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乐园
字体: 16 + -

第九章

第九章

三月十四日星期一,妇女乐园新店开张,将有为期三天的夏季时货大倾销。户外吹起凛冽的寒风,路上行人系上大衣钮扣,加快脚步,这次冬天的重返,出人意料。可是在邻近的一些小店里全都沸腾着一种兴奋;可以望见一些小商人面无血色地对着玻璃窗,专心计算在圣奥古斯丹新街上新开的正门前面停放着的最先到来的车辆。这座门高大且深遂教堂的门廊,在风雨板的掩护下,门廊上方在复杂的象征中浮现出工商业携手的雕像,新涂的金箔好像放射出一道阳光将人行道照亮。一间一间的店面,涂刷的白粉还没加工,向左右两方伸延出去,包围住了蒙西尼街和米肖狄埃街,占据了整个的一区,只有十二月十日街的一边不在其中,不动产信托公司要在那里造房子。当那些小商人朝这一片兵营似的发展抬头观望的时候,他们从未涂锡膜的玻璃窗口望得见成堆的商品,这些窗口透过的阳光充满了这个店家从底层间到二楼。而这个面积广阔的立方体,这个雄伟的百货商场,挡住了他们望向天空的视线,他们似乎被什么东西罩在寒气里,使他们在自己的冰冷的柜台里瑟瑟发抖。

大清早的六点钟,慕雷就到了店里,发出他最后的指示。正中央,在正门的轴心里,贯穿着一条陈列商品的大走廊,左右两侧有两条更狭窄的走廊——蒙西尼走廊和米肖狄埃走廊。几个院子装上了玻璃篷,变成了厅房;几座铁楼梯拔地而起,几座铁桥在二层楼上从这一端搭到另一端。建筑师又正好是个聪慧机敏的人,是喜爱现代化的一个年轻人,只把底层的地面和四角的柱子用石头建造,而采用铁造骨干,大梁和椽木的组合部分用柱子支着。天花板的穹隆,分隔内部的短墙,是用砖造的。人们在各处可以得到空间,空气和光线来回穿梭,在长梁的奔放的射程下,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环行。这是给成群的顾客铸造的现代化的大礼拜堂,又坚固气氛又愉快。楼下在中央的走廊里,在大门口的廉价物品的后方,分成了领带部,手套部,丝绸部;蒙西尼走廊上是麻布部和棉纱部,米肖狄埃走廊上是零星杂货部,帽袜部,呢绒部和毛织品部。然后,二楼分成了时装部,内衣部,披肩部,花边部以及新设的各部,同时寝具部,地毯部,家具部,所有难于搬动的笨重的物品都安置在三楼上。现在为止,各部的数目是三十九个,职工达到一千八百人,其中妇女达到两百人。在发出高大殿堂的如金属般嘹亮的声音的生活里,那里是个自由的王国。

慕雷唯一热衷的事就是征服女人。他要女人成为他的店里的皇后,为了征服成功,替她们建筑了这个庙堂。用求宠的意图来迷惑她们,利用她们的欲望,发掘她们的热狂,就是他的全部策略。因此,他白天夜里绞尽脑汁为她们探求新的设计。他顾虑到瘦弱的妇女爬楼辛苦,已经装置了两架铺着丝绒的电梯。然后他开设了一个食堂,人们可以免费地喝些糖水和吃些饼干,又设了装潢非常豪华的一间阅览室——一个宏大的走廊,他甚至突发奇想地在里边展览了油画。然而他最在意的是对于不务时髦的女人,通过孩子来征服母亲;他不错过任何良机,细心考察所有的情感,为少男少女创办了几个部,拦住过路的母亲们,把图片和气球分发给她们的小孩。将气球赠与女顾客,出奇的成功,气球是用弹性橡皮薄膜制成的,用大字印上店家的名字,一头拴着线,飘浮在空中,游行在街道上,自然一个好的广告!

最有效果的是广告。慕雷每年用在目录、广告和招贴上的经费达三十万法郎之多。为了他这次夏季时货的大倾销,他发出了二十万份的目录,内中有五万份译成各国文字发到外国去。现在他在目录上印了版画的插图,甚至在各页上粘上样品。这种宣传是在向世人夸耀,妇女乐园这块招牌跳跃在全世界人的眼前,它遍布于各个墙壁,各家报纸,一直到各家戏院的舞台幕上。他毫不避讳地说,女人是没有抵抗广告的力量的,她们注定终归要追赶潮流的。不仅于此,他把女人**进最巧妙的陷阱里,他像伟大的伦理学者那样将她们研究透彻。由此他发现女人是抵抗不住廉价的,当她们认为自己占了便宜,她们并不需要也会把东西买了来;发现了这一点,他建立了他的削减定价的体系,他逐渐减低滞留的商品的价格,坚守快速更新商品的原则,即使亏本也无所谓。其次,他向女人的心情里更深入了一步,想象出“退货”的办法,这真是尽显商人狡猾的一面。“不管怎样您先拿去吧,太太:如果您不想要了,可以把东西退还给我们。”于是那些踌躇不决的女人便找到了一个最后的辩解——补救一时可能发生的差错;她们理所当然地把东西拿走了。现在这种退货和减低定价进入了新型商业的典型的运用的领域。

然而慕雷把自己表现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师,是在商店内部的布置上。他定了一条法规,要妇女乐园的每一个角落都不得无人问津;每一块地方都要嘈杂,都要人群,都要生命;因为他说,人们互相吸引,产生生命,繁殖生命。从这个规律,他联系实际情况想出许多对策。首先,在进门的地方要拥挤,一定要街上的人们相信里边是人潮人海;他在门口摆了一些廉价物品,把架子上和篮子里堆满不值钱的东西造成了这种拥挤;这样就使得一些凑热闹人们越来越多,挡住了门口,常常当店内只来了二分之一顾客时,会叫人以为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其次,他想出巧妙技术在走廊里把没有生意的各部隐蔽起来,例如,夏天的披肩部和冬天的花布部;他把活跃的部门将它们围住,把它们埋没在喧嚣里。他灵机一动又想出了把地毯部和家具部放在三楼上,在这些柜台上,顾客很少光顾,要把它们摆在底层间便会造成门可罗雀的现象。如果他可以办得到,他会让大街从他的店里穿过去。

正在这时,慕雷一股**涌动着。星期六晚上,当他把人们一个月以来进行的、下星期一的大廉价的准备作最后一次察看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他安排的部门分类还欠妥。不过那却是绝对合乎逻辑的一种分类,纺织品在一边,制成品在另一边,这种井井有条的秩序会使顾客自己找到方向。从前在埃杜安夫人的混杂狭窄的小店里,他早有这种想法了;而到了他把这实现出来的一天,他却犹豫了。他突然喊叫起来,必须“一切重新安排”。他们还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在这时间里要解决店内一部分布置的移动问题。职员们手忙脚乱起来,在一片骚乱中间,必须耗费两个晚上和整个的星期天。就算到了在星期一的早晨,在开幕的前一小时,依旧有一些商品未曾安排好。老板脑子出问题啦,职员们想不通,这真是一场普遍的惊慌失措。

“来呀,使劲儿干啊!”慕雷喊叫着,带着他始至不渝的信念。“那里还有一些服装要运到楼上去……那些日本货摆到楼梯口上了吗?……孩子们,再坚持一下吧,你们的生意就要开始啦!”

布尔当寇也拂晓时分就到场了。他的体会也同大家一样,他露出不安的神色用目光追随着经理。他知道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人们会遭到怎样的对待,所以他不敢问他一点话题。可是他下了决心,心平气和地问道:“在我们的大展览的前夜真有必要如此忙碌?”

慕雷起初耸耸肩膀没有答话。可是对方还在坚持,他便发作了。

“那么你是要让顾客们都挤在一个角落里吗?我想出来的这个办法真是几何学者的一个好主意!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的……你要明白我那样作就是把人群局限在一块地方啦。妇女逛时,一直走向她要去的地方,看过裙子就是袍子,看过袍子就是大衣,然后离开,连一点的时间也不损失!……没有一个人会逛完整个店!”

“可是,”布尔当寇批评说,“现在你弄得乱七八糟,一切都分散在各个角落,店员们领着顾客从这一部到那一部会累得精疲力尽。”

慕雷显得不以为然。

“这个无所谓!他们是年轻的,这样做会使他们强壮起来……到处走走更有益他们的健康!会显得人更多,会扩大人群。人头簇动,就是万事大吉!”

他笑了,压低声音,解说着他的念头:“注意!布尔当寇,想想后果吧……第一,这种顾客人来人往,把他们分散到了各处,使他们人数增多,使他们的晕头转向;第二,既然必须领着他们从店的这一头到另一头去,例如吧,假如说他们买完了袍料后去找买里子,这种走向各部的行程就使他们觉得这个店的面积仿佛扩大了三倍;第三,他们被迫要经过各部,否则的话,那些部门他们找不到的,在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有一些**吸引了他们,然后他们屈服了;第四……”

布尔当寇忍俊不禁。慕雷很开心,停住话命令小伙计们:“很好,孩子们!现在打扫一下,做得很多啦!”

