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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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_五 东海之滨雷电生

五 东海之滨雷电生

元老贵胄们公然发难,促使齐国政局发生了急骤的变化。

齐宣王本来是打算推行一种渐进性的变法,慢慢消磨元老贵族层的愤懑。但在十元老血书丧服闹殿之后,齐宣王感到了一种骑虎难下的难堪。贵胄们已经对变法打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变法大臣也已经与元老们作了面对面的较量,剩下的就看他这个国君如何决断了。若按照原先谋划按部就班地慢慢来,显是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元老们的要求,也使变法新派失望。若停止变法,罢黜苏秦与孟尝君,则无异于王室接受了贵族的挟制,而且将永远受到旧贵族们的胁迫;演变下去,难保田氏王室不会成为当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齐宣王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业社稷这一点还是不会退让的。那日元老们出宫后,齐宣王心神不定,也没有与苏秦孟尝君再商讨,只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自觉只有一条路可走。

次日掌灯时分,苏秦与孟尝君奉命从秘道进宫,君臣三人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临淄城楼的刁斗打响四更时,苏秦与孟尝君出宫了。临淄城两座最有权力的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满府灯火通明,大门快马连出,官署吏员穿梭,如大战在即一般。

早晨起来,国人惊讶地发现临淄变了。

城门、官市与行人过往的街口都贴上了一幅幅白绢大告示,下面还有小吏看守着给行人读讲;王宫、城门、官署的守军兵将都变成了生面孔;向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为中原人所歆慕的齐市六街,每个进出口都有了一排长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咋舌的,还是每座元老贵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围了起来,每三步一支长矛闪亮,当真令人心惊。

赶早市的国人们全拥到了白绢告示下,听小吏一念,原来是齐国要变法,教国人百姓们各安其业,毋得听信妖言,若有传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并没有增加赋税,也没有紧急征发,人们心中稍安,暗暗长嘘一声,又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于是,早市渐渐地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热闹的是那片六尺坊。这六尺坊街道不甚宽阔,却都是高大府邸相连,平日只有车马进出,行人却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称,这条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国人的叫法而已。“六尺”,说的是轺车上的伞盖:大凡六尺伞盖的轺车,都是高爵高官,而这条街进出的轺车几乎见不到四五尺的车盖,于是市井间有了“六尺坊”这个叫法。这个别称响亮生动,于是众口铄金,玉冠街本名竟被临淄人淡忘了。

陈玎的府邸在六尺坊的中间地段。他是老军旅,虽然年迈,却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毕便在雄鸡声中练剑品茶。前日入宫铩羽而归,一肚子愤懑,本想立即到天齐渊找驺忌再行谋划,但想想还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这个老琴师又要笑他沉不住气了。但更重要的是,陈玎要看看齐王这几天的动静。他料定,元老们的血书进谏纵然不能使齐王回心转意,也必定给齐王激了一盆冷水,吓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静思虑,放慢变法的步子,疏远苏秦与孟尝君。存了这个想头,陈玎倒也没有过分折磨自己,照样四更离榻,练剑品茶。这日早早起来,在淡淡海风中练完了剑,便在池边茅亭下好整以暇地煮起茶来。清晨煮茶,陈玎从来不用仆人,都是自己动手,为的是要煮出当年军营那种粗酽的茶汁味。仆人侍女们做得太精雅,没了那股粗朴的土腥味。

天将拂晓,陶壶在红红的木炭下已经滚开了。正要滤茶,陈玎突然听得门外一片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兵卒甲士,至少三个百人队!他霍然起身,长剑一提,大步流星地奔门厅而来。走到廊下,门外车马场正有三个全副长兵的百人队刷刷刷开来。守门家兵惊慌地在廊下挤成了一堆,七手八脚地要关闭大门。

陈玎大喝一声:“住手!老夫是关门将军么?”家兵们胆气顿生,哗啦啦排列在陈玎身后。陈玎摆了摆手,一个人大步赳赳地来到官兵面前:“来者可有王命?”带队千夫长亮出手中一支硕大的令箭高声道:“上将军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贵胄元老,于变法开始三个月内不得离开府邸!”陈玎冷笑道:“老夫问你,可有王命?!”千夫长仍是大手一晃:“上将军令箭在此!”陈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拦么?”说罢大步向车马场外走去,廊下家兵呼啸一声,立即跟了上来。

千夫长令箭一劈:“长兵拦阻!但有一人抢路,立杀无赦!”

