这样打。最终全军战死,非将之过也。如此猛勇惨烈,纵然天地鬼神亦当为之变色。身为一国摄政太后,何忍将脏水泼向八万忠勇将士的墓石?何忍玷污他们身死异乡含恨游荡的魂灵?那么,究竟错在何处呢?宣太后摇摇雪白的头嘟哝了一句楚语,毋晓得山鬼招魂了?荆楚人多敬山鬼,连大诗人屈原都专门写了《山鬼》长歌。楚人都说,但进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灵,分明你走得没错,脚下却偏偏走错,由不得你也!如此说来,阏与之惨败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教你出错,纵然圣贤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惨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谈方士之说,你却信了?你纵然信得,老秦人难道也信了?天下战国难道也信了?掩耳盗铃,芈八子何其蠢也!

仔细想来,众皆昏昏我独醒,还得说白起了得,兵家大势拎得清。若无白起羽书,这阏与之败岂非要冤屈了八万秦军锐士?岂非要湮没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错断?秦之强,在于法行如山。阏与之惨败若对朝野没个交代,这老秦人丧子之悲愤岂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岂能不闻不问?话说到头,若得秦国不离心离德,便得在她这个太后与秦王魏冄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担罪责。秦王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亲自主政,他纵然愿担罪责,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冄是自己的嫡亲弟弟,撑持国政三十年,功勋卓著,然则,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担罪责必定是大快人心。不过,岂非也意味着要将他置于酷刑死地?魏冄一死不打紧,入秦的芈氏三千余口,却有何人护持得浑全?

面对着血红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个冷战。

次日午后,秦昭王与魏冄白起分别同时到了章台干栏云凤楼。令三人惊讶的是,大厅竹榻前第一次挂起了一道黑纱,两边站着两个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张长案离黑纱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寻常时日的摆置。三人一阵愣怔,同声拱手道:“参见太后。”黑纱后传来宣太后苍老的声音:“都坐了。只听我说,任谁无须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都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第一件事,阏与惨败,罪在本太后错断大势。”宣太后的声音清晰异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国政,丞相亦未力主,芈八子利令智昏,是为国耻也。秦法昭昭,不究大败之罪,不足以养朝野正气。是故,即颁《摄政太后罪己书》,以明战败之罪责。”

“母后!”秦昭王一声哽咽,目光飞快地瞄过了魏冄。

魏冄紧紧咬着牙关,唇间一缕鲜血哧地喷出,却硬生生没有说话。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话语第一次干净得没有丝毫的家常气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国难不避艰危,强势独能恒常,沉毅雄武,国之干城也。终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负于武安君,人神共愤之,朝野共讨之。”

“娘啊!”秦昭王一声哭喊,号啕大哭,“娘亲正当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扑向竹榻。两个侍女却同时一个箭步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谁不得触动黑纱。秦昭王更感不妙,挣扎着嘶声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为人质,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舍嬴稷而独去也!”

“嬴稷,”宣太后冷冷叱责,“你已经年届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说,方才正事,可曾听得进去?”

“娘!”秦昭王一声哽咽,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毁干城?”

“便是这个道理。”宣太后平静冷漠的声音又缓缓传来,“第三件,八万铁骑为大秦烈士,当设法全数运回尸身,务使忠勇烈士魂归故里。”

“太后,”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为之,太后宽心便是。”

宣太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一件:对赵战事,悉听武安君白起决之。秦王与丞相,唯秉政治国,毋得,搅扰……”猛然,黑纱后传来沉重的一声喉结咕噜,动静大是异常。

三人觉得大是不妙。白起一个长身甩开了两名侍女,几乎同时,也一手扯开了黑纱。骤然之间,三人面色苍白,踉跄着一齐跪倒——素净的竹榻上,跪坐着一身楚人装束的宣太后,鹅黄明艳的长裙,雪白的九寸发髻,胸前挂着两条晶莹圆润的红色玉佩,双手肃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剑插在腹中,鲜血弥漫渗透了竹榻下的白色丝绵大毡,竹榻边搭着一方白绢,赫然鲜红的四个大字——自刑谢国!

“咚”的一声,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过去。

夜幕降临了,无边的林海涛声淹没了整个山塬。章台的所有灯火都点亮了,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围住了秀美的干栏云凤楼。午夜时分,魏冄举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丢进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轰然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整个山塬惊心动魄的血红。

三个月之后,宣太后的隆重葬礼在老秦人的万般感慨唏嘘中结束了。秦国朝野终究是平静了下来,对赵国的仇恨,也由举国喊杀化成了一团浓浓的疑云——如何在骤然之间赵国便强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败秦国?强敌便在邻里,秦国却浑然不觉,毛病究竟出在了何处?目下赵国实力究竟有何等强大?赵军战力若都像赵奢之军一般悍猛无匹,老秦人又当如何?

月余之间,咸阳宫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会。秦昭王定下音准:“只议内事,不涉邦交。”将朝野疑云一囫囵掩埋起来。丞相魏冄重新振作,每次朝会后都要颁行几道丞相令,随后立即派出干员督察推行。两三个月下来,国政民治又是井然有序热气腾腾。老秦人仿佛又回到了孝公商君变法时期,憋足了一股劲勤耕奋兵,嘴上却甚也不说。

然则,细心的朝臣吏员却都觉察到了一个异象:自宣太后葬礼之后,在国人心目中最有分量的武安君白起一次也没有露过面。熟悉白起秉性的将士国人都说,白起但沉,必有大举,等着,大秦国不会趴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