可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正看见黛妮丝。他和布尔当寇正在时装部的前面,刚刚把这个部拆散了,把各种服装和衣裳送到二楼的另一头去。黛妮丝头一个走下楼来,吃惊得瞪着,被这些新的布置给迷惑住了。

“什么情况了?”她喃喃地说,“我们搬了家吗?”

这种惊奇的神色似乎令慕雷很欣慰,他爱好这些戏剧的场面。从二月初,黛妮丝重往妇女乐园来,她在惊讶中幸运地发觉职员们对她很有礼貌,甚至到了尊敬的地步。奥莱丽太太特别地表示了好感;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好像是让步了;甚至茹夫老头子,背脊也挺不了那么直了,仿佛希望忘记不悦的回忆,露出窘困的情态。只要慕雷说一句话,这就足够了,大家在窃窃私语,眼睛始终跟着他。在这种一般的亲善之中,使她有点难过的,是杜洛施那种乖悷伤感的样子和保丽诺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笑。

这时,慕雷兴奋地直望着她。

“你在找什么,小姐?”他终于问话了。

黛妮丝一直末注意到他。她脸上微微地泛红。打她回来以后,他曾经对她有过几次亲切的谈话,这使她异常感到。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保丽诺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了老板和克拉哈之间的恋情:他在什么地方跟她见面,他给了她多少钱;而且她常常谈起,甚至说出他另外还有一个情妇——店里大家都认识的戴佛日夫人。这样的故事深深打击着黛妮丝,她在他面前又感到了从前的恐惧,仿佛她的感谢和她的愤怒在一种不舒服的心境里打架。

“变化太大了,”她悄悄地说。

可是慕雷走到她的身前悄声地说:“今晚打烊后,请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讲。”

她觉得为难,沉默着,低下了她的头。于是她走向她的部里去,其它的女售货员已经到达了。但是布尔当寇听到了慕雷的话,含笑注视着他。到了没别人时,他大胆地向他说:“又是她!注意啦,这种事结果会变成严重的!”

慕雷赶快替自己辩护,以严肃的表情下隐藏起他的感情。

“管它呢,一次玩笑!我的朋友,我生命中的那个女人还没生下来哩!”

这个店终于开幕了,他急忙跑向各个柜台作最后的巡察。布尔当寇摇了摇头。这个单纯而柔和的黛妮丝开始令他紧张起来。第一次,他曾经用野蛮的解雇把她征服。可是她重新回来了,他待她如待一个严重的敌人,在她面前沉默不语,重新等待着。

他尾随着慕雷,在楼下面对着正门的圣奥古斯丹大厅里,慕雷喊道:“大家都不听我的指挥吗!我说过把蓝阳伞放在边缘上……给我把这个全拆掉,赶快!”

他谁也不听劝,一队小伙计必须把陈列的阳伞重新布置过。因为看见顾客们来光顾了,他甚至把大门又关了一会儿;他一再说他宁可不开张营业,也不肯把蓝阳伞摆在中间。这毁坏了他的结构。几个有名的陈列家——雨丹,米敖和别的人,抬起眼睛前来参观;然而他们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他们是属于不同的一派的。

最后人们开了门,潮水一般的一拥而进。从一开门起,在店里还未人满的时刻,门廊下就发生了很大的拥堵,为了恢复人行道的交通就必得找警察来维持秩序。慕雷果然精明:所有的家庭主妇——人头攒动的一大群小市民的妇女和女佣,都奔向廉价物品,这些便宜东西和零头货一直展览到大街上。手继续不断地向前伸出,摸着门口的“甩卖货”,一块花布三十五生丁,一块灰色棉毛织品四十五生丁,尤其是一块奥尔良布三十八生丁,这些东西搜光了那些穷人的腰包。在摆着减低定价物品的架子和篮子的四周,人们紧贴着疯狂地往前挤,那里有花边十生丁,丝带二十五生丁,袜带十五生丁,手套、衬裙、领带、短筒袜和线袜子,如蒸发般被抢购一空,像是被一群饿鬼吃掉了。尽管时令寒冷,在露天路上卖东西的店员都是忙不过来。一个胖女人挤得大嚷大叫。两个小姑娘差点闷死。

整个的早晨,拥挤的热度在上升。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有一大串人挤不进门,马路被水泄不通,简直像是在暴动的时期。正在这时,德·勃夫夫人和她的女儿勃郎施停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被挡住无法前行,她们碰到了玛尔蒂夫人,她也同样有她的女儿瓦郎蒂诺陪伴她。

“你瞧,人山人海啊!”前者说。“在那里人快要挤死啦!……我不应该来的,我本来还躺在**,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才起来的。”

“我也如此啊,”对方说。“我跟我的丈夫讲我要探望住在蒙玛特区他的姐姐去……可是路过这里,我想起我需要买一条纽带。在这里买再好不过了?啊!我不能再多花一生丁!再说,我什么都有。”

可是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门口,她们被捉牢了,随人流挤进了店里。

“不,不,我不进去,我有些担心,”德·勃夫夫人喃喃说。“勃郎施,别去了,我们会被挤扁的。”

可是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说服力,她渐渐被一种欲望克服了,要人云亦云;她的戒惧在这场拥挤的不可抵抗的**下溶解了。玛尔蒂夫人也捺耐不住了。她一再说:“牵住我的衣裳,瓦郎蒂诺……好吧!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事。人们把你抬起来啦。里边的情形不知道如何哩!”

这几个女人被人流捉住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正如河流把山谷间不定的流水诱引过来一样,这股向人满的门道里注入的顾客的潮流像是吞没了街上的行人,氢巴黎大街小巷的居民吸引了来。她们只得非常缓慢地往前走,被挤得喘不过气来,斜着肩膀并收紧肚子,她们感到一种柔软的热气;这种艰苦地向门里挤进令她们的欲望得到满足而欣喜若狂,更加刺激起她们的好奇心。这一场杂沓,包含着穿丝绸衣服的太太小姐,穿粗俗衣裳的小市民阶层的女人,光着头的姑娘,全被这抢购浪潮袭卷着,心神恍惚。有几个男人淹没在这些膨胀的女人群里,迷茫地望向其四周。一个保姆在更拥挤的地方,把她的婴儿举得十分高,孩子很是兴奋,咯咯直笑。只有一个瘦女人发起脾气来,骂了几句,指责她的邻人顶进了她的身子里去。

“恐怕我的裙子要挤下来了,”德·勃夫夫人一再说。

玛尔蒂夫人一语不发,她的面容还保留着室外空气的新鲜气色,她踮起脚来目光越过人头望向前方,望到了店的内部。她的灰色的眼皮薄得像是日昼下的猫眼;她一脸的平静,明亮的目光像是一个人刚刚醒来。

“啊!总算进来啦!”她喘着粗气。

这几个女人总算脱出身来了。她们到了圣奥古斯丹的大厅里。她们因为里面的空旷而异常吃惊。可是她们立刻感到一种温暖,她们像是走出街上的冬天进入了春天。在外面,正刮起冰冷的寒风的时候,在乐园的走廊里,已经温暖如春,有轻软的织品发出暖气,有色彩缤纷的鲜花,有夏季时装和阳伞的田园的快乐风趣。

“看哪!”德·勃夫夫人目不转睛地向中并喊着。

这是阳伞的展览。全部撑开来,圆圆的像是一些盾牌,布满了大厅,从天井的玻璃窗口一直到油漆橡木的波状花纹。围着楼梯口上层的拱廊,它们描出了一些花彩;顺着圆柱子,它们向下垂成花环;在走廊的栏杆上,一直延伸到楼梯,它们密密层层一排一排地伸延出去;各个方向,排列得整整齐齐,给墙壁涂上了五颜六色,它们像是为了某一次巨大庆祝会点燃起来的威尼斯式的大灯笼。在四角上,是一些复杂的样式,价值一法郎九十五生丁的阳伞组成了群星,有灰蓝色、乳白色、粉红色,这些亮丽的色彩如夜灯的甜蜜的火苗那样燃烧着;同时在上方,是大型的日本伞,伞上有金黄色的仙鹤翱翔于喷火的反射烧成红色的天空。

玛尔蒂夫人想用一句话来表现她的兴奋,可是只能叫了一声:“天堂一般!”