“嗨!”三百长兵甲士齐齐地吼了一声,咔咔咔分为三个小方阵,堵住了车马场出口,将陈玎与家兵遥遥围在中间。陈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气势,便知这是齐军最精锐的技击步兵,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对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陈玎突然高声呐喊,苍老的声音在六尺坊嗡嗡回荡。喊声方落,左右府邸也传来阵阵喧哗吵闹,太史令晏岵悠长嘶哑的哭喊声也随风飘了过来:“私刑不轨——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间,偌大六尺坊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赶早的市人好奇地围了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六尺坊的街巷与各府邸的车马场,便被行人塞得满当当了。一看这阵势,能人们顿时恍然,那些告示与所有令人惊讶的骤然变化,其实都是对着这些权势贵胄来的。一旦开窍,国人们立即在窃窃私语中轻松起来。

是啊,变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们能得到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丢掉的却只是些鸡毛蒜皮般的东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贵胄们,才是变法的受害者,他们要丢失封地,丢失财富,丢失世袭高爵,丢失私家军兵,丢失无数令人难以割舍的独有享受,他们自然是要哭要喊的了。看,他们的家兵都气势汹汹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将军派兵镇住他们,他们还不要杀了变法丞相,守住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宝贝物事?

贵胄们哭着喊着骂着,围观的市人们笑着品着指点着,时不时有故作惊讶的尖叫:“哟!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晕倒了!”“哟!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长大了没的好吃好喝!”

如此三两日,临淄国人也就淡了,再也没有人来凑热闹了。于是,六尺坊又恢复了一片清冷。这清冷与寻常时日的清冷不同。寻常时日,六尺坊透着一种尊贵的幽静,绿树浓阴,行人寥寥,偶有驷马高车辚辚驶过,长街石板更添了几分天国韵味。可如今一片肃杀,长风过巷,但闻军兵沉重的脚步,车马封存,行人绝迹,偶有深深庭院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夜半哭声。倏忽之间,六尺坊成了一片尊贵而又凄凉的坟墓。

这时,苏秦带着一班精干吏员与一千精锐骑士出了临淄。

君臣议定的方略是:孟尝君提兵镇守临淄,苏秦带王命国书清理封地,之后再颁行新法令。这是苏秦根据齐国的实际国情提出的一个谋略,称之为“颠倒变法”。就是说,不是先行颁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颁布推行新法。苏秦的立论只在一点:齐国未行变法,旧势力便先行跳出,若搁置不顾而一味变法,朝野将会动荡不安,最终,变法也可能完全失败;为今之计只有颠倒次序,一举清除阻力,而后新法颁行事半功倍,可加速完成。一番磋商,齐宣王拍案定夺,苏秦孟尝君立即分头动手。

齐国贵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当年姜氏公室的贵族,其余二十二家都是田氏夺齐后的新贵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抚性的封赏,封地大者三十余里,小者则只有五六里而已,且明令不准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为患。新贵族封地却大不一样,大者二百余里,最小者也有三十里上下,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还是权力的不同。新封地领主的权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全权封地——治民权、赋税权、成兵权全部都有,等于一个国中之国小诸侯;第二等是两权封地,即治民权与赋税权;第三等是一权封地,即只有赋税权,等于是拥有了一个永久的财富源泉。

第一等封地,事实上只有孟尝君一个家族。由于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是齐威王的胞弟,晚年又是齐威王的开府丞相,这片全权封地在齐国贵族中也无可争议。孟尝君承袭嫡位,自然成了封地领主。元老们微词多多,密请齐宣王削小孟尝君封地与权力。齐宣王即位之初也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经过合纵曲折,终觉得孟尝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次变法,孟尝君自请交出封地,齐宣王内心极是高兴,但反复权衡后,齐宣王对苏秦交代:给孟尝君

