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字体: 16 + -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类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觉得多么无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请求将我的照片寄给他一张。近日又有人专门给我寄来了冈山名产——黄米面团子。随着日渐获得人们的怜惜,我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间,自我感觉与猫族渐行渐远,而与人类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丝毫没有纠集猫族同类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意图。非但如此,甚至进化到了常常误以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当然,这并不表明咱蔑视同胞,无非是顺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处觅一安身之地罢了。倘若指责咱是什么变心、或是轻率、背叛的话,可有点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骂别人的人,多是些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的家伙。

咱脱去了猫性,才意识到不该执着于三毛姑娘和老黑,还是应该站在与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满满地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吗!无奈主人只是把咱这么个识多见广的猫当作稍微聪明一点的猫儿了,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黄米面团像吃自家东西似的吃了个精光,真是遗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还没有寄去。要说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过,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无可奈何。

由于咱随时随地以人自居,因此对于已经不再来往的猫胞动态,实在很难描绘,还是听我将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来吧。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我身边,然后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词。这怪腔调,大概是为撰写草稿作的准备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写了“香一炷”三个大字,这到底算是诗,还是算俳句?对于主人来说,写出这三个字来,不免有些附庸风雅。就在此时,他另起一行,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刚才一直在考虑写一篇有关天然居士的故事。”只写了这一句又停了笔,半天不见动静。主人捏着毛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什么佳句,竟然舔起了笔尖,结果搞得嘴唇乌黑。然后又在那句话下面画了个小圆圈,往圈里点了两点,安了一对眼睛。然后又在正中画了个鼻翼大张的鼻子,最后是一横,成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着似乎也觉得别扭,三下两下地把那张脸涂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成了诗、赞、语、录似的。少顷,他以言文一致体一气呵成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间、钻研《论语》、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朗读起来,罕见地发出了笑声,“哈哈哈哈,有意思。”但他又说,“‘流鼻涕’有点刻薄,还是去掉吧。”于是,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道足矣,他却两道三道地划,画成了漂亮的平行线,而且已经划出了界,他也不停笔。直到划了八条平行线,仍旧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正当他狠狠地捻着胡子,撸上撸下的,好像在说“我一定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你们瞧瞧”的时候,女主人从茶间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说道: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就像是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妻子似乎不太满意主人的回答,又重复一句: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呀?”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猛地拔下来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花……”

“不会不够的。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店的赊账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富余。”主人说着,若无其事地将拔下来的鼻毛当作天下奇观似的欣赏着。

“可是,你不得吃米饭吃面包,还要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罐果酱?”

“这个月吃了八罐。”

“八罐?我不记得吃了那么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啊。”

“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元钱呀。”

主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鼻毛一根根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根儿上沾了点肉,那鼻毛像针似的立得笔直。这意外的发现,令主人大为兴奋,“噗”地吹了口气。可是由于黏性太强,那鼻毛岿然不动。“真够顽固的!”主人拼命地吹起来。

“不光果酱,还有好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女主人一脸不满地说道。

“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使劲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红色的,有黑色的,种种色彩之中,夹杂着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将夹着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皱起眉头,推开主人的手。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颇为感慨地说道。

连原本来谈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边笑边回茶间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谈经济问题了……

主人又继续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用鼻毛赶走了老婆的主人,摆出暂且可以安心写作的架势,一边拔鼻毛,一边急于写出文章来,可是,笔尖却动也不动。

“‘吃烤白薯’也是画蛇添足,还是割爱吧!”他终于狠狠心把这一句划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进行了笔诛,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间,研读《论语》者也。”主人觉得这样写又未免有些简单。唉,真麻烦!还是不写文章,只写一篇墓志铭吧!他大笔一挥,划了个叉子。气势豪迈地画了一株蹩脚的南画风格的兰花。刚才费了半天劲写成的文章已经被他删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就在这时,那位迷亭先生又登门拜访了。他似乎是将别人家当作自己家了,常常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甚至有时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像什么忧愁、客气、顾忌、辛苦之类的,自打一出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吗?”迷亭等不及坐下,开口问道。

主人夸大其词地说:“是啊。不过,也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所谓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依旧是随口胡扯。

“有偶然童子这个人吗?”

“哪里。没有啊。不过,估计会有这类名字的。”

“鄙人孤陋寡闻,虽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呀,竟然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由于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交呢。”

“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样啊,我绝不会说不中听的。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谁人所为?”

“当然是我啦!是我给他起的这个称呼。因为原本和尚起的法号就没有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十分风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还是让我拜读一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过原稿,高声朗读起来:

“什么呀这是……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迷亭先生读罢恭维道:“果然是好文笔。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很相称。”

主人很高兴地说:“不错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菜石上,然后像扔‘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后面去,高雅当然好,只是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想这么做呢。”主人回答得极其认真,又说,“失陪一下,去去就来,你就逗这猫儿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应,主人早已一阵风似的走了。

没料到咱被任命为迷亭先生的接待员,总不好太冷淡,便“喵喵”地亲热地叫着,爬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说:“嗬,这猫好肥呀!”竟然没礼貌地揪住我的颈毛,将我头朝下倒提着,又说:“这么倒提着看,不太可能抓老鼠的。嫂夫人,您说呢,这猫会捉耗子吗?”

看来光我接待还不够,他又和隔壁屋里的女主人攀谈起来。

“捉耗子就别指望了,倒是会吃年糕汤跳舞呢。”没想到,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虽然正被倒提着,也觉得怪难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还是不肯放开我。

“说的是啊。看这猫脸儿,就像会跳舞的。嫂夫人,看这猫的相貌还真不可大意呢,很像从前通俗读物里描写的双尾猫哟!”迷亭先生满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讪。女主人只好放下针线活儿,走进客厅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他也该回来了。”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苦沙弥兄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出门向来都不说一声去什么地方的。大概是去看医生了吧!”

“是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霉啊!”

“诶。”女主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迷亭先生不以为然,又问:

“苦沙弥兄近来可好?胃病好些吗?”

“谁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像他那么爱吃果酱,再怎么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刚才跟丈夫怄的气,借题发挥地对迷亭发泄起来。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光是吃果酱,近来还大吃特吃起了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所以……”

“真没想到!”迷亭惊叹道。

“就是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之后开始的了,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呢。他是想通过它来缓解吃果酱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颜开。

“前几天他还叫小孩子吃哪……”

“吃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乖乖,爸爸给你好吃的,过来!’我还以为他突然喜欢孩子了呢,哪知道他净干蠢事!两三天前,他还把二丫头抱到衣柜上……”

“有什么意趣?”迷亭不论听到什么,总要归结为意趣。

“哪里有什么意趣啊。就是想让女儿从那上面跳下来试试。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能让她做那么危险的事?”

