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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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_四 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四 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流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而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宫。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宫已经是名士荟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宫,便是豪气勃发:“稷下学宫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宫令随本王迎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兴奋地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则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地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迎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随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潇洒凝重气度非凡。

齐威王不禁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像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抱负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繁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显然要将他当作食客养起来。孟子雄心勃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地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色!”孟子内心发凉,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瞭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吁——”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一思忖道:“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迎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迎,非有他事。”齐威王笑迎上前。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迎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道:“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宫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也。”

孟子也豁达地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行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肃杀森立的卫士,倒像是一座清静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依据封地成长起来的新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其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格局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旧有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像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使得驺忌大大地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很少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顿时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迎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休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露。先教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

齐威王看看驺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闻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复,乃我齐国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驺忌不喜欢过问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从不对自己不清楚的事贸然开口,所以一直平静地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岂能不知天下闻名的大家?见国君相问,笑道:“是否兵家祖师孙武的后裔——孙膑?”

齐威王大笑:“正是。齐国有此大才,文武兼备,何惧天下?”

孟子住进了六进大宅,弟子们大为激奋。

据邹衍介绍,这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只是三进宅院。孟子在邹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进大门的两侧是仆役门房,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俱备,很是雅致;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摆布他的七八车书;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精巧,为孟子生平未见;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学生们的住处。看了一遍,弟子们是交口赞叹。孟子虽然没说话,心下也颇为满意。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住在魏国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万章、公孙丑来劝老师去看稷下学宫。孟子虽然也想看看这座名震天下的学宫,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你等且先去,为师要歇息歇息。”万章、公孙丑高兴地去了。

稷下学宫坐落在王宫的正南。万章和公孙丑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兴趣,但穿过街市的感觉,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摩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满目的精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半个时辰。两人不禁大为感慨,说回头一定让老师来走走“齐市”,看老师有何评点。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石坊矗立在夹道林木中,坊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木石坊前立着一方横卧的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木石坊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石坊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木石坊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万章、公孙丑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走遍天下,哪个国家能将学宫建得如此肃穆恢弘?原想稷下学宫纵然有名,也无非是学风有名而已,学宫本身无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处?今日一看,不说里边,仅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着文明学业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地,两人对着白玉大石深深一躬。红衣执事看见,上来拱手道:“请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孙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谅。”说着两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门生,请进。要否派人带二位一游?”万章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

二人走进学宫,却见木石坊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激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吟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林荫大道的尽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二人竟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个年轻的蓝衫士子从一片树林中飘然而来:“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万章、公孙丑。阁下高名上姓,如何识得我等?”

“我乃宋国尸佼。孟夫子来齐,学宫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间,“二位请看,都在准备和孟夫子论战。”

“原来是‘宇宙’说的尸佼学兄!久闻大名也!”公孙丑很是高兴。

“宇宙说浅陋,何敢当大名二字?”

万章笑道:“敢问尸佼学兄,何谓宇宙?”

尸佼爽朗大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尸佼兄儒也法也?抑或只取治学之道?”万章笑问。

“时也势也,何须守定儒法?”

公孙丑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也?”

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尸佼道:“二位初来,我陪二位一游。”

三人同行,谈笑风生,自是话题汹涌。相互究诘了片刻,尸佼笑道:“就此打住。稷下学宫要看的主要是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的就是藏简楼了。你们看,前面就是争鸣堂。”

走进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从外面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大场中一排排长条石板上都铺着红毡,看样子足有千余人的坐席,显然便是论战的主会场。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两支鼓槌悬于木架,却是大笔形状。大殿两侧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石,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白玉衬托着斗大的红字,入眼便令人振奋。

“好大气魄,当真没想到也。”公孙丑油然感慨。

“我师就要在这里,

论战天下学子?”万章问。

“对了。稷下学宫规矩,凡诸子名家来齐,必得举行争鸣大论战。久闻孟夫子雄辩无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也。”

公孙丑不禁兴奋点头:“好!看尸佼学兄如何挑战?”

