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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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七 秋风沙场兮何堪国殇

七 秋风沙场兮何堪国殇

丹水谷地,楚军的土黄色大营与秦军的黑色大营遥遥相望。

丹水谷地在秦国的武关东南,既是楚国的西北大门,又是秦国的东南大门,历来是秦楚两国兵戎相见的老战场。楚国在这里没有少过驻军,即或在六国联军攻秦的优势时候,丹水谷地的十万大军也没有移动。联军兵败后,屈原深恐秦国乘势偷袭,又增调了五万兵马到丹水谷地。这十五万大军的统帅,是昭氏一族的老将,柱国将军昭常,副将则是景氏大将景缺。景氏部族与屈氏部族长期通婚,素有渊源。昭氏却是屈氏的夙敌,如同屈原与昭雎一样水火不容。

面对秦国开出武关的十余万大军,昭常只是深沟高垒防守不战。秦军也只是扎营对峙,没有进攻的迹象。两军大营如此对峙了几个月,秋风一起,楚军便渐渐松懈了。这一日,昭常突然接到斥候急报:八万新军兼程北上,已经到了三十里之外的丹水均水交汇处。昭常大是惊讶:新军是屈原的台柱,如何突然开到了丹水?他并没有接到楚王的增兵王书,也没有接到伯父昭雎的密札,这八万大军来得不是太蹊跷了么?狐疑归狐疑,毕竟都是楚军,他拥有的兵力又超过新军一倍,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吩咐总领斥候营的军务司马随时禀报消息。

“禀报柱国将军:新军大将屈丐前来拜会。”暮色时分,军务司马匆匆来报。

“屈丐?这头老犟驴!带了多少人?”

“只有两名副将随身。”

“噢——请进来。”昭常本打算升帐聚将,一听屈丐只有三人,也就作罢了。

屈丐昂昂进帐,径直走到帅案前:“柱国将军昭常,拜接王命兵符——”

昭常一阵愣怔,眼看着屈丐接过副将手中的铜匣,也不得不躬身到底:“臣,柱国将军昭常,恭迎王命兵符。”屈丐一伸手,铜匣“当”的一声弹开,半尊青铜象符赫然入目。这是楚军大将人人熟悉的象符,两符勘合,军中大将便得听命于新来大将。

“柱国将军,勘合兵符了。”威严持重的屈丐不冷不热。

昭常实在弄不明白这突然的变化,心中乱作一团面糊,可这是要命的时刻:不奉王命,持兵符大将便可立斩抗命将领!眼看屈丐脸色黑了下来,昭常只得下令:“中军司马,勘合兵符。”中军司马从后帐捧来一个一般大小的铜匣打开,昭常捧出了里面的半尊青铜象符,与屈丐手中的半尊青铜象符一碰,只听“咣”的一阵振音,一尊铜象便浑然一体了。

“昭常将军听令!”

“末将在。”昭常憋得满脸通红,心中依然是一团面糊。

屈丐展开了一轴黄绢:“楚王君命:昭常怯战不出,抗秦不力,着即革职,于军前戴罪立功!所部大军由屈丐统帅,大破秦军!”

昭常大喊起来:“屈丐!何有如此王命?坚守不出,可是楚王严命啊!”

屈丐冷笑:“莫非本将军不是王命?来人!将昭常押到新军大营看管!”

不知何时,帐外多了一队新军甲士,轰然一声,进来便将昭常押了出去。屈丐立即击鼓升帐,聚齐了两股大军的三十多位大将,又一次

当众勘合了兵符,宣读了楚王王书。昭常大军的昭氏将领们虽然多有疑惑,却也不敢抗命,毕竟楚怀王即位后,王命反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气恼抗命也没用,说不定过几日又变了回来,抗命非但有立时之危,过后也是军中笑柄,何苦来哉?

屈丐是有备而来,立即对全部二十三万大军进行了整编:新军八万为中军主力,老军步兵五万为左军,老军骑兵五万为右军;老军中最特殊的一千辆战车,车上甲士与随车步卒合计五万编为前军;屈丐自领中军,景缺任副将兼领右军,步战名将同匄领左军,车战老将逢侯良领前军;一日整肃部伍,演练协同,两日后开战。

屈丐其所以没有立即进攻,是想等待屈原赶到之后再开战。毕竟,这是屈原呕心沥血冒着最大的风险谋划的一场大战,也许还是屈原握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战。尽管屈原交代得非常明确:抵达战场后若统编顺利,便立即开战,以防郢都随时生变。为此,屈原事先作了精心部署,派出五千精兵切断了郢都通往丹水的大小三条通道,凡是郢都派往丹水的快马特使,一律拘押,尽量给屈丐大军争取时间。凭经验与阅历判断,屈丐认为自己至少有五六日的宽余,安陆到丹水是兼程三日的距离,屈原完全可以赶到。