“的确是毫无意趣啊!不过,他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好人呢。”

“要是心眼儿再不好,那可就没法跟他过了!”女主人气咻咻地说。

“唉,还是不要发牢骚了!像现在这样天天吃喝不缺地过日子,就算有福气了。苦沙弥君既不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夫君。”迷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不合其身份的说教。

“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

“难道说他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这世道,还真得小心点喽!”迷亭轻飘飘地说。

“他倒不是去玩乐,就是喜欢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懂得适可而止,倒也罢了,可是他总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书店,一买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由于月月拖欠书款,越积越多,搞得紧紧巴巴的。”

“咳,不就是书嘛,他想买多少就让他买多少好了,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人来讨账,就说‘很快就付钱,很快就付钱!’要账的自然会走的。”

“话是这么说,也不能总是拖着不还!”女主人沉着脸说。

“那么,就说明理由,让他削减书费嘛!”

“行不通啊,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哪里听得进去呀。近来又教训我说:‘瞧你这样子,哪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让你开开窍,听我给你讲讲!’”

“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来了兴致。与其说是对女主人的表示同情,不如说是受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塔尔金……”

“‘塔尔金’?塔尔金这名字太有趣啦。”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塔尔金,着实有趣啊。那个七世皇帝塔尔金怎么了?”

“哟,要是连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心眼真坏!”女主人又把矛头转向了迷亭。

“取笑?我才不干那种缺德事呢。只不过觉得什么七世皇帝塔尔金很有些古怪罢了……唉,等一下,你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我虽然记不太准确,大概说的是塔奎因·杰·普劳德吧?嗨,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据说,有一个女人拿着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这样啊。”

“听说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她要了很高的价钱。皇帝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拿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了。”

“真可惜!”

“据说那些书里记载的全是不为人知的预言什么的。”

“哦!”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价格应该多少会降低点吧,便问六本多少钱。可是,那个女人回答的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也太不讲理了。于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似乎还有点不死心,问那个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钱照样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于难的三本书买下了……丈夫讲完还兴致盎然地问我:‘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你多少明白了书籍的可贵了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可贵的。”

女主人说罢一己之见,催促迷亭回答。就连精明的迷亭先生也穷于应付似的,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我。“不过,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头脑里填塞,人们才勉强称他为学者的呀。前几日我看到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吗?”女主人转回身问道。看她对丈夫的评价这么关心,到底是夫妻。

“只写了两三行,说苦沙弥兄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一般’。”

“就说了这些?”女主人露出笑模样。

“还有什么——‘出神入化,神龙见首不见尾’。”

女主人怀疑地问道:“这是在夸赞吗?”

“啊,算是夸赞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在我眼前摆弄。

女主人说:“书是赚钱的工具,也不能不让他买。不过,他也太固执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又换了个方向发起牢骚了,便既向着女主人,又像是为主人开脱似的不即不离地巧妙回答:“固执是固执了一点儿。做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嘛。”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马上还要出门,嫌换衣服太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就坐在矮桌上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吃,我捧着饭盆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可笑死了……”

“这蛮像是现代‘验明首级’嘛。不过,这一点正是苦沙弥兄之所以是苦沙弥兄之处呀……总而言之,他绝非‘俗调’之辈啊。”迷亭肉麻地恭维着。

“什么俗调不俗调的,我们女人可不懂。不管怎么说,他也太过分了。”

“总比俗调好啊。”

见迷亭一味地替主人说话,女主人以不满的口吻,转而问起了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到底什么是俗调啊?”

“俗调嘛,就是……是啊,有点不大好说……”

“既然说不清楚,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流之辈的逻辑追问着。

“并非说不清,全在我肚子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看来是把自己讨厌的事都叫俗调吧?”女主人无意识地一语道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迷亭先生也不得不对俗调作些解释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适逢此晴朗之日。’必定‘携一瓢佳酿游墨堤。’”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不理解什么意思,只好敷衍地问了一句,态度终于软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懂!”

“这就好比在曲亭马琴的身子上安了彭登尼斯上尉的脑袋,再吸上一两年欧洲的空气一样啊。”

“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然后说:“何须费那么大的劲,容易得很。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老板加起来,再用二除,就是个很好的俗调例子!”

“是这样吗?”女主人沉思着,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还没走吗?”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

“什么叫‘还没走吗’?这话说得多不中听啊!你不是说‘马上回来’,叫我等候的吗?”

“他凡事如此!”女主人回头瞧着迷亭说。

“老兄不在家的工夫,我可是毫无遗漏地听说了你不少的轶闻啊。”

“女人就是喜欢多嘴,拿她们没办法。要是人也像这只猫一样不言不语,多好啊!”主人摩挲着我的头说。

“听说你给小孩子吃萝卜泥?”

“嗯。”主人笑着说,“虽说是孩子,可现今这小孩子可机灵呢。自从给她吃了萝卜泥以后,只要问她:‘好孩子,哪儿辣?’她准把舌头伸出来,好生奇怪。”

“这不是像驯小狗似的吗,太残忍喽。不过,寒月兄也该到了呀!”

“寒月也来吗?”主人很意外地问道。

“来呀。我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要他下午一点钟之前到苦沙弥家来。”

“你就喜欢自作主张,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方便。叫寒月来干什么?”

“冤枉我了。今日之约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据他说将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需要演练一下,让我听一听。我就说,那正好,叫苦沙弥兄也一起听一听吧。因此,才叫他到你家来的。——我觉得你反正是个闲人,这不是正合适吗?——他不是个妨碍别人的人,你还是听听好吧。”迷亭自说自话。

“物理学的讲演,我可不懂!”主人有点恼恨迷亭独断独行似的回道。

“不过,这个讲演可不是像镀镁喷嘴那么枯燥乏味的内容噢。是关于‘自缢的力学’这样的超凡脱俗的题目,很值得一听啊!”

“你是个险些上吊的人,听听也好,我可就……”

“你该不会得出‘连去歌舞伎座看戏都会打冷战的人,听不了’的结论吧?”迷亭照例没有正经的。

女主人呵呵地笑着,回头瞧了瞧丈夫,退到隔壁房间去了。

主人不置可否地抚摸着我的头。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格外温存地抚摸我。

过了大约七分钟,寒月先生果然来了。因为晚上要去讲演,他破例穿着漂亮的长礼服,刚刚浆洗过的雪白衬领笔挺笔挺的,使原本帅气的寒月更添了几分风采。

“让二位久等了……”他优雅地致歉。

“我俩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你速速开始吧,是吧,老兄!”

迷亭说罢,看了看主人。主人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寒月却不着急,说:“给我倒一杯水吧!”