万章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学宫没几个人能与我师对阵。”

尸佼哈哈大笑道:“天下之大,岂能教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将孟夫子当做尊神也。”说着遥遥一指,“两位看看前边,稷下学宫可是囊括了天下诸子百家,还能没有孟夫子敌手?”两人见尸佼豪爽可亲,倒也没有因他的狂傲生气。随着尸佼脚步出得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尸佼笑道:“看,那是大国学馆区。内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

“噫?如何没有秦国?”公孙丑不解。

尸佼笑了:“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何以建馆?”

“秦国也有招贤馆了,还去了不少士子,法家有卫鞅。”万章明是提醒,暗中却是不服尸佼“论必有断”的气势。

“文明风华,在于积累。一国文明,绝非开一座招贤馆便能立竿见影。秦国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百年之遥。”尸佼对秦国的轻蔑是显然的。

“有理有理。”公孙丑憨直,当即大为赞同。作为儒家子弟,对这个孔夫子拒绝访游的秦国自然谁都绝无好感。万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尸佼而已。三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馆舍前。这片馆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情趣。

“你等看,这里是诸子学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独立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给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间,正在收拾。”

万章有些惊诧:“诸子学院?目下,容纳了多少家?”

“目下么,大约已经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学派,几乎全数进入稷下学宫了。”

万章大是摇头:“以我看,稷下学宫这诸子学院,却有些轻率。”

“此说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万章现出名门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公孙丑笑了:“哎呀尸佼,你如何连天下显学都不知晓?儒墨道法四大家也。”

突然,尸佼放声大笑:“久闻孟夫子霸气十足,不曾想门下弟子也小视天下了。请告孟夫子,二十年后,天下显学还会增加一家,那就是尸子!”

万章自觉方才说得不是地方,也笑了起来:“尸佼兄志在千里,万章佩服。”

公孙丑憨直笑道:“人言尸佼兄乃卫鞅之师,或言尸兄师从卫鞅,不知究竟如何?”

尸佼豁达又颇见神秘地笑了:“人言归人言,何须证之哉!再往前看。”

“那边何处?”公孙丑指着三座棕红色小楼问。

“那就是藏简阁。”尸佼笑道,“三座木楼共藏书五百多万卷,非但有诸子百家,连各国政令都有专门收藏。仅凭这藏简阁,稷下学宫也足以傲视天下了。”

万章感慨:“莫说学而优则仕。我看,就在稷下学宫遨游修业,此生足矣!”

公孙丑却少有地露出诡秘的一笑:“敢问尸佼兄,齐王将天下学子尽收囊中,却很少用他们入仕为政,是何用意?”

尸佼不想公孙丑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顷笑道:“在下尚未想过,愿闻公孙兄高见。”

公孙丑摇头:“莫非,想尽聚天下大才,使别国无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尸佼拊掌道:“公孙兄之论匪夷所思,妙极!”

暮色降临,万章和公孙丑方才匆匆离开学宫。一路上,两人说起鲁国本来与齐国相邻,且为礼仪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国的地位,且弄到几乎要亡国的地步,不禁感慨中来,唏嘘泪下。回到府邸向老师讲述了在稷下学宫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孟子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儒家遭逢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两百多年,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负。齐国气象,为师也看不错,修文重武,礼贤下士。然则,方今战国推崇强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虚礼,少有重任。齐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稷下学宫更是天下难觅的修学之境。然则,我门究竟能否将齐国作为永久根基,目下尚很难说。究其竟,儒家是尚古复礼之学,是盛世安邦之学,是教化民众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唯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强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像墨家那样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谨遵师教,刻苦自励,复兴儒家!”万章、公孙丑异口同声。

“弟子们须当谨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是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颇有些悲壮。

万章与公孙丑被老师深深地感动了,回到跨院一说,弟子们议论纷纷,究诘辩驳,探求真谛,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后,齐威王领丞相驺忌、上将军田忌、学宫令邹衍,来隆重地迎接孟子师徒正式进入稷下学宫。进入的盛典,就是特为孟子举行的论战大会。这是齐威王与驺忌商议好的,既表示了对孟子的极高礼遇,又能试探孟子的为政主张。虽说天下都知道儒家的为政之道,但在战国时代,名家大师对鼻祖的主张做出顺应潮流的修正,也是屡见不鲜。齐威王期待的正是这种改变。