保留三十里一权封地,以示褒奖功臣。

苏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务须从孟尝君入手。

孟尝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是薛国的一部分,齐国夺得这片土地后,叫了薛邑。当时的齐国尚没有实行严格的郡县制,邑、县、城并存,相互没有统辖,除了境内封地,都归王室管辖。薛邑大约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尝君封地。薛邑人将孟尝君封地叫做“孟邑”,将薛邑叫做“小半薛”。为了治理方便,孟尝君在封地中心地带修筑了一座城堡,人呼“孟尝堡”,堡内有部族民众数千人,加上吏员、家兵、工匠与些许商贾,也是个万人出头的大堡子小城池。

苏秦人马赶到时,孟尝君的总管家臣冯驩与封邑令,已经率领封地全部吏员三十余人在堡外石亭迎接。无须多说,冯驩等便将苏秦迎进了城堡府署。苏秦的随行干员刚刚坐定,封邑令领着一班吏员鱼贯而入,一捆捆竹简摞满了一张张书案。民户、仓廪、赋税、兵员、吏员、田亩等账册,清清楚楚地分类列开。一时查验完毕,苏秦当即给三千家兵发了一支令箭,着其就近开往薛邑驻扎,又封了仓廪府库,交接要害便大体告结。

“冯驩,我听过狡兔三窟这句话,第三窟在何处?”苏秦将冯驩叫到了一边。

“原是冯驩戏言,便在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穷,离堡子不远。”冯驩笑了。

“齐王特许孟尝君保留封地三十里,还有这座孟尝堡。你看,定在何处妥当?”苏秦静静地看着冯驩,脸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临行前苏秦问过孟尝君,孟尝君只是笑道:“丞相但以公事论处便了,何须难我?”苏秦心中有数,也没有再问。他知道此事冯驩必然有底,冯驩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尝君的意思。

冯驩却道:“丞相奉王命变法,在下不敢私请。”

苏秦笑道:“既不敢私请,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穷地方好说了。”

“遵命!”冯驩高声领命,眼中顿时大放光彩。

“冯驩,我留下两个书吏给你。旬日之内,能将该运的物事运到临淄国库么?”

“定无差错!”冯驩慨然答应,还低声补了一句,“这也是孟尝君的大事,在下岂敢有误?”

苏秦人马当晚在孟尝堡歇息,次日黎明时分,马队疾驰北上,绕道临淄西北,径直向天齐渊飞驰去了。苏秦知道,将要面对的成侯驺忌,才是一块真正难啃的骨头。

天齐渊依旧是那样的宁静娇媚,茫茫苇草圈着一汪明镜大水,大水之外是棋盘般的绿野沃土,是两座苍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树林中的那片红墙绿瓦的大庄园,是这沃野明镜之上的一颗珍珠,美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园,几是股掌之间的一个美女,永远都会百般柔顺,任他品咂赏玩。可驺忌今日登上牛山远望,却第一次觉得她扑朔迷离了,看不透了。驺忌隐隐地觉得,这片娇媚丰饶的土地就要离他而去了,森森的冰凉正在一天一天地向他逼近着。

实在预料不到,自己精心谋划的破苏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浇油?非但没有将苏秦整倒,反而使齐王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竟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一干元老统统被关在了六尺坊禁地,天齐渊周围的山口也突然有了军营,倏忽之间,元老世族统统成了阶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驺忌一下子还想不来,苏秦这变法要如何动手。按战国变法的寻常规矩,总是要先行颁布一批法令,而后逐次推行。若照这个章法,轮到收缴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时光。那就是说,自己坐拥这片仙境的日子马上就要完结了,一年半之后,自己难道又要做一个老琴师了?

突然,身后传来家老异样的声音:“成侯,你听……”

驺忌一怔,已经从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听得一片隆隆声随着山风飘了过来。虽然是隐隐约约,但却是连绵不绝,越来越清晰。“马队?没错,是马队。”驺忌淡淡地笑了,他确信自己这双能在风雨中分辨千百种声音的耳朵不会出错。

“马队?”家老目光闪烁,“既非狩猎时节,也非边城要塞,马队来天齐渊何干?”