“哟呵,还认真啦?接下来该要求我们鼓掌了吧?”迷亭一个人起着哄。寒月先生从礼服内兜里掏出草稿,缓缓说了句开场白:

“因为是演习,请不要顾忌情面,多多批评指点!”

然后开始讲演了。

“对罪犯处以绞刑,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其民族的上古,吊颈,主要是一种自杀的方法。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向罪犯投掷石块来行刑。经研究《旧约全书》可知,‘缢死’这个词,最早起源于:将罪犯的尸体吊起来,当作喂养野兽或食肉飞禽的食饵。按希罗多德的学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前,最忌讳夜里曝尸。据说埃及人将罪犯斩首之后,只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里曝尸于野。而波斯人……”

“寒月兄,这与‘自缢’的题目似乎越来越远了。不要紧吗?”迷亭插嘴道。

“这就进入正题,请少安毋躁。且说,那波斯人是如何行刑的?据说也是采用碟刑的。只是搞不清楚,究竟是把人活活地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是杀死之后再钉上去的……”

“那些事,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主人无聊地打起了呵欠。

“我还有许多事要想诸位说明的,但是考虑到诸位也许会感到厌烦,所以……”

“会感到厌烦的,不如‘想必会厌烦的’听起来顺耳。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在鸡蛋里挑骨头。苦沙弥不以为然地说:“都是一回事。”

“那么,现在就进入正题,且听我一一道来。”

“‘道来’之类的都是说书先生的行话呀!演说者还是用高雅些的词语为好。”迷亭又在打岔。

“如果‘道来’太俗气的话,用什么词才好呢?”寒月有些愠怒地问道。

“不知迷亭君是在听演讲呢,还是在捣乱?他老是瞎起哄,寒月君不用理睬,赶快往下讲吧。”

主人是想尽快度过这个关口。

“这可谓恰似‘勃然自辩,望见庭中柳’吧。”迷亭依旧云里雾里,胡诌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寒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据我查阅资料,真正处刑时动用了绞刑的,出现在《奥德赛》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马科斯绞死珀涅罗珀的十二个宫女那一段。虽然我也可以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因而作罢。请从四百六十五行看到四百七十三行,自会明了。”

“希腊语云云,还是免去为好。这不是等于在炫耀自己会讲希腊语吗!是吧?苦沙弥兄。”

“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免去那些过于露骨之词,显得文雅一些。”主人破例地马上袒护了迷亭,因为二人一句希腊文也不懂。

“那么,今晚就把那两句略去,听我继续道来……噢,听我继续说明。”

“现在来想象一下这种绞刑,应该有两种执行方法:其一是,那位忒勒马科斯借助欧迈俄斯和菲力西亚斯的帮助,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在绳子上打许多活结,把宫女的脑袋一个个套进活结里去,将绞绳的另一端猛劲一拉,就将人吊起来了。”

“就是说,把宫女吊起来,就像西方的浆洗房晾衬衫似的,就对了吧?”

“正是。再说第二种,是这么个程序:将绞绳的一端如上所述,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已经高高吊在顶棚上了。然后从那吊在高处的绳子上放下几条绳来,将绳子头儿结成套圈儿,套在宫女的脖子上。到了行刑的时候,将宫女们脚下的凳子一撤即可。”

“打个比方吧,就想象一下草绳门帘头上吊着些小圆灯笼一般的情景,应该没有差不多吧?”

“小圆灯笼不曾见过,因此,无法发表意见。假如真有这种,大致可以类比吧。……下面将以实例给大家证明:从力学角度看,第一种方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成立的。”

“真有意思!”迷亭说罢,主人也表示赞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宫女们被等距离地吊了起来,并且假定吊在距地面最近的两名宫女的脖子和脖子上套的绳索是水平状的,那么,把α1、α2……直到α6看成是绞绳与地平线形成的角度,把t1、t2……直到t6看成绳子各部分受的力,把t7=x看成绞绳最低部分所受的力。不用说,w自然是宫女们的体重了。怎么样,各位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说:“大致明白了。”但是,这个大致的程度,只是二人随口一说,换作他人或许就不适用了。

“那么,根据各位所知的多边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个如下的方程式:(1)t1cosα1=t2cosα2……(2) t2cosα2=t3cosα3……(3)……”

“方程式,就不必一一赘述了吧?”主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演讲。

“其实,这些方程式正是演说的最关键的部分。”寒月显得甚为遗憾。

“那么,关键部分就改日领教吧。”迷亭也有些为难的样子了。

“假如删掉这些方程式,我苦心钻研的力学,就等于全泡汤了……”

“何须如此多虑,能删的就尽量删去……”主人淡淡地说。

“那就仅遵指点,狠狠心删掉吧。”

“这就对喽!”迷亭竟不合时宜地啪唧啪唧鼓起掌来。

“接下来谈一谈英国的绞刑。在《裴欧沃夫》这部史诗里有‘绞首架’一词,即gallows这个词。可见绞刑是从这个时代开始就实行的。根据布莱克斯通的说法,被处以绞刑的罪犯,万一由于绞绳的缘故未能死去,须再受一次同样的绞刑。奇妙的是,在《农夫皮尔斯》这部著作里却有‘纵使恶棍,也绝无重复绞首之理’这么一句。那个说法是否是真实的虽然不清楚,但由此可知,不走运的话,一次未能绝命的受刑者是不乏其例的。有这么个例子,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将一个名叫费茨·杰拉尔特的臭名远扬的恶棍送上了绞架。真是巧了,第一次,他的脚刚刚离开绞架之际,绞绳竟然断了。又吊了第二次,但是这一次因绞绳太长,脚着了地,还是没死成,最后在看客们的帮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哎呀呀!”一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迷亭就来了兴致。

“这可真是死不了啊!”连主人都兴奋起来。

“奇妙的还不止这个哪。据说一吊脖子,人的个子就会被抻长一寸左右。这确实是医生测量过的,千真万确!”

“这可是个新招术啊!怎么样,苦沙弥兄,如果你申请上吊,把脖子抻出一寸来,说不准会成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着主人调侃,主人竟格外认真地问道:

“寒月君,把身体抻长一寸左右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了。说什么一吊起来,脊骨就被拉长了,哪里是个子变高,是因为脊骨被抻断喽。”

主人也死了心,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说还很长,寒月本打算一直论述到上吊的生理反应为止,因迷亭起哄似的胡乱插言,主人又不时无所顾忌地打呵欠,寒月不得已中止了演讲,打道回府了。至于当天晚上寒月先生是以何等姿态、进行了何等雄辩,因是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咱不得而知。

其后二、三日平静度过。

一天下午两点,那位迷亭先生,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至。他刚一落座,就冷不防来了一句:

“老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看他那势头,简直像是来报告战争的最新消息。

“不知道,最近没见面。”主人一如往常,满面阴郁。

“今天,我是为了向你报告东风君遭遇惨败的故事,才于百忙之中专程来访的哟!”