但是,屈原却来迟了。回领地出粮耽搁了整整三日,风风火火赶到安陆留守大营,又恰恰逢春申君在焦急地等候。两人争吵了一宿,终于是屈原的**无畏甘做牺牲征服了春申君,次日黎明,两人便马不停蹄地兼程北上了。第七日的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丹水谷地。

那一番景象真是令人怵目惊心!残阳之下,方圆二三十里的山塬上,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混杂着支离破碎的战车,鲜血淋漓的战马,丝缕飞扬的战旗,啄尸的鹰鹫正在成群成群地飞来,大片大片的黑老鸦聚满了山头枯树,无休无止地聒噪着,温热的血腥味儿随着萧瑟秋风弥漫了整个河谷,浓烈得使人要剧烈地呕吐。

“禀报大司马:我军战败了……”

“上天啊!”面色苍白的屈原大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从马上倒栽下来。

悠悠醒来,屈原依稀看见了一圈火把,看见了火把中士兵们的泪光,看见了浑身鲜血的一员大将正扶着自己……“你?你是景缺?快,快说,死了多少人?屈丐将军呢?”

“大司马,新军将士兄弟们,全部战死了,屈丐老将军剖腹,殉国了……”

“啊——”屈原又一次昏了过去。

一片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屈原睁开了眼睛,看见大片火把包围了过来,看见面色苍白的春申君与一个黑色战袍的大将走到了面前。

“秦国上将军司马错,参见大司马。”黑色战袍的大将恭敬地深深一拜。

屈原倏然清醒,神奇地霍然站了起来:“司马错,楚人有热血,楚国不会灭亡!”

“噢呀屈兄,上将军是来商谈分尸的。”春申君在屈原耳边说了一句。

“大司马。”司马错肃然拱手道,“楚国新军人怀必死之心,战力之强,天下罕见,我秦军将士深为敬佩。此战我军伤亡六万,实为惨胜。司马错景仰大司马,敬佩楚国

新军将士,愿与楚军合力,分开两军尸体,使英雄烈士各归故土。”

屈原默默地对司马错深深一躬,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大袖一甩,转身去了。

次日午后,两军尸体已经完全分开。屈原本想将新军将士运回南楚故土安葬,可实在难以办到,无奈之下,与春申君选择了丹水南岸一片山清水秀的谷地做了楚军坟场。楚军十万具尸体,百人一坑,一日一夜便堆起了一千座高大的坟墓。司马错亲自送来了一千方秦国蓝田玉,做了楚军墓石刻。屈原亲自题写了两个大字“国殇”,镌刻于白玉之上,立于每座坟头之前。第三日,楚军残兵在谷地中为阵亡将士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屈原身穿麻衣,亲自主祭。当他将三桶楚酒洒在祭台前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楚军人人饮泣,哭声弥漫了河谷原野。屈原在遍野哭声中登上了祭台,激越吟哦——

我有忠烈兮千古国殇

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乡

云梦渔舟兮一别去

浴血沙场兮云飞扬

挥吴钩兮夺秦弓

血染甲兮大旗红

身首离兮天地惊

怀故国兮志坚诚

心高洁兮不可凌

子魂魄兮为鬼雄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迢远

猛士去兮栋梁折

国殇沉沉兮何以堪

当天晚上,楚军拔营后撤了一百里,回到了原先驻防的沔水河谷。

屈原一直昏睡到夜半方醒,见春申君还守候在榻边,不禁迷惘惊讶道:“你?你还没有走?”春申君笑了:“噢呀屈兄,我到哪里去?回郢都送死了?你醒醒吧,我俩一起走,到燕国去,找苏秦了。”屈原翻身坐起道:“春申君啊,你如何这般糊涂?大祸是我的,与你何干?快回郢都去,留一个是一个,莫非要一起上杀场,才心安了?”“屈兄哪里话了?”春申君真着急了,“你我同心,合纵抗秦,今日失败,我如何能独生了?”屈原长叹一声,眼中又是泪光莹然:“春申君啊,义有大节方为义,我等固可同生死,但却不能抛下楚国啊!有你在朝,楚国终是有一线生机,你如何不明白也!”春申君喟然一叹:“屈兄啊,我回去也是死,何如共担艰危,要死一起死了!”

“不!”屈原光着脚跳下地来,“你不似我这般激烈,楚王对你颇有好感,老世族对你也没有深仇大恨。你回郢都,至多稍有贬黜,断不至于杀身灭门。陪着我,既不能稍减我罪,又徒然教老世族独霸朝政,不能这样啊,春申君!”

诙谐达观的春申君罕见地流泪了:“噢呀屈兄,非我人缘好,是你替我挡住了风雨啊……你获罪,我如何走得心安?”

“春申君!你是大丈夫!妇人之仁,害死人!”屈原几乎是吼了起来。

春申君拭去了泪水,对屈原深深一躬:“屈兄,今日别过了……”猛然转身大步去了。屈原一阵大笑:“春申君,多多保重!”

夜色之中,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屈原走出军帐,看着漫天闪烁的星斗,听着点点零落的刁斗之声,觉得天旋地转,自己飘飘悠悠地飞升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