争鸣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长排坐席上是诸子学院与大国学馆的弟子群。孟子的随行弟子三十余人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前排几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骈、倪说、尹文、宋钘、庄辛、杨朱、许行、公孙龙等,最年轻的尸佼则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国前来求学的“散士”。两厢长廊下拥挤得严严实实的,是颇有神通而又欣赏风雅的各国商人,他们没有资格入席就座,只能站立在两廊聆听。大殿正中是齐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场中已经就绪,稷下学宫令邹衍向大殿两角的红衣鼓手点头示意。

红衣鼓手擂动大笔形的鼓槌,两面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催人欲起。一通鼓罢,司礼官吏悠长高宣:“稷下学宫,第一百零五次争鸣大战,开始。”

邹衍走到大殿中央开宗明义:“列国士子们,稷下学宫素来以学风奔放、自由争鸣闻名于天下。这第一百零五次大论战,专为孟夫子而设,乃稷下学宫迎接孟夫子入齐之大典。学无止境,士无贵贱,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战争鸣……”

场中有人高声打断:“学宫令莫要空泛,还是请孟夫子讲。”

邹衍抱歉地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请!”便入了大殿西侧的坐席。

孟子环视会场,声音清朗深远:“诸位,儒家创立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无必要。莫若列位就相异处辩驳诘难,我来作答,方能比较各家之学,紧扣时下急务。列位以为如何?”

“好!”“正当如此!”场中一片呼应。

前排一个没有头发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敢请孟夫子不吝赐教。”淳于髡是齐国著名的博学之士,少年时因意气杀人,曾受髡刑,被剃去长发,永远只能留寸发。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丝毫损伤”的时代,截发髡刑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精神刑罚。这个少年从此就叫了淳于髡。他变卖家财,周游天下,发奋修习,二十年后回到临淄时一鸣惊人。后来留在了稷下学宫,成了齐威王与丞相驺忌的座上客。他学无专精却博大渊深,诙谐机敏,急智应对更是出色,临场辩驳好说隐语,被人称为“神谜”。他所说的“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实际上就是他说一条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对答一条治国格言,实际考校的是急智应对。这对正道治学的孟子而言,虽则不屑为之,但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挑战。

场中已经有人兴奋起来:“淳于子乃隐语大师,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万章对公孙丑低声道:“别担心,正好让他们领教夫子辩才。”

孟子看看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光头布衣,坦然道:“先生请讲。”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淳于髡脱口而出。

“臣不敢远离君侧。”孟子不假思索。

“猪脂涂轴,则轴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转。”

“为政施仁,则民顺,苛政暴虐,则国政不行。”

“弓干虽胶,有时而脱。众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贤用能,不究小过。中和公允,天下归心。”一言落点,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对!”周围士子嘘声四起,示意他立即噤声。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杂于贤。”

场中一片掌声,轰然大喊:“彩!”

淳于髡突然高声:“车轮不较分寸,不能成其车。琴瑟不调缓急,不能成其律。”

“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孟子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欢呼者自然赞叹孟子的雄辩才华和王道主张。反对者却高喊:“迂腐!尧舜礼治如何治国?”这显然针对的是孟子回答的内容。孟子弟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义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显然不服,对场中锐声高喝:“我尚有最后一问!”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敢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然则,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叔见之,应援之以手乎?应袖手旁观乎?”

场中哄然大笑。一则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态使人捧腹,二则是这个问题的微妙两难。许多士子都以为,这个问题一定会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难堪回避,那就等于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败。孟子弟子们顿时一片紧张,觉得这淳于髡未免太过刁钻。

孟子依旧坦然,喟然叹息道:“儒家之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根。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常礼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以天赋性命为本,权行变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则,不违人伦而违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问:“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终致碌碌无为乎?”

这显然是在讥讽孟子一生奔波而终无治国之功。士子们一片大喊:“问得妙极!”

孟子不恼不忧,坦然回答:“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国,传播大道,虽未执一国之政,却也广播仁政于天下,何谓碌碌无为?若蕞尔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计,于天下不过九牛之一毛,与儒家之弘扬大道,何能同日而语?”

“好——”“彩——”掌声与喝彩声雷鸣般响起,淹没了孟子的声音。

淳于髡拱手高声道:“孟夫子才学气度,自愧弗如!”