“又胡说八道了,反正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

“哈哈哈……与其说‘不可救药’,不如说是‘无药可救’为宜吧,这二者不分清楚的话,可事关本人的声誉哟!”

“都差不多!”主人装糊涂,完全是天然居士转世。

“听说上个星期天,东风君去了高轮的泉岳寺。天气这么冷,按说不该去的。可是——最起码,这个季节去泉岳寺,岂不像个初次来东京的乡巴佬吗?”

“那是东风的自由喽,你又没有权力阻止他。”

“不错。我的确没有阻止的权力。有没有权力不重要,不过,那个寺院里不是有个叫作‘义士遗物保存会’的展出,你知道吗?”

“这个……”

“你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过泉岳寺吗?”

“没去过。”

“没去过?真想不到。难怪你极力为东风君辩护。老江户,却没去过泉岳寺,多不好意思啊。”

“不知道也照样可以当教师嘛。”主人愈发像个天然居士了。

“这个先不说了,且说东风君去那个展览会参观时,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他们好像是用日语向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东风先生不是总喜欢卖弄几句德语吗?结果他就叽里咕噜地说了两三句,说得还相当流利。事后一想,这恰恰给他惹了祸。”

“后来怎么样了?”主人终于被吊起了胃口。

“那德国人看到大高源吾的漆金印盒,就问东风君,他想买下来,不知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风趣了。他说,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绝对不会卖的。直到此时,他还很得意呢,但是后来,那德国人以为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懂德语的人,便不停地问这问那。”

“问了什么?”

“问题就在这儿,倘若听得懂,还不要紧,可那德国人说话飞快,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完全听不明白。偶尔听懂一句半句,对方又问起鹰嘴钩子和大木槌来。西洋的鹰嘴钩子和大木槌这两个名词,东风先生没学过,不知道如何翻译,所以就傻眼了。”

“难怪啊。”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人好奇地陆续向那里聚拢过来,最后将东风和一对德国人团团围住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尴尬极了,和开始时的扬扬自得相反,狼狈不堪的。”

“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据说东风觉得实在应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语说了句‘塞见’,急忙撤退。德国人问道:‘塞见,没怎么听过。难道你的家乡把再见说成塞见吗?’他回答:‘哪里,当然是说再见。只因为你们是西洋人,为了与西方发音相协调,才念成了塞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协调,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塞见’,就算了,那西洋人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听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够滑稽的吧!”

“也没有多么滑稽。倒是为此特地来报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冷不丁地响起来。

“有人在家吗?”是尖细的女人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然不语了。

女客造访主人家,可真少见。我一瞧,那个发出尖声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着她那身双层绉绸和服走进屋来。她年纪约莫有四十出头了,那光秃秃的前额上高耸着一排发帘,犹如一道堤坝,使得至少有半张脸朝天凸出着。她的眼睛就像凿出来的陡坡一般,斜吊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所谓直线,是比喻其比鲸鱼眼睛还要细。独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别人的鼻子偷来安在自己脸的正中间。就如同将招魂神社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搬到了不足十平米的小院里,尽管唯我独尊,却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谓鹰钩鼻,一度高耸,忽而觉得过分,中途又谦逊起来,到了鼻尖,没了初时的势头,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因拥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嘴里在说话,而是鼻孔在发声。我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致敬,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次见面之礼,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内说:

“很不错的房子呀!”

“说谎!”主人心里说,嘴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

迷亭则望着顶棚说:“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迹,还是木板的花纹?图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无其事地说:“蛮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骂:“真是些不懂社交礼仪的人!”好一会儿三人鼎坐,相对无语。

“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问您一下……”鼻子夫人又开了口。

“噢!”主人的回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可不行,便说:

“其实我家离您家不远——就是那条街角上的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有大仓库的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却依旧没变。

“是这样,我丈夫本想自己来和您商量一下,无奈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下该起点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却无动于衷。他认为鼻子夫人刚才的措辞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来说,过于不礼貌,心里已然耿耿于怀。

“我家男人不只管理一个公司,而是兼管着两三个公司哪,并且,担任的都是董事……想必你是知晓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达“说得这么清楚,你还不对我毕恭毕敬吗?”

对我家主人来说,倘若对方说自己是博士或大学教授的话,他会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即使不那么确信,以他那不知变通的固执个性,对于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眷顾,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论对方有权势也好,有财富也罢,既然已断定没有希望承蒙惠顾,那么,对于他们的利害得失,自然无关自己痛痒。因此,除了学者圈子以外,对于其他方面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是对于实业界,有哪些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在环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生存着。她阅人无数,只要一说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身份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非常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满心以为,只要说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么之类的,他就已经大惊失色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则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还来参加了游园会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一本正经起来。主人正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突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套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还外加躬身施礼。

“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瞧着二人。

“连小女的婚事,也让牧山先生费了不少的心哪……”

“嘿,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也感到过于意外,发出了惊叹之声。

“事实上,有很多人想来我们家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儿随随便便地嫁出去,所以……”

“说得也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前来拜访,就是想向您问问此事。”鼻子夫人转向主人,语气突然又变得简慢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来过贵府,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什么事呀?”主人不高兴地问道。

“大概事关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讨巧地问道。

“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了……”

“这么说,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了?”主人问。

“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给主人一个窝脖。“除了寒月,来提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哩。即便寒月先生不愿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

“既然如此,有何必要打听寒月兄的情况呢!”主人也不耐烦了。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相扑裁判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呐喊:“开始,加油……”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当头给了她一棒。

“虽然没有这么说过……”

“是你们认为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悟到,对这个女人必须非用大棒伺候不可。

“虽说事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不过,寒月先生也未必不愿意吧。”在濒临绝境之际,鼻子夫人反守为攻。

“可有事实说明寒月君爱上了你家小姐吗?要是有的话,就说来听听。”主人派头十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估计有这么回事吧!”