然后努力辨别了方位:“你看,零星杂货部里有纽带……我去买了我的纽带就离开吧。”

“我和你一起去买,”德·勃夫夫人说。“你说好吧?勃郎施。我们就逛一遍店里,再没有其它的事。”

可是这几个女人一进门就找不到方向了。她们转向左方;零星杂货部搬了家,她们到了裙饰中间,到了首饰中间。有顶盖的走廊下非常热,一种又潮湿又闷人的暖房热气与各种织物的淡淡气味掺杂在一起,在这种热气里人群的踏步声被压低了。于是她们又回到门口,人群如潮水般向外涌出,好长的一排女人和小孩子,气球在他们上方形成一片红云。店里准备了四万个气球,有几个小伙计专管分发。眼看着这些向外涌动的女人流,人们会以为在看不见的线的顶端,空中有巨大的肥皂泡在飞翔,反射着阳伞上的红光。整个的店被照得透亮。

“好多的人,”德·勃夫夫人大声说。“简直都找不到你了。”

可是这几个女人不能停留在门口的漩涡里,那里正是进进出出永泄不通之处。幸而稽查茹夫走来解救她们了。他庄严而谨慎地站在门廊下,仔细观察每一个走过去的女人。他专门负责内部警察的责任,密察小偷,特别是关注肥胖的妇女,当她们眼里的那团热火令他有所警觉时。

“太太们,要到零星杂货部吗?”他很绅士地说,“向左边走,看!就在那边,在帽袜部的后头。”德·勃夫夫人道一声谢。可是玛尔蒂夫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小女儿不见了。她惊惶起来,这时她望见女儿正在远处,在圣奥古斯丹大厅那一头,站在一张推荐台子面前,迷恋住了,台子上堆积着九十五生丁一条的领带。慕雷自行推销,用大肆宣传的提供品,勾引和盗取顾客;因为他是想尽一切广告方法的,他讥笑某些守口如瓶的同业,那些人认为,商品应该完全让它们自己去作说明。一些专门的生意人,一些懒惰却只会自夸的巴黎人,就这样把叫贩的小物件大量地销出去。

“啊!妈妈,”瓦郎蒂诺窃窃私语地说,“看看这些领带……角上有一只刺绣的鸟儿哩。”

店员夸耀着这种商品,保证这是全丝的,说制造的厂商倒闭了,人们将永远再遇不到这么便宜的货了。

“九十五生丁,这是真的吗!”玛尔蒂夫人说,她像她的女儿一样地受了**。“唉!我买两条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德·勃夫夫人表示出现傲慢。她讨厌推荐的物品,一个店员过来招呼她,她吓跑了。玛尔蒂夫人很诧异,这种对于故弄玄虚所起的神经质的恐怖,她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她的性格不同,她自己运气不错,允许自己受人强迫,使自己浸润在甜言蜜语的公开的奉承里,她的手触碰着货品,把她的时间消磨在无聊的谈话里,她感到心情愉悦。

“现在,”她又说,“赶快去买我的纽带……不想再耽搁了。”

可是当她从罗纱部和手套部走过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在散乱的光线下,那里有一种陈列,色彩缤纷的,令人赏心悦目。均衡排列的几个柜台,就像是一些花坛,把这间厅房改变成一座法国式的花园,园里色彩柔和的花卉带有喜色。在**的木料上,在敞开的盒子里,在装得太满的架子外面,有大量的罗纱展现出天竺葵的鲜红色,朝颜花的乳白色,**的金黄色,马鞭草的天蓝色;更高的地方,在铜轴上,用铺开的披肩,用卷起来的丝带,扎成另一个花环,灿烂的饰带直伸向远,缠绕着柱子一直向上,在镜子里有了无数的反映。但在手套部里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完全用手套造成的一间瑞士小屋:这是米敖的杰作,他花掉了两天的精力才完成。首先,黑色手套垫作底层;然后是麦草色的、木犀草色的、牛血红色的手套,分配成为装潢,划出窗户,表示阳台,充作瓦片。

“太太能帮助您什么?”米敖看见玛尔蒂夫人站在小屋前便问道。“这儿是一些瑞典手套,每双一法郎六十五生丁,质量上乘……”

他使用浑身解数地推荐,从他的柜台里边招呼过往的顾客,用他的礼貌来感染他们。当她摇头拒绝的时候,他便继续说:“提罗尔手套,一法郎二十五生丁。……小孩子戴的都灵手套,五颜六色的绣花手套……”

“不,谢谢,我都不需要,”玛尔蒂夫人表示。

可是他觉得她的语气不坚决,他便更激烈地推荐着,把绣花的手套呈现给他;她没有力量了,她买下了。然后当德·勃夫夫人含笑观望着她的时候,她十分不好意思。

“我天真得像个孩子吗,你说是吧?……如果我不赶快去买了纽带就走,我要不能自拔了。”

不凑巧,零星杂货部简直水泄不通,以致于她找不到服务的人手。两个人等了十分钟,很厌烦了,这时她们碰到了布尔德雷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这才不致很无聊。布尔德雷夫人拿出一个经验丰富的漂亮女人的安闲态度对他们描述,她是带孩子们来参观的,玛德兰十岁,爱德蒙八岁,吕西安四岁;他们都在笑得灿烂,这是老早就跟他们约定的一次便宜的招待。

“这些东西很有意思,我要去买一把红阳伞,”玛尔蒂夫人突然说,她留在那里很无聊以至于不耐烦了。

她选择了十四法郎五十生丁的一把。布尔德雷夫人没好气看着她买了以后,跟她温和地说:“你买得太仓促了。在一个月以内,你可以用十个法郎买到它……他们骗不了我!”

她有一套巧妙的管理家务的理论。既然各家店都在减价,那么应该持观望态度。她不想被他们剥削,在他们降到最低时,她去讨便宜。她甚至把这种事当成恶战,她夸耀她从来没有让他们赚到一文钱。

“来呀,”最后她说,“我答应带小孩子们到楼上大厅里去看看图画的……一起去吧,你们时间还多着呢。”

于是纽带的事便被耽搁了,玛尔蒂夫人马上屈服,而德·勃夫夫人却拒绝了,她宁愿在底层先逛

逛。再说,这几位太太料定会在楼上见面的。布尔德雷夫人在寻找楼梯,这时电梯映入眼帘;为了把这次款待做得十足,她把孩子们推进电梯;玛尔蒂夫人和瓦郎蒂诺也走进了那个狭窄的笼子里,里边已经水泄不通,可是那镜子,那丝绒座位,那镂花的铜门,令她们神往,以致她们到达了二楼都未曾感觉到机器的平稳的移动。此外,在花边部的走廊里另有一件乐事令她们十分期待。当她们从食堂前面走过去的时候,布尔德雷夫人不愿错失良机给这个小家族饮些糖水。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厅房,有一个大理石的大柜台;在两头上有银喷泉放出了一股细水流;在后面,在搁板上,摆放着一些瓶子。三个小伙计继续不断地向杯子里倒糖水。为了维持这些干渴的顾客的秩序,必须排起队来,就如同剧院门口,立起一个罩着丝绒的障碍。人群在那里挤来挤去。有些人面对着这种不要钱的款待不知羞耻,一直喝得肚子痛。

“好啦!她们在哪儿呀?”布尔德雷夫人挤出人群并擦了孩子们的嘴以后,大声说。

可是她望见了玛尔蒂夫人同瓦郎蒂诺在另一个走廊的一端,离得有一定距离了。这两个人,埋在衬裙的货物堆的下面,仍在继续抢购。这是不可挽救了,母女两个沉浸在使她们忘形的消费的狂热里。

当布尔德雷夫人终于到了书报阅览室的时候,她把玛德兰、爱德蒙和吕西安安置在一张大桌子前面;然后她亲自从书架上拿下几本画册给他们看。这间长厅的穹顶镀着金;两端上宏大的壁炉烟囱面对着面;并不出奇的图画,框子很富丽,遮着墙壁;在各个柱子中间,在朝向各个店面开出的每一个拱形的出口前面,高大的绿取消植物插在马约里卡岛花瓶里。很多人围绕着桌子发呆或一语不发,桌子上杂乱地摆着一些杂志和报纸,备有文具匣子和墨水壶。有几个女人摘去手套,在印着这店家名字的纸上写信,她们用笔一画把将店名涂沫覆盖住。有几个男人仰在太师椅里读报纸。但大多数的人们留在那里是很无聊的:丈夫等待着在各部里走失的妻子,谨慎的年轻女人在盼望着自己的情人,年老的亲属们被安置在那里像摆在更衣室里一样,等着人们来取,再离开那里。这些人坐得很安逸,得以休息,通过敞开的出口用眼向走廊和大厅的深处望去,在笔的悄悄响声和报纸的瑟瑟声中,远处的声音升腾着。

“怎么!你也来啦!”布尔德雷夫人说,“都不敢认你。”

靠近孩子们,一位太太躲藏在杂志的册页中间。这是居巴尔夫人。

她似乎并不惊喜。可是她立即就转变过来,说她为了逃开人群的拥挤到此休息一下。可是当布尔德雷夫人问她是否要去买东西的时候,她冷峻的目光显出自私,现出无精打采的神情答道:“啊!不……恰好相反,我是来退货的。是的,几幅门帘,我不太喜欢。不过,那里有那么多的人,我要等那个部人少些才好。”

她谈起来,说这种退货的办法简单易行;从前,她绝不买东西,而现在她有时也会禁不住**。实际上,她买五件东西要四件都退回来,由于她这种奇怪的交易,她在所有的各部里都开始出名了,大家都预知她是永远没满意的时候,把东西在她手里保存几天以后,又陆续来退了货。可是在谈话的当儿,她那双眼睛从没有离开厅房的门;当布尔德雷夫人转身对向孩子们给他们解说相片的时候,她似乎舒畅了。几乎就在同时,德·勃夫先生和保尔·德·瓦拉敖斯走进来。伯爵装作领着这个年轻人在参观这家新店的各部,迅速地跟居巴尔夫人使了眼色;于是她又埋头去看她的杂志,好似没见到。

“喂!保尔!”在这两位先生背后有人说话了。

这人是慕雷,他巡察着各部的情况。他们握了手,他立刻问道:“德·勃夫夫人很给面子来我们这儿了呢?”