会场正中一个年轻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说到,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孟夫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全场不禁肃然安静。孟子的论断不啻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贱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国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样都企盼着国王重用,而孟子敢于如此坦然自若地讲出这一论断,其胸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良久,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夫子,天下动荡,根本却在于何处?”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学宫的大宗师之一。他这一问,是在搜求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执法,还是守礼?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动荡杀戮,皆为人之本性日渐丧失。人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激水拦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则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恶,可使人残虐无道,然则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来,天下无道,礼崩乐坏,人性堕落,竞相为恶,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本……”孟子这一席话显然将天下动荡的根源归于“人性堕落”,必然的结论就是“复归人性,方可治世”,显然回避了法治与礼治的争端,而将问题提升到了一个虽然更为广阔却也脱离务实的层面。饶是如

此,还没有说完,场中已经轰然。

“夫子此言,大谬也!”如此公然的指责,对于孟子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场中不禁一片哗然。有人高声愤然指责:“不得对夫子无理!”“论战在理,不在呵斥!”

万章看时,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的尸佼。万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尸佼学兄,言之无物,空有严词,莫非稷下学宫之恶风乎?”

在全场侧目的惊讶议论中,尸佼仿佛没有听见万章的责难讥讽,面对孟子激昂高声,就像在慷慨宣战:“人性本恶,何以为善?恶是人之本性,善乃人伦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争夺;生而狠毒,是以有盗贼;生而有耳目欲望,是以有声色犬马。若从人之本性,必然生出争夺,生出暴力,生出杀戮!方今天下,动荡杀戮不绝,正是人性大恶之泛滥,人欲横流之恶果。唯其如此,必须有法治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辨人性之恶,方可依法疏导,犹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复归人性,将法制教化之功归于人之本性。此乃蛊惑人心,纵容恶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谬之言!”

这一番激烈抨击,直捣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个天下学人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过的根本问题——人性孰善孰恶?一时间全场愕然,竟无人反应,都直直地盯着尸佼。唯有孟门子弟全体起立,愤慨相向,轻蔑地冷笑着,只等孟子开口,便要围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缓缓起立,面色异常的凝重,向邹衍深深一躬:“学宫令,尸佼持此凶险巧辩之论,心逆而险,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实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为学宫令,请为天下人性张目,杀尸佼以正学风。”

邹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杀尸佼?咳,稷下之风,原讲究争鸣,如何能动辄杀人?这……”

场中士子们原以为孟夫子要长篇大论驳斥尸佼,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辟的文章说辞。却不想孟子公然提出要杀尸佼,当真匪夷所思,不禁哄然大笑,嘘声四起。连两廊下的商人们也**起来,纷纷议论:“好生理论是了,杀人做甚?”“买卖不成仁义在,老先生连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说不过人就杀人?真是霸道!”“是了是了,这杀人确实无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又走到齐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轲敢请齐王为天下正纲纪,烹杀凶险之徒,以彰明天理人伦。”

齐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齐国汇集四海之士,各抒己见,早已司空见惯了。杀了尸佼,稷下学宫何以面对天下?笔墨口舌官司,何须计较忒多?罢了罢了,夫子请坐。”一直用心听的齐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辩,又对孟子的论证锋芒有些隐隐不快。尸佼的反击使他惊喜非常,心中顿时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点所在。孟子请杀尸佼,齐威王觉其有失大师风范,不由得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绝,心下愤然,铁青着脸回到坐席,台下却因此而沸腾起来。稷下学宫的士子们愤愤不平,纷纷议论:“论战杀人,成何体统?枉为大师!”“孟夫子若主政一国,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争鸣,动辄便要杀人,真是学霸!”“对!就是学霸!”

公孙丑听得不耐,高声道:“人性本善,本为公理!”

士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恶!”

孟门弟子全体高喊起来:“人性本善!”

尸佼周围的士子们毫不退让,对着孟门子弟高喊:“人性本恶!”

善恶的喊声回荡在稷下学宫,连绵不断,引得前来聆听的富商大贾们也争吵起来,分成两团对争对喊。这种坦率真诚、锋芒烁烁、不遮不掩的大争鸣,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观,也是那个伟大时代的生存竞争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壮的文明根基,浇灌出了最灿烂的文明之花,使那个时代成为不朽耸立的历史最高峰,迄今为止,人们都只能叹为观止而无法逾越。

论战结束后,齐威王问驺忌田忌:“卿等以为,孟夫子如何?”