主人这一棒毫无效果。一直以裁判自居的,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的迷亭,似乎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什么的吗?岂不快哉!到了新年,又添了一个趣闻,有得可聊喽!”他自己一个人喜不自禁。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要热烈哟。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来劲了,故意讥讽道。

“你知道吗?”主人表情狐疑地问迷亭。迷亭装傻充愣地说:

“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唯有老兄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扬扬得意地说:“哪里,那可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怎么?”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已忘记,那我就提个醒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走到吾妻桥上时发生了点什么事吧……至于细节,我就不多讲了,不然,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的——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并排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她那出类拔萃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一向老道的迷亭先生面对这一突然袭击,也似乎丢魂丧胆,活像疟疾发作的病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随着惊愕稍去,逐渐恢复常态,滑稽感又一下子涌上心头。二人不约而同“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瞪着二人,心说:这种时候还哈哈大笑,太不礼貌了。

“她就是你家小姐吗?怪不得,这可太好了,您说得对呀。是吧,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想瞒也瞒不住的,还是如实说了吧。”

主人只哼了一声。

“自然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手了嘛!”鼻子夫人又得意起来。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还是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都说出来,以备人家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一家之主,老是那么嘿嘿笑也没有用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可怕,任凭你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不过,说离奇也真是离奇。金田夫人,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这边自然也没有疏漏啊!”鼻子夫人扬扬自得地说。

“简直太没有疏漏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就是你家后面的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老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问道。

“是啊,为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我可是破费了不少呢。寒月先生每次来你这儿,我就委托车夫老婆,帮我了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一向我报告。”

“这可太过分了!”主人大声说。

“别误会呀,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是了解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想了解寒月先生还是什么人,反正车夫的老婆就是个讨厌的人!”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根偷听,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大宅第去住,不就没事了吗?”鼻子夫人理直气壮,毫不脸红。“不单是车夫家,我们还从新道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消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不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吃惊,可主人却骂道:

“那个琴师装得好像多优雅似的,我以为只有她一个人长着一张人脸,混账一个!”

“恕我冒昧,人家可是个女人哟!‘混账’这词骂错人了吧!”

鼻子夫人的措辞使她越发原形毕露了。这么看来,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但是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是迷亭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场对话,就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神态安详。

主人意识到在对骂方面,自己绝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下来,但他终于想到了向迷亭呼救: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爱上了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情况有一些出入。是吧,迷亭君!”

“嗯,据他对我们说,先是你家小姐玉体有恙……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胡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非常干脆地立刻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xx博士的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啊,是我拜托xx博士的夫人试探一下寒月的心思的。”

“那位xx博士的夫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让她白帮这个忙的。左一样右一样的,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打定主意,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也有些不快似的,一反常态,语气不大客气。“唉,苦沙弥兄,说了也没什么损失。你就说说吧!金田夫人,不管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能告诉你的,都会如实相告的……对了,还是请您按顺序提问比较合适吧。”

鼻子夫人总算同意了,开始提问起来。虽一度出言不逊,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敬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那么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呢?”

“在大学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主人的回答完全不明白,虽然“啊”的一声,却一脸困惑,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当不上博士,您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主人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因为寻常的学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主人望着迷亭,面色越来越不高兴了。

迷亭也有些不快,说道:“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担保,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做了个题为‘缢死力学’的科研成果讲演。”主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

“唉哟,真受不了,研究什么吊颈,这人够各色的。研究吊颈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当然就难了,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这样吗?”这回轮到鼻子夫人对主人察言观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心里怎么也不踏实。可是,似乎觉得询问这么基本的知识有伤她金田夫人的面子,只得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来猜测,而主人一直绷着脸,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研究什么浅显的学问吗?”

“说起来,前些日子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论橡树子的稳定性与天体运行的关联》。”

“橡树子之类的也是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吗?”

“这个嘛,我也不在大学教书,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研究的价值吧。”

迷亭假装正经地戏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询问学术问题,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弃了,换了个话题:

“另外想问一下——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时,崩掉了两颗门牙,有这回事吗?”

“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还塞牙呢。”

这个问题正中迷亭下怀,这方面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也太不讲究了吧,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了面,我一定他提醒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吃香菇还崩掉了牙,看来牙齿不太好啊。他的牙齿到底怎么样?”

“不能说很好吧。是吧?迷亭君!”

“虽说不算太好,但也怪可爱的。他一直没去补牙,正是他吸引人之处啊。直到现在,那个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风港,岂非一大奇观。”

“他这样一直豁着,是因为没有钱补牙呢,还是喜欢这样呢?”

“他应该不会一辈子这么以‘缺两颗门牙’为荣的。尽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渐转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写的书信之类,很想拜读一下。”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请看吧。”

“也不用看那么多。只想看其中两三张……”

“好的,好的,我给您挑几张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有意思。”

“哟,还会画画哪,真有才啊,让我拜读一下!”

她说着,拿过来一看,“哟,真是的,这不是狸猫吗!画什么不好,干吗偏偏画狸猫啊?——不过,能够画得叫人看出是狸猫,也不容易呢!”口气不无欣赏。

“请念念那些句子。”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像女仆读报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来吧!除夕夜,没有人上山玩哟!嘿唷嘿唷嗬唷唷!’”

“这都是什么呀?这不是捉弄人玩吗?”鼻子夫人嘟哝道。

“这个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画的是一个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在弹奏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说。

“哪里,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旁边写的是: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时一样登上高台,专注地观看繁星时,天空出现一位美丽的仙女,奏起了人世间难得听到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却寒风刺骨,听得入了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上落了一层白霜。那个爱瞎编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写这东西,还以理学士自居哪?还不如去看《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夫人奚落了一顿。

迷亭半逗乐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张明信片,说:“这张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帆船,照例在画下面胡乱写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对着礁石上的白鸻、半夜惊醒的白鸻,哭诉没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于浪底。”

“不错,很动人,很值得讲述啊。”

“值得讲述吗?”

“是呀。这个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进行演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话,就更好听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不必了,拜读这几张,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经知道了,此人并不是那么粗俗的人。”她自以为是地说。

看样子,鼻子夫人大致问完了有关寒月的问题,于是又提了个不讲理的要求:

“今天实在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诉寒月先生。”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自己可以想问什么问什么,而有关自己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日后一定再次登门致谢!”鼻子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走女客后,二人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时发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只听女主人在里面房间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刚才‘俗调’的活标本来喽。即便是俗调,如果俗到那种程度,也很让人开心哪。不必顾忌什么,尽情地笑吧!”

“那张脸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主人满心不悦,恨恨地说。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补充道:

“大鼻子盘踞脸中央,滑稽透顶。”

“而且是带弯钩的。”

“有点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个不住。

“看那面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纪卖剩下了,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的面相。”迷亭总是说些俏皮话。这时,女主人从里面走进客厅来。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坏话说多了,车夫老婆又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对她是好事,嫂夫人。”

“不过,贬低别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没有人愿意长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是个女人。你们说得也太难听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难听的!那种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有两下子呢。我们俩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吗?”

“她究竟把教师看成什么了?”

“和后面的车夫差不多呗。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总之,没有弄个博士当,就要怪你自己没有远见。嫂夫人,对吧?”迷亭边笑边回头对女主人说。

“他哪里当得上博士哟!”连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说不定也能很快当上博士呢,别小看人!汝辈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埃斯库罗斯的人,九十四岁时还写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发表杰作,震惊天下时,已近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当然也……”

“真是可笑死了!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那么长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经估算好了主人的寿命。

“胡说!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好了。——还不是怪你让我穿这身皱皱巴巴的黑布褂子和净是补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种女人看低的。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样的衣服,给我准备出来!”