“想不出。”驺忌一笑,“你先回庄,也许是六尺坊又开禁了。”

“老朽愚见,总觉有些蹊跷。”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搁久了。”

驺忌笑道:“弹奏一曲,我自下山。”说罢进了山顶那座清幽古朴的琴亭。琴声但起,驺忌平静了下来。家老对亭外两个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匆匆走了。身后琴声叮咚,彷徨郁闷,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但却没有大难临头该当有的那种警觉。白发苍苍的家老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曲未了,山下战马嘶鸣,似乎已在天成庄外。驺忌一惊,马上收琴起身,刚走出琴亭,家老已经派山下武士前来急报:临淄骑兵已到庄前,请成侯稍待下山。驺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虚实后再教他出面,又回到琴亭坐了下来,琴却是再也弹不下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家老派人来报:苏秦带领兵马吏员前来清缴封地,似乎并无问罪恶意,请成侯下山应对。驺忌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从容安排后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至于无处存身,谁能料到收缴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却教他如何下场?想想也是无奈,只有下山见机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驺忌走得大汗淋漓。骤然之间,一种暮年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到得庄外,一千铁甲骑士在车马场排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一班吏员肃立廊下,高冠红袍的苏秦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站在那里笑脸陪着。驺忌心下又一惊,这苏秦连正厅吃茶的礼遇都不受,看来凶多吉少了。虽然内心忐忑,驺忌毕竟做了几十年丞相,官场极是老到,一进大门满面春风地遥遥一拱手:“阔别久矣,武安君别来无恙?”语气亲切得老友一般。

“成侯童颜鹤发,更见风采也。”苏秦打量着这位当初也曾一起畅谈合纵的齐国美男子,笑脸一拱,“今日唐突,成侯见谅。”

“如此说来,武安君是国事公干。”

“苏秦奉王命收缴封地,敢不尽心?”说着将手中一束带有封套的竹简递给了驺忌,“此乃齐王书,请成侯过目。”

“敢问武安君,如何收缴法?”驺忌并没有打开竹简。

“依收缴孟尝君封地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余财货仓廪民户家兵等,一应即时清缴。”

一听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赶尽杀绝,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驺忌一挥手道:“敢请武安君入厅就座,老夫立即清缴。”进得正厅,驺忌吩咐上茶之后,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几张大案,安顿相府吏员列座。片刻之间,封邑令带着一干家臣抬来几案账目,开始了紧张的查核接收。驺忌只陪着苏秦饮茶叙谈。苏秦也明白驺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没有部族家兵,清缴要简单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只从容地与驺忌品茶说话。

驺忌说,自己当年便想在齐国变法,谁料老世族坚执反对,自己势孤力单只好作罢;如今苏秦能大刀阔斧地变法,当真齐国福气,驺忌虽然在野,也愿意全力襄助。苏秦一时难辨真假,只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二。毕竟,驺忌也是齐国名臣元老,果能支持变法,何尝不是好事?末了驺忌笑问:“敢问武安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择地而居?”

苏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颐养天年了?”

“不敢。”驺忌正色道,“天齐渊周野良田,自当由官户耕耘,增加府库为上。老夫所愿者,两座牛山而已,残年余生,依山傍水隐居而已。”

“两座山头,无田耕耘,成侯生计如何着落?”苏秦倒是有些担心。

驺忌笑道:“老夫略通医道,牛山有数十家药农,开座制药坊了。不增封户,不占良田,唯给老夫一片习习谷风,可否?”

“成侯有此襟怀,自当成全。”苏秦有些感动了,高声道,“来人,成侯五里封地,从天齐渊变为牛山两峰。”一时相府主书拿进封邑图,苏秦在上面圈定了“牛山两峰”,又在王书后附了一行字:“成侯节律自请,丞相苏秦变通,五里封地变为牛山。”又盖上了随身铜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驺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设了小宴为苏秦洗尘。苏秦见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枣儿,酒也是寻常的临淄米酒,若要拒绝反而显得矫情做作,也就与驺忌对饮了几碗,说了许多的闲话,天便渐渐黑了