驺忌:“孟夫子学问,堪为天下师。”

田忌:“可惜齐国要不断打仗,养不得太平卿相。”

齐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传楚国特使江乙进宫。”

江乙已经在临淄等了三日,听得齐王宣召,忙不迭带了礼物入宫。

齐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

江乙惶恐拱手道:“齐王在上,这是楚王特意赠送齐王的礼物,敢请笑纳。”身后侍从捧过一支铜锈斑驳的古剑递上。齐王身边侍臣接过,齐威王笑道:“先请上将军看看了。”侍臣捧到田忌面前的长案上。田忌乃名将世家,对珍奇兵器可说是见多识广,然对面前这支不到两尺长的短剑剑鞘却极为眼生,沉吟间右手一搭剑扣轻轻一摁,便听“锃嗡——”一声振音,剑身弹出三寸,顿时眼前一道青光闪烁,剑身又无声缩回。

田忌惊讶之极,拱手道:“我王,此剑神器,臣不识得。”

齐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剑何名啊?”

江乙:“禀报齐王,此剑乃楚国王室至宝,只可惜我楚国也无人识得。楚王赠与齐王,以表诚意。”

齐威王悠然道:“好,本王收下慢慢鉴赏。那,楚王是何诚意也?”

“禀报齐王,我王请高士夜观天象,见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秦国当有极大灾变。我王之意,欲与齐国结盟,合兵灭秦。”

“如何灭法?”田忌冷笑。

“两国各出二十万兵马,齐国为帅。”

“齐秦相隔,走哪条路?”

“楚国借道于齐国,出武关灭秦。”

“对齐国有何好处?莫非齐国可以占住一块飞地?”驺忌淡淡地问。

“灭秦之后,土地转补,楚国划给齐国二十座城池。”江乙对答如流。

田忌摇头叹息:“齐国多年无战事,只怕粮草兵器匮乏不济也。”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点,愿先出军粮十万斛,矛戈五万支,良弓五万张,铁簇箭十万支,资助齐军!”

田忌惊讶地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时可运到齐国?”

“结盟之后,一个月内运到。”江乙很是利落。

驺忌正色问:“还有所图么?”

“一则,魏国若向楚国发难,齐国需与楚国联兵抗魏。”

驺忌田忌一齐拱手道:“我王定夺。”

齐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诚意,本王允诺。丞相与江乙大夫商谈盟约。”

一片笑声,皆大欢喜。随后大摆酒宴,驺忌本著名琴师,亲自操琴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顺利,高兴得心花怒放,开怀畅饮,被四名侍女扶回驿馆后,还醉醺醺地合不拢嘴。

江乙一走,齐威王三人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对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惊讶,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灭秦大计”。秦国距离齐国虽然遥远,但齐国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秦国的监视。秦国的山东商人中齐国商人最多,而每家齐商的雇员中,都有齐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们从各种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时,秦国的变化齐国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齐威王君臣对秦国的强大心里有本账:一来,秦国的强大距离威胁齐国还很遥远,齐国犯不着紧张。二来,秦国强大,必将形成战国新格局,而这个新格局有利于齐国。基本的原因是,秦国强大首先对魏赵韩楚四国不利,四国要遏制秦国,势必就会缓和对齐国的压力,大大有利于齐国的放手壮大。三来,齐国将因秦国强大,而成为天下战国争夺的主要力量——秦国要想对抗四国,要与齐国修好;四国要想遏制秦国,也必须借重齐国;剩下一个夙敌燕国,也不敢得罪齐国了。在这种格局中,齐国左右逢源,岂非大大好事?所以,齐国对秦国的强大完全不像魏赵韩楚四国那样耿耿于怀,而是听其自然不加干预。齐威王君臣确信,齐国只会从中得到好处。