“啊!没有,”伯爵回答,“她是感到很可惜无法来。她不大舒服,不过,情况不算乐观。”

可是突然间,他装出看见了居巴尔夫人的样子。他赶快摘下帽子走到她的跟前;同时另外两个男人仅只从远处向她鞠躬。她也同样地表现得很吃惊。保尔微微地一笑;他看出来了,他悄声向慕雷述说,他是怎样在李奢留街上偶然碰到了伯爵,伯爵千方百计要躲开他,然后借口一定要他到乐园里来看看,便把他拉来了。一年以内,那位太太从德·勃夫身上花光了金钱得到了她所能有的享乐,从不通信,指定公共场所,如教堂、博物馆或店家,作为他们互相商谈的见面场所。

“我相信每一次幽会,他们都会去不同的旅馆,”年轻人悄悄说。“上个月,他出去执行视察任务,每隔两天都给他太太写信,从勃洛瓦、李蓬、塔尔伯等等地方;可是我确信不疑曾经看见他们进到巴蒂敖尔一家中等的寄宿舍里去……可是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站在她的面前,他那副端正的官吏气派,很有绅士风度的!古老的法兰西!我的朋友啊,古老的法兰西!”

“可是你们的婚事怎么样了?”慕雷问道。

保尔的眼睛依旧在伯爵身上,便答说,他们还在等待姑母的去世。然后,他显得很得意:“不错吧?你看见了吗?他弯着腰,塞给她一个地址。她在那儿露出最贞淑的风度把它接过来:一个厉害的角色,这个态度大大方方的红头发美人儿……好啊!在你的店里能看到新鲜事!”

“啊!”慕雷笑着说,“这些女人不是在我的店里,她们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

接着他开玩笑了。爱情像是一些燕子,令每家每户房檐有喜。毫无疑问,他是懂得她们的,那些往返穿梭于各部的姑娘,那些偶遇朋友的妇女;即使是她们不买东西,也可以充数,她们使这个店的气氛活跃。仍旧谈着话,他领他的老同学走开了,他把他领到大厅的门口,面向着中央的大走廊,连续的各个厅房在他们的脚底下展开了。在他们背后,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沙沙不停的笔声和报纸的瑟瑟声响。一位老先生在指针报上睡着了。德·勃夫先生兴奋地绘画,显然存心要把他未来的女婿丢在人海中不管。在一片详和之中,布尔德雷夫人独自兴奋地地哄着她的孩子们,仿佛全身心投入于被征服之中。

“你看,她们如同在家里一样开心,”慕雷说,他把手张得大大地指点着那些在各部里挤来挤去的大堆的妇女。

正在这时,戴佛日夫人的大衣差点被人群挤掉,后来总算是进来了,走出了第一间厅房。一直走到大走廊上,她才抬头僚望。这像是一座火车站的栈桥台,围绕着两层的栏杆,交叉着悬空的梯子,横越着浮桥。铁的梯子是双罗旋结构,展开硬角度的曲线,加大了梯顶上的位置;铁桥悬在空间,直线地贯穿过去,很是高耸;这全部的铁材构成了一座轻便的建筑物,一片通阳光的复杂的网络,如皇宫建在现代的国土,像是一座层层累积起来的巴比伦的塔,阳光穿透过玻璃窗,扩大了各个厅房的面积,无限地开通了另一阶段和别个厅房的远景。放下这个且不说,铁在统御着一切,那个青年建筑师既正直而又坚决地并不把铁伪装上一层模仿砖石和木材的涂色。在下面,为了不妨碍商品的观瞻,装潢很是简单,有大片清淡的空间,颜色很柔和;其次,金属的结构愈向上去,柱子的柱头造的越是精美,帽钉头形成花形,支柱和壁龛充填着雕刻;最后在顶上,有波浪式的黄金,丛堆形的黄金,延伸至橱窗上,玻璃都涂饰着、镶嵌着黄金,而在这片尽显富贵的黄金中间,红绿的图画放着光彩。在走廊的顶盖下,穹隆上**在外面的砖,也涂上了明亮鲜艳的色彩。木细工和陶器加入到装潢里,使壁上或柱子上的绘带生机勃勃,用它们新鲜的色调照明庄严的集体;再看那些楼梯,栏杆上罩着红丝绒,装饰上一道削光而电镀过的铁条,像是钢盔一般熠熠。

虽然戴佛日夫人幸运地提前看过新的装置,可也愣住了,被眼前这个巨大的殿堂生意盎然的热烈的生命所吸引。她的脚下,人群的漩涡继续不停,一直到丝绸部,来往穿梭的两股潮流都令人感觉得到;尽管自从午后在那些小市民妇女和一些家庭主妇中,愈来愈多的贵妇人参与其中,而人群依旧是非常混杂的;有很多披麻戴孝的妇女;总有迷了路的保姆,伸着胳膊保护着她们的婴儿。这座人海,这些色彩缤纷的帽子,这些金黄或乌黑的**的头发,从走廊的这一端滚向另一端去,混合在各种货品的动荡的光彩中间,车默然失声。戴佛日夫人从参观四周围全部写着大字的大标价牌子,一块一块的刺眼的纸片附在鲜艳的印花布上,发光的丝绸上,深颜色的毛织品上。累积起来的丝带盖住半张脸,如一面墙似的法兰绒突出成为海峡,到处都是镜子,看起来好像店更加宽敞,反映出陈列品和一部分的人群,他们向上看着,露出一半的肩膀和手腕;同时左右两方侧面的走廊展现出狭长的空隙,麻布作了部雪白的背景,有帽袜部深远的斑斑点点,有被几个玻璃窗口的光线照明的模糊的远景,那里边的人群只是茫茫人海的一滴水而已。其次,当戴佛日夫人抬起眼睛的时候,顺着楼梯向上看,在浮桥上,围绕着每一阶段的栏杆,有喧杂的人声升腾着,空中好一大群人,行走在巨大金属结构的镂空的地方,在发出散乱亮光的装嵌饰物的玻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从天花板上降落着大片金黄色的光芒;挂毯、绣花丝绸、撒金织物的一片彩饰,垂向地面,掩罩着插有灿烂旗子的栏杆。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有花边的飞舞,洋纱的悸动,丝绸的骄傲得意,半**的人体模型的膜拜;在最顶端,在这一片混乱的上方,像是浮在空中的寝具部,展出了一些铺着垫子挂着白色帐子的小铁床,仿佛在顾客的踏步声中渐入梦乡的卧室,越是在上面的各部,顾客也就很少光顾那里了。

“太太您要廉价的袜带吗?”一个售货员看见戴佛日夫人似乎寻找着什么便向她问。“全丝的,一法郎四十五生丁。”

她不屑于回答他。前后左右,人们唧喳不停地向她推销,一浪高过一浪。可是她要辨别方向。阿尔倍·郎姆的收银台正在她的左手;他立即认出了她,大胆地向她亲切地微笑了一下,在那围攻着他的大量的货单中间,他工作得井井有条;同时在他的身后,约瑟努力在捆盒子,无全顾及包装那些商品了。这时她看清楚了,丝绸肯定在前面不远处。然而人群一望无际,她费了十分钟的时间才到了那里。在空中,用看不见的细线拴着的红气球增多了;它们汇聚成紫色的云,轻轻地飘向各个出口,向巴黎各个角落飘去;所有的小孩在他们的小手上都缠着线持着气球,而在它们的飞舞下,戴佛日夫人就必须要弯下头来。

“怎么!夫人,你不害怕吗?”布特蒙一看见戴佛日夫人便眉飞色舞起来。

现在慕雷亲自向他引见了这位部主任,有时他去出席她的茶会。她认为他很平凡,可是性情温和,是属于一种热性子好脾气的人,这使得她惊奇又感到好奇。此外,在前天,他毫无心计地出于一个爱说笑话的大傻瓜的不经大脑,把慕雷同克拉哈的爱情事件毫不忌讳地讲给她听了;她被妒嫉心咬住了,以一副傲慢的姿态来隐藏起她的创伤,她到这儿来试图发见这个姑娘,他曾经草草提起那位小姐是时装部里的,而拒绝说出名字来。

“在我们店里您要买什么东西吗?”他又说。

“当然啦,我来是干什么的……你们有作晨装的薄缎子吗?”