“‘给我准备出来’,说得轻巧,那么漂亮的衣服,咱家没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一听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今天才听说你还有一位伯父?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真的有个伯父吗?”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个老顽固,不过,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迷亭就等着主人问似的说道,然后看了看主人夫妇。

“呵呵呵,就会说笑话。他在哪儿活着呢?”

“在静冈。但他可不仅仅是活着。头上顶着个发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却傲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感觉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诉他天气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却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小时以上,就是浪费!’于是,天还黑着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说:‘我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年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之境界,甚为欢喜。六十七岁的人,睡不着是当然的,跟什么锻炼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本人却以为全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所以,他外出的时候,必然带着一把铁扇。”

“带它干什么?”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就是带着出门。也许他是把它当作文明棍用吧。不过,这是前不久他搞的这么一出。”虽然是主人问的,迷亭却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今年春天,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写信去问。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祝捷大会,所以,在此之前速速买好寄来。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帽子一定要买一顶尺寸合适的,西装也要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他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

“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的?”

“没办法,就估摸着做了一身寄去了。”

“你也够胡来的。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算是赶上祝捷大会了。后来一看家乡的报纸,报道称,当天牧山翁罕见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看来那把铁扇他是绝不离身啊。”

“嗯,以后他死了,那把铁扇,我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不过,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错嘛!”

“那你可想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他顺利参加了集会,就大功告成了呢。谁知不久,我收到家乡寄来的一个小包,还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品呢,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特意定做之礼帽,因尺寸稍大,烦劳你前去帽子铺,改小一些为盼。改帽费用,将由这边汇去。’”

“的确够迂腐的。”主人发现天下竟有比自己

还迂腐的人,十分满足,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呢,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我把它戴上了!”

“就是那顶帽子?”主人嘻嘻直笑。

“那位伯父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呀?”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不是。他是汉学家。小时候曾经在圣堂里一心研读过朱子学什么的,所以即使在电灯下,也恭恭敬敬地梳着个发髻,真没办法。”他边说边来回搓着下巴。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你是说过的呀。我在茶间里也听见了。”只有在这一点上,妻子也赞同主人的意见。

“是这样说的吗?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来,“那是瞎说的。若是有个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当局长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也觉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担心的神色。

“哎哟哟,敢撒那么大的谎,居然还装得那么像,你可真是个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

“那个女人可比我能装。”

“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为了吹牛,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心怀鬼胎,话中有诈噢。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雕虫小技与天生的滑稽区别开来,那么,就连喜剧之神也不得不喟叹世人有眼无珠喽。”

“谁知道呢。”主人垂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去过对面那条街。当然没看见过街角处的金田家是什么样子,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听说。由于主人在家从未谈论过实业家,就连在主人家混饭吃的吾辈,也与实业家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十分疏远。然而,刚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听了她说的话,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贵与权势,虽然身为猫辈,也不能安卧檐廊,享受清闲了。何况我对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师都收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的事都探听到了,而寒月君却只知道腼腆地摆弄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门的理学士,也未免太无能了。

话虽这么说,可对方是将一个伟大的鼻子安在脸中央的女人,所以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一事件,毋宁说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穷酸了。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像他那么一位‘偶然童子’,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来,最可怜的,只是那位演讲“缢死学”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亲自出马,潜入敌阵,帮他侦察敌情的话,就太不公平了。

我虽然是猫,却是寄居于将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两页,便摔于桌上的学者之家的猫,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毕竟有所不同。敢冒这点风险的侠义之心,已然存在于尾巴尖里。我并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为了某个人心血**,逞英雄。往大里说,这是将“好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的一大壮举。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经本人同意,便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等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还将听来的情报得意扬扬地四处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车夫、马弁、无赖、恶书生、佣婆、产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给国家有用之才捣乱,那么,我猫辈也就不客气了。

幸而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路难走些,但是为了成就道义,我死而无憾。脚底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会给女仆添点麻烦,但于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这就出发!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跑到了厨房,转念一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不仅已到达进化之极致,而且论智力发达,也绝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构造,不会说人的语言。纵使顺利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了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也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传达。既然不会说人话,那就如同土里埋着的金刚钻,虽承受阳光照耀,却不能发光一样纵有超群智慧,也无用武之地。这是去干蠢事,还是算了吧,我犹豫不决地蹲在门槛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弃,犹如骤雨即将来临,等候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县飘去,不免叫人叹惜。而且,假如错在自己,另当别论,倘若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那么就应该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于担当的男儿夙愿。至于白白受累,白白弄脏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正是恰如其身份。只因投胎为猫,而不具备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为是猫,在忍术方面却远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无人知晓值得高兴。我虽然不能把所见所闻告诉人类,但是只要让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就足够愉快的了。这么多愉快的事在前面等着我,叫我怎么能不去?我还是按原计划去他一趟吧。

来到对面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盘踞于街角。想必这家主人也如同这洋房一样,非常傲慢吧!进了大门,将整个外观打量一番,但见那二层楼房的构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势压人之外毫无所能。迷亭说的所谓“俗调”,莫非就是这样的?

进了玄关向右拐,穿过园子,转到厨房门口,不出所料,厨房也很大,比苦沙弥家的厨房足足大十倍。干净整齐,锃光瓦亮,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这才是模范厨房啊。”我心里赞叹着,钻了进去。看见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这娘们可惹不起,我赶紧藏身水桶后面。只听厨子说:“那个教师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字啊?”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一带,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废物!”这声音是给金田家拉包车的车夫。

“简直没法说,提起那个教员,就是个除了书本,什么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他说不定就会畏惧三分的,可是,那家伙就别提了,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呀,真是个难缠的木头疙瘩!这有何难,咱们大家伙一起吓唬吓唬他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啊。他净胡说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看着不顺眼啦……太过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面皮,活像个今户陶狸猫!——就他那模样还觉得自己蛮像个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人。”

“不光是那张脸,你瞧他拎着条毛巾上澡堂子那样儿,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弥就连在厨子眼里也没有什么好评。

“干脆咱们一起到他家墙根去,臭骂他一顿吧!”

“这么一来,他肯定害怕!”