下来。

驺忌不是孟尝君,苏秦须得亲自守在封地监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结不了。眼见天色黑了,驺忌吩咐家老准备,请苏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别院。苏秦坚执谢绝,陪着吏员们忙碌到三更,回到庄外大帐去住了。

连日劳碌奔波,苏秦倒头睡了过去,朦胧之中帐外马蹄声疾,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在耳边。翻身坐起一看,荆燕风尘仆仆地站在榻前。

“兄弟,你可回来了!”苏秦惊喜过望,拿过帐钩上的酒袋塞进荆燕手中。

荆燕嘿嘿笑了:“还是大哥好,没忘兄弟这毛病。”说着拔开木塞,咕咚咚将一袋米酒饮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笑道,“我在燕国听说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没长翅膀,飞不过来。”苏秦将荆燕摁到榻上坐下,连忙问道:“先说说,燕国如何了?她还在么?”

“大哥不能着急,两件事都有纠葛,须听我一宗一宗说来。”荆燕喘息了一阵,慢慢说了起来,虽然插前错后地有些零乱,苏秦已经听得明白。

原来,苏秦入齐后冷清无事,对燕国消息也无从得知,既担心苏代跟着子之越陷越深,更对燕姬的处境感到忧虑,便派荆燕返回了燕国,要他见机行事。荆燕回到蓟城,先去见了苏代。苏代开口便问:二哥在齐国如何?荆燕按照苏秦叮嘱,说了一番诸般都好的状况。苏代半信半疑,说燕国已经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国,不日要全权摄政,目下急需苏秦回燕共图大计。言下之意,要荆燕立即再回齐国,催促苏秦回来。荆燕心中有数,便说回家看望父母一趟,再去齐国。次日,荆燕没有在蓟城停留,飞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苏秦所画图形寻觅燕姬。谁知一连三日,蛛丝马迹皆无,苏秦所说的那些山洞,都空荡荡一无长物,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寻思无计,荆燕只好再回到蓟城找苏代。苏代说,燕姬失踪好久了,他两次秘密寻访都没有见到,后来也忙得没有时间去了。荆燕忙问原因。苏代说他不知道,揣测起来,总是与王室藏宝有关了。

无奈之下,荆燕找了在王宫做护卫的一个将军,说想在王宫做几日护卫。将军叫市被,是当年军中老友,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将军市被只告诉他,王宫近年怪事多,莫得大惊小怪惹祸。荆燕自是慨然允诺,选了在王宫巡查的游击头目来做。荆燕原本就做过王宫甲士,对宫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击巡查,自是不会出无端纰漏。然则一连半个月,王宫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间死气沉沉,找不出些微消息。荆燕有韧劲儿,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专门选了后半夜巡查。他从少年时候听族老们说财宝古经起,便有了一个顽固的想法:大凡财宝秘事,都是更深人静时的故事。

一日夜里,荆燕终于有了一丝惊喜——往昔后半夜总是黑沉沉的庭院里,却有一处隐隐闪烁的亮光。从方位看,这亮光在池边树林之内。荆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闲的茅亭,当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里第一次召见了苏秦,后来燕易王夏日也常在这里消夜。新王即位后子之当政,这里便荒凉起来了。如此夜半时分,谁能在这里消闲?荆燕教随行的十名军士原地守候,一个人悄悄走近了树林,仔细一看,发现一棵棵大树后都有一个黑色的长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过树林,更别说走近茅亭。

憋了一阵子,荆燕猛然想起:护卫苏秦泅渡潍水后,自己拜了个楚国渔民子弟为师,水性已经大长。荆燕脱了衣甲,从岸边苇草中悄悄地潜进了池水。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地到了茅亭岸边。伸头从苇草缝隙中望去,荆燕大吃一惊:茅亭中两男一女三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他的老友——将军市被!其余两人背对池水,听声音都很年轻,他却不识。