她希望从他口里打听出那姑娘的详细姓名,她一心一意地要看看她。他立刻招呼了法威埃;他等待着那个售货员,便又回来同她谈话,法威埃在替一个顾客服务未果,恰巧是那个“漂亮太太”,那个金发美人,这一部里所有的人都会茶余饭后谈论她,可是并不了解她的身世,甚至还知她姓名。这一次,这位漂亮太太穿着一身重孝。你瞧!她丧亲了,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父亲呢?当然不是她的父亲,因为那样她会露出更悲哀的样子。可是他们怎么说呢?原来她不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她有一个真正的丈夫哩。至少她总不会是给她的母亲穿孝吧。尽管忙不过来了,这一部的人也耗费了几分钟的时间交换了这些假想的话。

“你赶快些吧,再快些才行啊!”雨丹刚刚领着一个顾客到收银台去又回来便对法威埃喊叫着说。“这位太太一到了这里,你就拖拖拉拉……她真瞧不起你哩!”

“也许我瞧不起她的程度更深,”那个受了气的售货员回答。

可是雨丹威胁他说,如果他再如此怠慢女顾客更加严重的话,便要向经理室去报告了。自从这一部的职员结成联盟让他得到了罗比诺的位置,他便变得可怕了,严厉到冷酷无私。他以前用好言好语哄着他的同事,约定协力合作,可成功后,他表现得那么令人难堪,以致他的同事从此暗中在支持法威埃来反对他。

“去吧,不准顶嘴,”雨丹再次厉声地地说。“布特蒙先生要你去拿薄缎子,花样要最清爽的。”

在这一部中间,一片夏季丝绸的展览发出的耀眼光彩将厅房照亮,仿佛是在最纤美彩色的光辉里升起的明星,有清淡的蔷薇色,柔和的黄色惬意的,浅蓝色,有霓虹所浮现的五颜六色。这里有一些如云霞一般细致的薄缎子,有一些比树上飞下来的柔毛还要飘逸的斜纹绸子,有一些如中国少女的柔软皮肤一般的北京缎。而且还有日本的茧绸,印度的野蚕丝和软绸,千奇可状的条纹,各种小棋盘格子的,各样花形的,令人充满向往的图案,使人想起一些穿着华丽裙饰服装的贵妇人于五月的清晨时光散步在公园里高大的树木下。

“我要这样花纹的,路易十四式有蔷薇花束的,”戴佛日夫人最终决定下来说。

当法威埃在量布的时候,她又向站在她身边的布特蒙作最后一次的试探。

“我要到楼上时装部去看一看旅行大衣……你那次提及的的那位小姐可是金发的吗?”

这位部主任见她紧紧逼问便有些紧张了,仅仅微笑了一下。恰巧,黛妮丝走过去。她刚刚把布塔莱尔夫人交给主管羊毛呢的李埃纳的手里,这位农村妇女,每年到巴黎来两次,把她主管家务节省下来的钱拿到乐园的各部里去消费。当法威埃已经拿起了戴佛日夫人的薄缎子的时候,看他不顺眼的雨丹把他拦住了。

“你不必去啦,这位小姐可以代劳的。”

黛妮丝觉得难堪,可是立刻把那小包和发票接过来。每当她遇到这个年轻人便不能不感到一阵羞愧,仿佛他令她回忆起从前的过失。不过,她只是在梦想中犯了罪过的。

“你说吧,”戴佛日夫人悄声地问布特蒙,“是不是这个很可笑的姑娘?他又把她弄回来啦?……是的,就是她,这个浪漫故事的女主人公!”

“也许是,”部主任一直微笑着说,他下定决心不讲实情。

于是,黛妮丝领先,戴佛日夫人慢慢地登上楼梯。为了不一拥而下的人群围在她,她每隔两三秒钟就必须停住脚步。在整个店家的活跃的震动中,可以感觉到铁架子在脚底下有了摇摆,像是被人群的呼吸吹得发抖。每上一阶,便有一个安装得牢牢的人体模型,撑着一件纹丝不动的服装——成套的衣裳、大衣或是睡衣;人们会以为这是列成胜利的队伍的两排士兵,小小的木头膀子像是短刀柄,插在红色的麦尔登呢里,娇嫩的肚子部分向外渗出血。

戴佛日夫人终于来到目的地,这时一阵比别处更为猛烈的拥挤,促进她停滞不前。现在,在她的下方,有底层的各部,有她刚刚从中走过来的人海。这是一种新的展望,是遮住了身体、蠢动在骚扰不安的蚁冢里、缩短了配景的人头的海洋。白色的标价牌子小的成了细线,一堆一堆的丝带堆得高高的,法兰绒的海峡形成一面直墙切断了走廊;像旗子那样装饰着栏杆的挂布和绣花丝绸,仿佛是悬挂在礼拜堂十字架坛下的排列有序的旗子那样垂在她的脚底下。在远方,她看到了侧面走廊的转角,像是人们从钟楼格子的高处分辨出有黑色斑点的行人在行动的邻街的转角。她的双眼被各种颜色的光彩照得眼花缭乱,可是当她闭上双眼,最令她吃惊的是,在她的疲乏的眼里愈加感觉到那如汹涌的潮汐般发出闷重的声响而且散发人肉味的人群。一片细微的尘埃从地板上升起来,承载着女人的气味,她的衬衣和脖颈的气味,还包括裙子与头发的味道,这一种刺鼻的气味,像是这个庙堂为了膜拜女人的身体而点燃的香烛气味那么袭人。

这时,慕雷始终陪着瓦拉敖斯站在阅览室的前面,享受着这种味道,受着陶醉,反复地说:“她们如在自家的放松,我知道有些人整天地消磨在这里,吃着点心写她们的信……只差给她们一个床铺了。”

这个笑话令保尔忍俊不禁,他在他悲观主义的厌倦中,一直觉得这些人为了这些破东西在愚蠢地浪费时间。每当他同他的老同学接近的时候,看见他在**女人群中那么倍受赞扬,他几乎不由得就要烦恼起来。这些头脑浅薄无所事事的女人,内中没有一个会叫他感到空虚与烦躁吗?恰好在这一天奥克塔夫就像丧失了他那自以为傲的心灵的平衡;他平素是用一个技师的平静的优美把热狂鼓吹给他的顾客们,而如今他在这个店家逐渐燃烧起的热情的发作里,不能自拔了。自从他看见黛妮丝同戴佛日夫人去了二楼,他的话声便愈加提高了,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而且他完全装模作样地并不转过脸去对向她们,而随同他感觉她们在逐渐接近他,他愈来愈加兴奋起来了。他容光焕发,他的眼睛里有了少许在那些女顾客的眼睛里摇荡着的热狂的欢乐。

“你必定会被有些人肆无忌惮地行窃着,”瓦拉敖斯悄悄说,他感觉到在人群里有着犯罪的气氛。

慕雷把两只膀子张得大大的。

“好朋友,这不可思议。”

他神经质地因得到一个话题而来了兴致,便讲了一些详细的情节,述说了某些故事,将它们分门别类。首先,他提出了职业的女小偷,她们危害率最低,因为警察几乎全部认识她们。其次,是那些一时头脑冲血的女小偷,她们是出于欲望的癫狂,是一个神经病医生所分类的一种新型的神经病狂,以此可以证实了大店家所发挥的**的极大成功。最后,是一些孕妇,她们的偷盗是专业化的:曾在这样一个女人家里,警官搜查出从巴黎各个店里偷来的二百四十八副玫瑰色的手套。

“提店里这样女人,眼睛里显得那么奇妙!”瓦拉敖斯喃喃说。“我注意看着她们,她们那份贪婪又羞愧的样子,像是发了狂的动物……这真是一座训练正直的美好的学校!”

“妈的!”慕雷回答,“尽管我们让他们舒服,可是我们不能让她们把商品藏在大衣里带走呀……而且有些人地位显赫。上一个星期里,我们曾经捉到一个药剂师的妹妹和一个宫廷顾问的妻子。我们对这些事的处理也只能尽力而为。”

他不在说话,指着稽查茹夫,他在楼下丝带的柜台边正紧紧地追随着一个孕妇。这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在人群的拥挤下很是苦闷,有一个女朋友陪着她,无疑是遇有凶猛的冲击的时候负责保护她的;她每次在一个部前停下来,茹夫的眼睛便紧盯着她,同时在她身边的那个女朋友在架子里胡乱地翻着。

“啊!他要捉到她啦,”慕雷又说,“他懂得她们的全部谋划。”

可是他的声音颤抖了,他的笑声极为勉强。他始终没有停止窥望的黛妮丝和昂丽叶特,费了好大力气从人群里挤出来以后,终于走到了他的背后。他转过身面向她们,用一个朋友的谨慎态度向他的顾客敬礼,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中间缠住一个女人令她难堪。可是后者却机警地立即发现他首先罩住了黛妮丝的那种目光。一定就是这个姑娘,她满腹狐疑要来看看的对手正是这个人。