“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们在骂,就没意思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让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拱他上火。”

“这我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车夫老婆承担了三分之一大声叫骂的任务。

原来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我边想,边轻轻地从三人身旁走过进了室内。

猫脚有形无声,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出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中敲磬,洞里鼓瑟,又如“尝遍人间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论是“俗调”的洋楼,还是模范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男仆、厨子,还是小姐、女佣,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支楞,悠悠然归去也。尤其吾猫辈擅长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无人可比。连自己都怀疑,吾辈是否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前额里有颗夜明珠,而吾辈的尾巴里,装有嘲弄天下人类的祖传妙药,更遑论天神地佛、生死爱恋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穿行,简直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易如反掌。这时,连我自己都对自身的能力钦佩万分。当我意识到多亏了咱这条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便更觉不可慢待它了,理当顶礼膜拜吾辈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祷它猫运长久。想到这里,我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我必须对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看见尾巴,扭转身子时,尾巴也随之扭转;想要追赶尾巴,而扭过头去时,尾巴也保持着等距离向前转去。不愧是天地玄黄,尽收纳于三寸之尾的灵物,毕竟不是吾辈能够对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筋疲力竭,方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有何妨,我晕头转向地四处乱闯。

忽听得纸拉门里有鼻子夫人说话声音。就是这儿,我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屏息倾听。

“一个穷酸教员,还那么神气!”正是那鼻子夫人尖声尖气的声音。

“嗯,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先折腾折腾他,让他吃点苦头!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有谁啊?”

“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虿。可以托他们去嘲笑那个穷教员!”

我不知金田家乡何处,只觉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是,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什么的。”

“反正贼对不是个正派教员!”

把‘绝对’说成‘贼对’,叫我不能不捧腹。

“前几天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这已经在教员当中传为笑柄。他说:‘就因为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宁。’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肯定是他,不会有错。一看面相就知道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装模作样留着胡子。”

“不知羞耻的东西!”

留胡子就不知羞耻的话,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配活着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纯粹是个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跟我胡诌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长相,就觉得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里的杂种说的话你都相信。”

“你说我笨?还不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后悔。

奇怪的是,他们一言半语都没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评论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毫无办法。我伫立思考时,只听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的铃声响起。看样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机不可失!我直奔那边而去。

来到跟前一看,一个女人在高声讲着什么,听她声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测,她便是这府上的小姐——那位驱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只可惜乎隔着一纸隔扇,不得一睹芳容,无法确认她的脸中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腔调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等综合判断,应该不会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说个不停,对方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恐怕她在打人们常说的“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鹌鹑间的三座……好不好……听明白了吗……什么?没听明白?哎哟,真讨厌。我说的是订一下鹌鹑三座啊。……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可能订不了呢?我就要订……你还‘嘿嘿嘿’,你说我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净拿人寻开心!你到底是哪个?是长吉?你长吉懂什么!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你也太没规矩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说了我是金田小姐吗……什么?‘多蒙惠顾,非常感谢?’……谢什么呀?我没工夫听这个……唉哟,怎么又笑起来了。你可真够愚笨的……什么我说的是?……你要这么胡说八道,我可要挂断电话了!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吗?……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话呀……”

大概是长吉那边挂断了电话,好像没有回答。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拨得铃铃作响,脚下的哈巴狗受了惊,突然汪汪地叫起来,这可得小心,我立刻蹿下走廊,钻进了地板下边。

这时,有人在走廊上越来越近,拉开了隔扇。是谁来了呢?我侧耳细听。

“小姐!老爷和太太请你去一下。”像是丫鬟的声音。

“我不去!”小姐给丫鬟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烦人!不是说了我不去吗?”丫鬟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的事。”丫鬟抖了个机灵,想使小姐高兴。

“什么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讨厌那个人啦。长得像个傻瓜蛋似的。”可怜的寒月,还没出门就挨了这第三颗枪子儿。

“哟,你什么时候束起头发来了?”

“今天。”丫鬟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

“臭美什么?一个使唤丫头!”小姐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鬟吃了第四颗枪子儿。

“并且,你还用上了新衬领?”

“是的。这是前些天小姐赏给我的,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进箱子里了。只是因为旧衬领全都脏了,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

“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的,印有相扑力士名号。小姐说:‘我用着太素了,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

“唉哟,可气!你戴着真好看,气死我啦!”

“谢谢夸奖!”

“我不是夸你,是气你呀!”

“是。”

“那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

“是。”

“连你用都那么好看,我用也不至于不好看吧!”

“肯定特别好看。”

“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若无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话!”

一连串地扫射。

我正在洗耳恭听局势将如何发展时,金田老爷从对面屋里大声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地应了一声,走出了电话间。

比我大一丁点儿的那只眼睛和嘴都耸在脸心的哈巴狗,也跟着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蹑手蹑脚地,再度从厨房出来,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这次探险首战告捷,获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于从富丽堂皇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茅舍,感觉就像从阳光明媚的山巅突然掉进黑糊糊的洞窟里一般。探险的时候,由于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隔扇、拉门等等都未曾留意,但仍旧感觉我的住处太寒酸,同时对所谓的“俗调”留恋起来。我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于是,从尾尖里发出了神谕:“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我走进室内,吃了一惊,迷亭先生竟然还没有走,火炉里插满了烟头,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着腿,正大讲特讲着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连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眺望着顶棚漏雨的地方。依然一群太平逸民的聚会景象。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在念叨你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当时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吗?”

“况且我已经和xx博士夫人发过誓了。”

“发誓绝不泄密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带。那条衣带是此类商品中极难看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天宝调’的意味啊!”主人横卧着调侃。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是的,毕竟不是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这颜色的带子,只有戴上武士斗笠头盔,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的后背开缝披风,才配得上。当年织田信长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茶刷式发髻,当时他系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冗长。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的似的。

“差不多也该捐给博物馆了,怎么样啊?你这个‘缢死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武士,那可有伤体面呀!”

“遵旨照办也无妨,可是也有人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不过了,……”

“是谁说的,这么没有品味!”主人边翻身边大声喝道。

“是个你不认识的人,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就是个女性。”

“哈哈哈,太搞笑啦。我来猜猜吧。想必还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

“嘿嘿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了。她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好像并不太清净吧!她有一只狠毒的鼻子哟!”

“什么?”寒月满脸不解。

“对面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刚刚不请自来啦。我俩真是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主人躺着边喝茶边“嗯”了一声。

“大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亲爱的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啊!”

“啊?”

“金田的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神色严肃地解释。

我窥视寒月的脸色,会吃惊、欢喜,还是羞怯?但他却面不改色,照例用平静的语气说:

“一定是想要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揉起了紫色衣带。

“大错特错矣。因为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刚刚说了一半,主人竟胡乱接下茬:

“喂,告诉你,我刚才一直在给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俳体诗!”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呵呵地笑起来。

“你也真够有耐性的,做好了没有?”

“刚想了一几句。第一句是:‘于此面孔祭雄鼻’。”

“下一句……”

“于此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才想出这两句。”

“很有意思!”寒月笑眯眯的。

“下面接上‘两个洞洞黑幽幽’,如何?”迷亭立刻想出一句。于是寒月说:“再接上‘洞儿深深不见毛’,可不可以?”