只听那个年轻的男声说:“既然心同,这便是一桩大业。聚众似乎不难,最缺的是金钱了。”那个女声说:“钱财倒是有一大坨,只是此人难找。”男声急迫问:“一大坨?在哪里?”女声道:“在燕山几个无名洞窟,图在那个人手里。”男声追问:“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女声道:“文公国后,在燕山隐居。”男声道:“既在燕山,如何找她不到?”女声道:“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我已经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没有踪迹。”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声:“莫非天意,燕国当灭也?”一时沉默了。将军市被却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却涉及先君宫闱,不知当说不当说?”男子道:“兴亡大业,有何忌讳?但说无妨。”将军市被道:“传闻国后与武安君笃厚,若能得武安君襄助,请她出山,定然不差。”男子沉吟道:“武安君与那厮交谊深厚,如何能助我?”女声道:“倒是未必,武安君襟怀正大,与奸佞绝非一党。只是要找到武安君却难,机密大事,没个合适人选。”将军市被笑道:“也是天意,目下正好有一人——武安君的义弟。”“啊——”男女不约而同地惊叹……

荆燕惊诧莫名,连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后肯定来找自己,怕难以脱身,给市被留下一书,趁着天色未明便出了蓟城。本想立即来齐国报讯,但荆燕多了一个心思,怕燕姬被他们先找到,又去了燕山搜寻。荆燕重新走遍了每个山洞,在每个洞中反复查勘,终于在马厩洞中的马槽下面,发现了一个羊皮纸袋……

“大哥你看,这个物事!”

苏秦连忙拆开,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两行大字——

国将不国 斯人无忧

难寻难觅 不请自到

娟秀中透着刚健的字迹是那般的熟悉亲切,苏秦怅然叹息了一声,久久无话。

看来,燕国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还是苏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个女子,苏秦揣测,极有可能是燕易王的王后栎阳公主。可是那个主导“大业”的男子何人?苏秦想不出来路。燕王姬哙的儿子才十五六岁,难道会是这个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还能有何等人物?这样的“大业”,没有王室人物主导,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还能做何等大业?自然是要从子之手中夺回王室的权力,恢复燕国的姬氏社稷了。他们要找自己,还要通过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来,他与燕姬都要被卷进这个漩涡了。燕姬对燕国的事历来有定见,可偏偏难觅踪迹,若那人秘密派人找来齐国,自己该如何应对?在燕国大政上,苏秦觉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茫然。说到底,还是对子之的新政心中无数。子之若真是个申不害般的铁血变法人物,苏秦宁肯负了燕国王室,也会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国事举动,总教苏秦觉得一股浓烈的异味儿。说他是奸佞野心,也不全像,连苏代都那么拥戴他,你能说子之没有过人之处?一边衰朽老旧,一边生猛无度,何以燕国就涌现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势力?

燕国的事再头疼,苏秦也不能误了齐国的变法大事,只有忙碌起来。

封地收缴完毕,已经是黄叶萧疏了。秋霜来临之时,元老贵胄们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苏秦法令有度,并没有将元老贵胄们的封地剥夺净尽,总是或多或少地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来,齐国贵族的封地统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说起来还没有一个县大。这在天下七大战国中,几乎与秦国一般,成为封地最少的大国了。

封地藩篱一打碎,苏秦立即重新规划政区。根据齐国传统与实际情势,苏秦取消了邑、城两种政区,齐国归并为七十三县,原来的“城”,一律变为县的治所,也就是县城。后来乐毅破齐,连下七十余城,便是这时定下的县城。如此一来,政区大大简化,少去了邑、城、县三政并立时的许多累赘纠葛。政区一划定,苏秦立即对七十三县的县令作了一番大调整:一是查办了一批贪吏,撤销了一批庸吏;二是裁汰县府冗员,明定每县只许有十六名属员;三是县令异地任职,将乡土县令一律调换到他县;四是从稷下学宫遴选了二十名务实正干的学子,补齐了县令缺额。

这两大步走完,又到了来年夏日。从这时开始,苏秦的丞相府开始连续颁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颁布了四个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颁行全国。苏秦的变法,自觉地仿效了秦国的商鞅变法,虽然没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诸如奖励耕战、废除世袭、废除奴隶、耕者有田、大开民市、训练新军、统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齐备了的。

“臣之变法,当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为第一波,确立筋骨,后当徐徐图之。”苏秦对齐宣王这样说了齐国变法的总谋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