在时装部里,几个女售货员忙得焦头烂额了。两位小姐害了病,副主任傅莱黛丽太太在昨天默默无闻地辞职了,走到会计室算了她的账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乐园,像是乐园本身辞掉它的雇员一样。自从清早起,尽管在热狂的生意里,人们始终议论这出人意料的事。在这部里为慕雷的放纵所支持的克拉哈,觉得这“太妙啦”;玛格丽特述说布尔当寇是何等的气愤;同时奥莱丽太太很是烦恼,抱怨说傅莱黛丽太太至少应当预先通知她,以让他们有所准备,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虚伪。尽管傅莱黛丽太太未曾同任何人讲过自己的心事,人们却怀疑她是为了与哈雷附近的一家浴室的老板结婚而放弃了绸缎业的。

“太太要的是旅行大衣吗?”黛妮丝请戴佛日夫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以后向她问。

“是的,”后者冷冰冰地回答,她决心不讲礼貌。这一部的新装布置的富丽而又严肃,有橡木雕刻的高大的衣橱,嵌板里装着宽大的镜面,一方天鹅绒地毯压低了顾客们接连不断的步伐声。在黛妮丝去找旅行大衣的时候,向四面八方观望的戴佛日夫人,在一面镜子里望见了自己的身影;她就仔细打量着。难道她真的老了么?他居然骗着她去和不知名的人鬼混。镜子里把这纷纷扰扰的整个的一部反映出来;然而她却只看见她那面无血色,她没有听见在她背后克拉哈正跟玛格丽特在谈话,谈的是傅莱黛丽太太的一件隐私,说她早晨和晚上故意绕着沙奢胡同走,叫人误以为她或许是住在河左岸的。

“这是最流行的款式,”黛妮丝说。“我们有好多种颜色可供您选择。”

她摊出了四五件大衣。戴佛日夫人以傲慢的姿态察看着这些衣服;每看一件,她就更加苛刻。为什么这些绉边把衣服拉得那么长?而且另一件,肩膀是方方正正很生硬,人们不会说这身段是用斧子劈成的吗?就说是出外去旅行吧,可也不能穿得像是一个哨兵小屋的样子啊。

“再去拿别的样式,小姐。”

黛妮丝把衣服铺平又折起来,极力装出不生气的样子。她这种心平气和的耐性愈加令戴佛日夫人生气。她的目光继续转向她对面的镜子去。现在她看见自己同黛妮丝在一起了,她比较了一番。比起自己来他会更欣赏这不足为奇的丫头,这是可能的吗?她回想起这个奴才就是她从前曾经看见过的,当时她初来乍道带着那么一分蠢相,笨得像是刚从农村来的养殖妇女。当然,今天她的样子好看一些了,穿着她那件绸衣服,态度是端正而又冷淡。不过她是多么的穷酸,又是多么的庸俗啊!

“我去给太太取其它的样式来,”黛妮丝不厌其烦地说。

当她拿回新衣服时,一场戏又重新上演了。说那布料太厚了,看不上眼。戴佛日夫人转过身去,提高了嗓门,想法要叫奥莱丽太太听见,希望她来教训一下这个年轻

的姑娘。可是黛妮丝,自从她重新回来,逐渐地把这个部征服了;如今她是无所畏惧的,就连主任都承认了她当一个女售货员的珍贵品质——一种顽强的温柔,一种容忍的确信。因此奥莱丽太太仅只耸耸肩膀,不管此事。

“太太可以讲明您想要什么款式吗?”黛妮丝拿出她那绝不气馁的坚定的礼貌重新又问。

“可是你几乎没什么好东西啊!”戴佛日夫人喊叫着。

她的话被打断了,惊讶中感到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原来是玛尔蒂夫人,她兴致极高地走遍了这个店的各部。自从她买了领带、绣花手套和红色阳伞以后,她的购物战利品已经很多了,使得最后一个售货员只得决心把她的包裹摆在一张椅子上,因为这些东西实在提不动了;于是他拉着那把椅子走在她的前面,椅子上堆积着裙子、餐巾、门帘、一盏灯、三顶草帽。

“喂!”她说,“你是想要旅行大衣吗?”

“啊!天哪!不,”戴佛日夫人回答。“他们令人忍无可忍。”

可是玛尔蒂夫人却看上了一件有条纹的大衣,她觉得这东西挺称心。她的女儿已经在仔细察看它了。于是黛妮丝招呼玛格丽特来买掉这件大衣,它已经是去年的式样,黛妮丝向玛格丽特施了个眼色,后者便降低价格来卖。她发誓说,这件东西已经减过两次价了,从一百五十法郎减到一百三十,而现在仅仅一百一十法郎,这时玛尔蒂夫人再也无法抵抗这种廉价的**了。她买下了,那个陪她来的售货员便放开了椅子和所有的包裹,把发票附在商品上。

在这同时,两位太太的背后,在一片忙碌之中,这一部里的人还在继续着关于傅莱黛丽太太。

“真的!她和一个男人攀上关系了?”部里新来的一个小女售货员说。

“哼!浴室的那个男人,”克拉哈回答。“这些假正经的寡妇,鬼才相信。”

可是当玛格丽特开大衣发票的时候,玛尔蒂夫人向后转过脸;眼睑轻轻地一动指着克拉哈,她向戴佛日夫人窃窃私语地说:“你知道,这个就是慕雷先生所喜爱的人。”

对方不禁一愣,注视着克拉哈,然后又注视着黛妮丝,答道:“不,不是那个大的,是这个小的!”

直到玛尔蒂夫人不敢确定到底是谁的时候,戴佛日夫人便以太太对待侍女的一种放肆态度,把声音提得更高说道:“也许大的和小的都跟他有染!”

黛妮丝全都听见了。她抬起她那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这位狠狠地中伤她而她又不认识的太太。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就是人们跟她谈过的那个女人,老板在外边经常会面的那个女朋友。在她们互相交换的目光里,黛妮丝流露出一种高贵,那么坦白的一种天真,使得昂丽叶特感到很长时间的难堪。

“你既然没什么好衣服能给我看,”她突然说,“那么就领我去服装部吧。”

“唉!”玛尔蒂夫人喊着,“我们一起吧……我要给瓦郎蒂诺去看一套衣服。”

玛格丽特把住那个椅子背,倒仰着,在椅子后腿上拖走,椅子就这么被拽引导,腿有些损坏了。黛妮丝只拿着戴佛日夫人买的几米薄缎子。路很远,现在服装部设在三楼上,在店里的另一端。

于是这漫长的旅行开始了,杂乱的走廊一直向前。玛格丽特领头走,拖着那把椅子像是一辆小车子,逐步开辟出一条途径。从衬衣部起,戴佛日夫人就怨声载道:这太荒唐了,在一个商场里要把一点点东西买到手就得跑八里路!玛尔蒂夫人也说她腰酸背痛了;可是在这种琳琅满目陈列出来的商品中间,这种疲乏,她慢慢消耗着能量,却给了她不少的深厚的快乐。慕雷的天才的设计令她陷入其中。在行进中,每一部都令她着迷。她首先停在嫁妆部,受了女衬衣的**,保丽诺卖了一件给她,于是玛格丽特便得以丢下了这把椅子,交给保丽诺接手了。戴佛日夫人本想早点放了黛妮丝,然后继续前进;但是她感觉到当她这样留下来同她的朋友在聊天的时候,黛妮丝静静地而且耐心地待在她的身边,她似乎是丝毫不生气。在襁褓部里,这几个女人痛痛快快地高兴了一阵,什么东西都没有买。然后,玛尔蒂夫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她接连不断地被一件黑缎子的胸衣、一副由于过了季而减价卖出的皮袖口、一些当时用以镶桌布的俄罗斯花边所征服了。所有这些东西都堆在椅子上,包裹堆得高高的,压得那把木椅子咯吱咯吱响;售货员互相接班,装的货物愈来愈重,也就愈加难以拖动。

“这边走,太太,”黛妮丝在每一次的逗留后绝不生气地说。

“可是太过分了!”戴佛日夫人大声说。“我们将永远也走不到了。为什么不让时装部和服装部靠在一道呢?……这真是可恶之极!”