就在他们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诌八扯,在靠近主人家墙根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大声起着哄:

“今户窑的狸猫!今户窑的狸猫!”

主人和迷亭一惊,透过篱笆缝向外面望去,只听一些人哈哈大笑着,向远处跑走的脚步声。

“今户窑的狸猫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

“倒是怪新颖的!”寒月加以点评。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呼”地站起身来,以演讲的口吻说道:

“在下近年来从美学角度对鼻子进行过研究,借此机会披露一二,烦劳二位静听。”

因过于突然,主人只是呆然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

“虽多方面进行查阅,鼻子的起源仍然扑朔迷离。第一个疑问即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两个鼻孔就足够了,何必这般傲然兀立于脸中心。然而,正如各位所见,这鼻子为什么越来越高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并不怎么高呀!”主人不以为然。

“反正没有凹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的形状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我首先请各位注意。那么,按敝人愚见,鼻子的发达是由于擤鼻涕这一细微动作造成的。这一很自然的动作日积月累,便呈现出如此高耸的形象。”

“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愚见!”主人又插了一句批语。

“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必定捏住鼻子,于是,被捏的特定部位受到刺激,按照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该部位由于不断被刺激的缘故,会比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地发达起来,皮肤自然更加坚硬,肌肉也逐渐变硬,终于凝固为骨。”

“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可能一下子变成骨头呢?”

寒月不愧是理学士,马上提出了抗议。迷亭却置若罔闻,继续高谈阔论:

“你有疑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事实胜于雄辩,鼻子里确有骨头,有什么办法!鼻骨已经形成,可即便已有骨头,鼻涕还是要流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于这种作用力,鼻骨的左右两侧渐渐被去薄,并鼓了起来,变得又细又高……这擤鼻涕的作用果然巨大无比,宛如滴水能穿石、 鼻头自放光明,宛如异香天来,异臭地造一般,最终鼻梁变得这般又高又硬!”

“可是你的鼻子依然是软塌塌的呀?”

“关于演讲人的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避开为自己辩护之嫌,有意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拥有的鼻子,这鼻子乃是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珍品。”

寒月不禁喝彩:“没错,没错!”

“不过,事物一达到极致,壮观是壮观,却总会令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她的鼻梁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然而,稍过险峻。古人之中也有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或是萨克雷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的确无法恭维。然而,正是那些有瑕疵之处,才格外惹人喜爱。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即是这个道理吧。俗话也有:‘高鼻子不如米粉团子。’因此,我认为,从美学角度来说,敝人的鼻子最标准。”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起来,迷亭也快活地笑了。

“却说,刚刚讲了……”迷亭接着说。

“先生!‘讲了’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不要使用了吧!”寒月是一报前仇。

“那就洗面革新,重新开始。那么,接下来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稍稍谈及一二。假如不涉及其他部位孤立地谈论鼻子的话,那位令堂大人拥有一个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绝不失体面的鼻子……纵使在鞍马山开展览会,她恐怕也能获得头等奖。然而可悲的是,她的鼻子是自顾自地长那么大的,并没有跟嘴巴、眼睛等诸位邻居打招呼。恺撒的鼻子无疑是非同凡响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恺撒的鼻头剪掉,安在贵府的猫儿脸上的话,想想看,将会是何等模样!打个比方吧,在猫额头那么小的地方岿然耸立一个伟岸的鼻子的话,宛如在棋盘上摆了个奈良的大佛,因比例过于失调,而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头和恺撒同样,可谓英姿飒爽,赫然高耸,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环绕鼻子周围的面部器官如何呢?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低劣了,不过说是像患癫痫病的丑女能面那样,眉根呈八字,细眼高吊,则是事实。诸位,这怎能令人不喟叹:‘既有此面,必有此鼻’呢?”

当迷亭的话稍一停顿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论鼻子哪,多么顽固不化呀!”

“是车夫老婆!”主人告诉迷亭。迷亭又演讲起来。

“竟然发现在意料不到的房后,有新的异性旁听者,此乃演说家的莫大荣誉。尤其那婉转动听的娇媚之音,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抹艳色,真是望外之福分。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之眷顾,然下文将稍稍涉及力学方面的问题,因此,女士们想必碍难听懂。还请多多迁就。”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嘻嘻地笑起来。

“我想要论证的是:这只鼻子和这张脸根本无法调和。换句话说,违背了柴依辛的黄金律。下面就打算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演算一下其鼻子与脸部的比例给各位看一看。诸位要知道,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ɑ代表鼻子与脸平面交叉生成的角度;w自然是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明白了吗?……”

“怎么可能明白!”主人说。

“寒月兄呢?”

“我也不太明白哟!”

“这可不好办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还以为你会明白呢。这个公式是我这番演说的灵魂,所以如果删掉,前面讲的就失去意义了……算了,没办法,那就略去公式,只说结论吧!”

“还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

“当然有了。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上果盘的西餐。请二位仔细听着,下面就是结论了。上面的公式,如果参照魏尔肖、魏斯曼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随其形体所产生的心理状况,即便已有认为是后天形成,并非遗传的有力学说,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必然会受到遗传的影响。因此有着那么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她的鼻子也会有些异样。寒月君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她还年轻,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气候突变,鼻子就会突然长大,刹那间膨胀得像她的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照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趁早断念,是最保险的。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阁下,也不会反对的!”

主人终于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主张:“那是当然。那种女人的女儿,谁会要?寒月,万万不能要。”

我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也并不情绪激动,说:“既然两位先生如此高论,我就此断念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时想不开,害了病,可是我的罪过呀……”

“哈哈哈哈,这就叫作‘艳罪’吧!”

只有主人怒气冲天,嘟嘟哝哝:“谁去当那个冤大头!那种货色的女儿,也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初到人家,就给我难堪。傲慢的家伙!”

这时,墙根下又传来三四个人哈哈大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傲慢的老顽固!”另一个说:“大概想住更大的房子吧!”还有一个大声说:“真是可怜哪,再怎么耍威风,也是窝里横啊!”

主人跑到檐廊上,也大声吼道:“吵死了,为啥偏偏到我家墙根来吵闹?”

“啊哈哈哈哈……savage tea, savage tea ……”墙根的人异口同声地骂个不停。

主人大发雷霆,猛然站起来,拿着手杖直奔马路而去。迷亭拍着手起哄:“有趣!有趣!哎呀呀!”寒月笑着搓弄那条衣带。我跟在主人身后,从墙的破口钻出去,来到马路上一看,只有主人拄着手杖,茫然无措地伫立大路当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主人的样子就像被狐仙附了体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