目下正是如此,星象显示秦国将要强大,楚国就急吼吼地找上门来要联兵灭秦了。对楚国特使江乙的连环出使,齐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经探听清楚。楚国先行联魏攻秦,又怕魏国不可靠,于是再找齐国这个制约力量。楚国的如意算盘是:灭秦利大,魏国齐国必然参加,楚国要得大利却又战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粮草)以促成联盟;一旦灭秦成行,楚国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国中争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国高兴地接受了抵押,先将六座淮北城池拿了过来。齐国自然也高兴地接受了援助,先将大批兵器粮草拿了过来。可齐威王君臣清楚极了,齐国完全可以签订一道盟约,但绝不会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动出兵。而楚国魏国的盟约绝不会顺利成行,因为魏国绝不会卖力气成全楚国的美梦;不管魏楚盟约以何等理由何等形式散伙,楚国的六座城池都是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时候,齐国更主动,非但将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顺地留下,而且要谴责楚国背盟,使齐国耽搁了其他行动从而蒙受损失,甚或还可以进一步要求楚国赔偿。

楚宣王的这种愚蠢,如何不教齐威王君臣开怀大笑?

恰在这时,宫外马蹄声疾,驻魏国密使夤夜回国,紧急求见。

密使带来了惊人消息:魏国上将军庞涓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

这个消息使齐威王君臣方才的兴奋消失得干干净净,骤然之间茫然无措。魏国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有何图谋?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国,却要去灭强大的赵国,难道是要真的吞并三晋么?如果这个目标实现,齐国还能安宁么?对剽悍善战的赵国动手,这无疑是最强大的魏国要对天下战国正面宣战了。一时间,齐威王君臣说不出话来。

良久,齐威王问:“如此突然,说辞何在?”

“没有说辞,不宣而战。安邑城民情亢奋,叫嚷要一统三晋!”

齐威王和驺忌、田忌相互对视,都现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时,又是马蹄声疾,东阿令差人急报:魏国八万大军开进巨野泽北岸草地,统兵将领为太子魏申与丞相公子卬。齐威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驺忌和田忌。

田忌断然命令:“晓谕东阿令,严加防守,外表如常,随时回报军情!”又对特使下令,“立即从小道返回安邑,及时回报魏军攻赵情势!”两使匆匆离去后,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为魏国此举绝非寻常,是要一战灭赵!巨野泽八万大军是在防备齐国救援赵国,我不动,太子申等也不会动。”

齐威王骤然感到了沉重压力。齐国正在迅速强大,和魏国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但他希望这种决战尽量迟一些发生,齐国能够更加强大一些,决战能够更加胜算一些。要知道,魏国毕竟是天下第一强国。更重要的是,战国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国都会趁势卷入,企图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还必须有能够同时对付其他国家联兵合击的军力。唯其如此,延迟和魏国争霸进而统一六国的正面决战,对齐国极为有利。齐威王想不到的是,魏国竟然先动了手。虽然是对赵国开战,但已经骤然嗅到了齐魏对峙的浓烈气息,统一三晋之后必然是齐魏大战,不想打也得打,否则就是亡国!作为一国之君,齐威王虽然对这场大战早有预料且没有放松准备,但大战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迫近,他还是感到大大地出乎预料,以至于仓促间想不明白了。

“魏国如何要陈兵巨野?料定齐国一定要救援赵国?”齐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齐国一定要救赵,而是唯有齐国有力量救赵。防住齐国,魏国就可以放手灭赵了。”田忌不愧名将,对这种大谋划一目了然。

齐威王点头:“已经如此了,说说,该如何应对?”

驺忌:“臣以为,无论如何,当立即进入大战准备。粮草辎重和大军应当秘密集结,以免措手不及。至于如何打法,要否救赵,臣尚无定策,请上将军谋划。”

田忌沉吟道:“臣赞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结大军粮草以做准备。赵国不弱,魏军攻赵,非一日可下。如何应对,容臣细细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后再议。”

第二天,快马急报,魏军攻势猛烈,两日之内连下三城,已经直扑邯郸。

田忌道:“臣预料,赵国使者三日内必到临淄求救,我王要稳一稳才是。”

“稳一稳不难,难在我究竟如何应对。上将军何意?”齐威王显然没有定见。

“即或救赵,也要等到适当时机。”

“上将军,你欲和庞涓一比高低?”

“对付庞涓,臣没有胜算。齐国有一个现成的大才,臣举他全盘筹划。”

“谁也?”

“孙膑。”

齐威王恍然大笑:“对呀,如何忘了先生?不过,他伤势如何?能行动么?”

“一月疗养,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身体稍有虚弱。先生只需调度谋划,支撑当无意外。”

齐威王顿时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