玛尔蒂夫人目瞪口呆,在她面前跳跃着的一排排富丽的东西将她迷惑住,她悄声说:“天哪!我的丈夫要怎么怪我呢?……你说得没错,这个店里是错乱无张的。弄得人们掏空了腰包,头脑一热。”

在中央楼梯的大过道上,那把椅子都堵在那里了。慕雷正好在这楼梯过道上用巴黎产品的陈列占据了空隙,有镶金的锡托盘上摆着的杯子,有一些质地低廉化妆匣子和香水瓶子之类的东西,因为他认为人们在那里往来得太方便了,人群不够热闹的。而且他指挥一个店员在一张小桌上摆设一些中国和日本的小玩意儿,都是些便宜货,顾客们争相购买。这些东西得到意外的成功,他已经想到扩大这种生意了。当两个小伙计把椅子抬上三楼的时候,玛尔蒂夫人买了六个象牙钮扣,几个丝制的小老鼠,一个珐琅瓷的火柴匣子。

到了三楼又继续了行程。黛妮丝自从早晨开始,便像这样陪着顾客行走,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她仍然用她那温柔的礼貌保持着端正。她还不得不在室内装饰用品部等待着这几位太太,那里有一种鲜艳的印花棉布把玛尔蒂夫人吸引住了。其次,在家具部里,她又看中了一张针线台。她的两手发抖,她笑着哀求戴佛日夫人阻止她继续消费下去,这时她遇见了居巴尔夫人,为了她提供了一个借口。居巴尔夫人终于到了地毯部来退还她五天前所买的一份东方门帘;她正对着在一个售货员说话,那个店员是一个彪形大汉,从早到晚用他那肌肉发达的膀子搬动着足以累死一头牛的物件。可想而知这次的“退货”使他很尴尬,剥夺了他的佣金。他找出几点可疑之处,竭力跟这位女顾客周旋,显然这些从乐园里买去的门帘曾经用过开了一次舞会,然后又退回来,这都是为了避免到毡毯店家去租用;他很清楚在一般节俭的中产人家里有时是会作这种事的。太太要退货,必须有一个理由;要是说太太不中意这些花样或是颜色,他可以拿其它的给她,他有非常齐全的,各式各样的。无论他怎么花言巧语,居巴尔夫人却始终摆出一幅皇后一样无动于衷的态度,安详地说她不喜欢这些门帘,不屑于多加说明。她拒绝再看别的,于是他只得作罢了,因为各个售货员都受到命令即便那些商品曾经被使用过,也得把它们收回来。

当这三位夫人一起离开,而玛尔蒂夫人很懊悔买了那张她毫不需要的针线台的时候,居巴尔夫人便说:“好的!你把它退回吧……你瞧?就简单得很……照样让人们把东西送到你的家里去。把它摆在你的客厅里,收卞它;然后你觉得不合意了,就把它送回来。”

“这是一个好办法!”玛尔蒂夫人喊叫着。“如果我的丈夫闹得太厉害,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给他们。”

这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她不再盘算了,继续买下去,心里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因为她不是一个肯退货的女人。

最后,她们来到了服装部。然而当黛妮丝把戴佛日夫人买的薄缎子去交给一个女售货员的时候,那位夫人似乎又变挂了,扬言她决定买一件旅行大衣,要那件银灰色的;于是黛妮丝就得耐着性子等待着,再把她领到时装部去。这个年轻的姑娘从这位刁蛮的顾客的任性之中,感觉到她分明是要拿她当女仆来对待的;可是她必须恪尽职守,她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即使她的内心在愤愤不平而且她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伤害。戴佛日夫人在服装部里什么东西都没买。

“啊!妈妈,”瓦郎蒂诺说,“那边的那套小衣服,像是很适合我!”

居巴尔夫人声音很低地向玛尔蒂夫人解说她的策略。每逢在一家店里看到喜欢的衣服,就叫人把它送回家,把样子剪下来,然后退货。玛尔蒂夫人为她女儿买了这套衣服,悄悄说:“好主意!亲爱的太太,你真是会过日子。”

她们必须扔掉那把椅子。椅子破旧不堪,放在家具部的那张针线台的旁边。分量太重了,椅子腿几乎要断了;决定把全部买的东西集中在一个收银台,然后再发到下边的送货部去。

一直由黛妮丝领路的这几位太太到处晃荡。她们又在所有的各部里走了一遍。她们几乎把各个楼梯和各个廊道里都走遍了。无论她们碰到什么就又停住。在这样的情形下,在阅览室附近,她们又遇到布尔德雷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几个小家伙都带着小包:玛德兰胳膊下夹着一件给自己买的衣裳,爱德蒙拿着一双小短筒靴子,最小的一个吕西安,头上戴着一顶学生帽。

“你也来啦!”戴佛日夫人笑着向她的老学友打招呼。

“别提啦!”布尔德雷夫人叫起来。“我气得要疯了……现在,他们用这些小孩子把你缠住!你知道我对自己是多么小气!可是你想我怎能受得了这几个孩子,他们什么都要!我原是带他们出来走走,可是却把这家店给我打劫了一遍!”

这时,慕雷陪着瓦拉敖斯和德·勃夫先生仍旧站在这里,乐呵呵地听她讲话。她看见他了,她骨子里也带着几分真正的气愤可是快乐地在抱怨着这些给温柔的母亲们所设下的陷阱;想到她刚刚受了广告的煽动,她就激昂起来了;而他呢,始终保护微笑,屈着身子,享受着这种胜利的快乐。德·勃夫先生曾经设法与居巴尔夫人接触过以后,一直想随她去,于是作第二次努力要丢掉瓦拉敖斯;可是后者由于在这种混乱中感到疲劳,又赶紧跟伯爵汇合在一起。黛妮丝又再次停下来,等待着这几位太太。她转过身去,而慕雷本人也装作没有看见她。具有一个嫉妒女人的灵敏嗅觉的戴佛日夫人,从此便再也没有疑惑了。他向她致意,而且以一幅豪爽的店主人的气势向她身前走近几步,这时她心中暗暗想到,她将如何战胜他的背叛。

同时,德·勃夫先生和瓦拉敖斯随着居巴尔夫人驱步向前,他们来到了花边部。这是靠近时装部的一间豪华的大厅,装潢着一些架子,上边雕花橡木的抽屉经常开出来。在罩着红丝绒的柱子的周围,螺旋形的白色花边向上盘旋;从房间的这一头到另一头,以流线形飘舞着镂空花边;同时在柜台上有一堆一堆的大板的花边,全是瓦郎西恩式、马林式和手工刺绣的各种线团子。在紧里边,有两个女人坐在一片透明的紫色丝绸前面,杜洛施向那上面丢着善替依刺绣;她们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犹豫不决。

“你瞧!”瓦拉敖斯十分惊讶地说,“你说德·勃夫夫人生病了……可是你看那边,她正站在勃郎施小姐旁边呢。”

伯爵大禁失色,从侧面向居巴尔夫人丢了一个眼色。

“千真万错,”他说。

在这间厅房里暖热异常。一些顾客像是呼吸不畅,面容苍白,眼里迸射出火光。真可以说这个店家使出混身解数,把所有引诱都集合在这一种最高的**上,这是一间叫人迷恋不舍的爱情的寝室,它能让最坚强的人都要屈服的荡尽家财。女人们持有一阵陶醉的颤栗把手伸进一段一段的花边里去。

“我相信这两位太太小姐让你害得倾家荡产,”瓦拉敖斯又说,他对于这次偶遇十分感兴趣。

德·勃夫先生作出一个对于自己妻子的理智信心十足的丈夫的姿态,事实上他一文钱也没有给她。德·勃夫夫人跟她的女儿没买任何东西在各个部里游荡了一遭以后,怀抱着一种未满足欲望的热狂,便停留在花边部里。她已经精疲力竭,然而依然靠在一个柜台边上。她在一大堆花边里探索着,她的手变得柔软了,热气一直升到她的肩膀上。然后,突然间,当她的女儿转过脸去而店员也不在的时候,一股邪恶的念头让她想把一段阿郎松绣藏到她的大衣里头去。可是她打了一个冷战,迅速放开了那段刺绣,听到瓦拉敖斯的声音快乐地说:“我们可把你捉到啦,太太。”

有几秒钟她面色煞白哑巴似地停留在那里。接着她解释说,她感觉好多了,她希望出来透透气。直到她最后留意到她的丈夫是跟居巴尔夫人在一起,她便完全镇静了,用一种高贵的态度注视着他们,以致居巴尔夫人认为必须表示:“我刚刚跟戴佛日夫人一道,这两位先生正巧碰到了我。”

恰好另外几位太太来到了。慕雷在陪伴着她们,他把稽查茹夫指给她们看,又让她们停留了一会儿,茹夫从头到尾追随着那个孕妇和她的朋友。这是十分有意思的,他们在花边部里捉到的小偷是数不胜数的。静听这番话的德·勃夫夫人,像是看见自己虽然年已四十五岁,穿得那么体面讲究,而且有她丈夫的高贵的地位,却被夹在两个宪警当中;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想她应该把那板花边藏到她的袖子里去。这时茹夫想把那个孕妇当场捉获的希望已经破灭了,而又疑心在他疏忽的时候,她的手指非常巧妙地一转便把东西装进她的口袋里去,所以就一心一意地去抓这个孕妇。可是当他把她领到一边进行搜查的时候,他却狼狈地发觉她身上一无所有,没有一条领带,也没有一个钮扣。她的朋友消失了。他晃然大悟:这个孕妇是打他的马虎眼的,而真正的盗贼是她的朋友。

这件事故使这几位太太兴致盎然。有点恼怒的慕雷笑着继续说:“这一次茹夫老头子上当了……他会报仇的。”

“啊!”瓦拉敖斯总结地说,“我相信他没有这个能耐……更何况,你们为什么要展览出这么多的货物呢?如果人们偷你们的,那也是自找的。你们不应该像这样来面对,对美好事物毫无免疫力的贫穷女人哪。”

在这个店家的渐渐高涨的狂热里,这最后的一句话,像是当天的一声尖锐的声调鸣响着。太太们各顾各的,她们在各个拥挤的柜台中走了最后的一趟。这时四点钟了,落日的光辉透过正面大窗斜射进来,照亮了几间大厅的玻璃门窗的侧面;而且在这一片如火如茶的夕阳里,升腾着从早晨起人们的脚步掀起来的滚滚尘埃,仿佛是一片金黄色的蒸气。穿过中央大走廊的一片光潮,在如火焰的背景上浮现出阶梯、浮桥以及全部悬空的铁网孔。木细工和陶器的图案发出了反射,红绿色的绘画燃起夸张的金色的光亮。像是一团火红的烧炭,这时正在燃烧着那些陈列品——那些构成宫殿形状的手套和领带,那些如一串宝石似的丝带和花边,那些堆起高高的毛织品和印花布,那些如花坛上争奇夺艳的各色花卉的绸子和缎子。墙上的镜子光彩夺目。如盾牌一般圆的撑开的阳伞,投射出金属物的反光。在远处,在遮断的阴影的前方,有一些隐没于人们视线的柜台,一团照耀在金色阳光下的混杂的人群,发出唾唾声响蠢动着。

在这最后的时刻,在过热的空气中间,女人们主宰一切。她们攻占了整个的店,驻扎在那里如在被征服的国土上,活像是侵略的游牧民族置身在溃乱的商品里。那些售货员,腰板断了,耳朵聋了,简直也变成了她们的奴隶,她们用一种女皇的专制任意指使他们。肥胖的太太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比较瘦小的坚守她们的位置,变得蛮横不讲理。所有的女人,将头高高昂起,不断地作着手势,跟在她们的家里一样,彼此之间粗鲁无礼,尽她们的可能来使唤这个店家,甚至把墙壁上的灰尘都带走了。布尔德雷夫人希望补偿她的消费,重新领着三个孩子到了饮食间;现在顾客们饿慌了似的在那里冲撞,就连一些作母亲的都大口大口地喝白葡萄酒;自从开门以来,人们已经消费了八十公升的甜水和七十瓶的葡萄酒。戴佛日夫人如愿以偿地买了她的旅行大衣以后,在收银台得到几张铜版画的赠品;她走出去,一面在寻思着把黛妮丝弄到她的家里去,她要当着慕雷本人的面前侮辱她,由此通过他们的面容而得到一个确证。当德·勃夫先生终于能够作到在人群里走散而同时居巴尔夫人不见了的时候,德·勃夫夫人身后随着勃郎施和瓦拉敖斯,尽管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买,却异想天开地索取了一个红气球。她始终是这样的,空着手是不肯出门的,她要同她的看门人的小女儿交一次朋友,分发气球的柜台正在开始分发第四万个:在这个店家的暖热的空气里飞起来的无数个红色气球,完全像是一片绯红的云彩,在这时刻从巴黎的这一端向另一端去飘去,天空里运送着妇女乐园的名字!

五点钟响过了。在所有的太太们之中,只有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还坚持这场生意的最后。尽管她累得不行了,却离不开了,她被那么牢固的千丝万绪所牵扯住,以致虽然没有要求,却一再地退回来,怀着永无止境的好奇心里奔走在各部。这是那受了广告煽动的嘈杂人群达于狂乱的颠峰时刻;付给报纸价值六万法郎的广告,贴在墙壁上的一万张海报,发放到寰球各地去的二十万本目录,在洗劫了女人的钱包以后,给她们的神经上留下了陶醉的震动;慕雷的各种创举,减低定价,退货,无休止构想出来的慷慨举动,仍然在**着她们。玛尔蒂夫人沉醉在一片售货员的沙哑的呼声里,收银台的黄金的响声里,包裹倾入地下室的巨响里,她在各个推荐品的桌前都依依不舍;她再度从底层的麻布部、丝绸部、手套部、毛织品部走了一遍;然后,她又上楼,使自身受着悬空楼梯和浮桥的金属的震动,再次回到时装部、内衣部和花边部去,甚至登上三楼,到了顶层的寝具部和家具部;散在四处的、四肢都麻木了的那些店员,雨丹和法威埃,米敖和李埃纳,杜洛施,保丽诺,黛妮丝,努力振奋着,从顾客们的最后热狂中争取大获全胜。这种热狂,从早晨起,逐渐地扩大着,仿佛是从混乱的织物中发放出来的一种陶醉。人群顶着五点钟的烈日的火光。这时玛尔蒂夫人的面孔是生气勃勃而又神经兮兮的,像是一个饮过了纯葡萄酒的小孩子。她进门时,两眼炯炯有神,由于街道上的寒气肤色是新鲜的,可是这些奢侈的强烈色彩的布置,以及那鼓动着她的热情马不停蹄的奔驰,使她的眼光和颜色燃烧起来。她被她账单的数字吓坏了,她面部扭曲,她的眼睛像一个病人那样张大了,当时她说了一声到家里去付款以后,终于走出来。她必须从大门口的汹涌人潮中奋力着挤出来;在那些廉价货的引诱下,人们都要挤死了。然后,到了人行道上,她又找到了她那个一度走散的女儿,新鲜空气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在这种如害神经病一样的大百货商场的狂乱中间,她惊呆了。

当天晚间,当黛妮丝吃完饭走回来的时候,一个小伙计来呼唤她。“小姐,经理室叫你去。”

她忘记了慕雷早晨给她的命令——要她休业后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他站立着等待她。她进去以后没有把门再关上,门依然敞开着。

“你令我们很满意,小姐,”他说,“我们想向你表示一下我们的满意……你知道傅莱黛丽太太是用了怎样冷酷无情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从明天起,你来担任这个副主任的位置。”

黛妮丝静听着,惊讶得呆住了。她的声音颤抖,喃喃说:“可是,先生,部里有许多比我资历更深的女售货员哩。”

“怎么样呢?这个不打紧?”他又说。“你是最能干的,最诚实的。我选中了你,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不乐意吗?”

这时她的脸红了。她又感到了在最初使她即恐惧又快乐甜蜜的那种窘困。为什么她一开始就有了假定,料到会有这种不敢奢望的恩惠在等待她呢?虽然她满怀着感激,她却惶惑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含笑注视着她,她一身简单的绸衫,没戴一点珠充宝气,仅有她那如帝王般奢华的金发。她打扮得秀丽可人,皮肤白白的,态度柔媚而又庄严。以往她那种瘦弱而卑微的样子变成了一种具有浸人肺腑的谨慎的优美。

“您真太好啦,先生,”她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怎样跟您说……”

可是她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郎姆站在门框边上。他那只好手提着一个皮子的大会计包,他那只被切断的膀子抵着胸口夹着一个大纸夹子;同时在他的背后,他的儿子阿尔倍搬来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的四肢都弓曲着。

“五十八万七千两百一十法郎三十生丁!”那个会计放声喊叫着,他那软绵绵而又疲惫的面孔上似乎由于这样大一笔数字的刺激闪耀出一道阳光。

这是当天的收入,乐园前所未有的数字。在远方,在各个部门的内部,当郎姆如一头不堪重负的牛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过来的时候,人们发出一阵喧腾,一股当这笔巨大的收入经过时散发出来的惊奇和愉快的波浪。

“这太好啦!”慕雷怡然自得地说。“我的亲爱的郎姆,放在这儿吧,你休息一下,因为你看上去没有一点气力。我会叫人把这些钱送到总会计室去……就这样,全摆在我的台子上。我要看看这一堆。”

他有了一种幼儿般的欢乐。会计和他的儿子卸下钱包。会计包发出黄金的响亮的声音,两个袋子裂开从里面溢出银子和铜钱,同时那个纸夹子漏出了纸币的边角。整个台子被盖住了,这像是土崩瓦解的一笔财富,是在十小时内搜刮来的。

当郎姆和阿尔倍揩着脸退出去的时候,慕雷失神地有一会儿站着不动,他的眼睛紧盯着金钱。然后他抬起头来,望见黛妮丝离他远远的。不过他又开始微笑了,他强迫她向前进,而最后他说,他要把她一个拳头所抓得住的金钱都给她;这种玩笑实质上是一种爱情的交易的。

“你拿吧!在那个会计包里,我发誓你拿不了一千法郎,你的手是那么小啊!”

可是黛妮丝没有向前。他爱她吗?悟然间,她明白了,她感觉到自从她再度回到时装部以来,他用以包围着她的那逐渐升腾的一股欲望的火焰。她愈加心烦意乱,她感觉到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当她满怀的感谢而只要他随便一句亲切的话就可以使她失去自我的时候,为什么他偏偏要用这些金钱来伤她的自尊呢?他向前迫进,继续开着玩笑,正当这会儿布尔当寇出现了,使他大为扫兴,布尔当寇的借口是,向他报告顾客进门的数字,这数字是巨大的,当天有七万顾客人光顾过乐园。于是她重新道了一声谢,匆匆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