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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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已合并。

    睁眼到天亮,母亲开门进来,皱起眉头:“怎么又抽这么多?”转身去拿吸尘器。

    我起身披衣:“让我来吧。”

    她已经拖着吸尘器过来。

    “我买了咸菜。你去吃一点稀饭。”

    远远飘来饭香。

    “又不是外国佬,吃面包有什么营养?你以前在家的时候养得多胖?”

    我默默走进厨房。煮稀饭的小锅已经洗好,用布抹干了挂在架子上。阳台上传来luna扑啃玩具的声音。

    一切好像回到少女时候。每日课业繁重,早起晚睡,饭厅里总是在我起床前就摆好了饭菜碗筷。也许一转身,还能看见煤气炉子上架着一口铁锅,里面烧着热水,几块抹布正被一连串巨大的水泡拱上水面。

    洗漱完毕,我走出洗手间,母亲正拿着布块用力擦拭客厅的沙发。

    “以前怎么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她问我,“我记得这个扶手没有这么弯。”

    “被luna啃坏了。换了新的。”

    “噢,大白咬的?狗的牙就是厉害。”

    她永远记不住luna的发音。这个名字太洋气。狗是白的,又那样大,就成了大白。

    luna也愿意接受这个名字。母亲走上阳台,叫一声大白,它就摇着尾巴过来嗅闻她的腿。

    我端起饭碗开始吃饭。

    “电灯也换了。”她自言自语,“这个楼也旧了。以前多高级,买的人也少。”

    “现在也还是很少。房子比以前更贵。”

    “阿晓,你要不要回去?”她突然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手里还拿着那块抹布,“等找到了牧牧,你和我回去,好不好?”

    我与她对视。

    “你爸爸就是不喜欢大城市,所以在你七岁的时候决定搬走。小地方有什么不好?吃的喝的,都比这里干净。人也不复杂。你自己想,从你考到这里念大学开始,什么事情是顺的?嫁了个什么人?——回去吧。”

    她顿一顿,说,“你爸老了。我也老了。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带牧牧,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住到一起,家里也热闹。”

    “你要是怕牧牧知道你和周宴离婚会做出什么事情,那我去和她说。”

    “妈,”我放下筷子,“我不想走。”

    “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这样说也是为你好。”她说,“难道你在这里找到了新的结婚对象?”

    “我不结婚。”

    她一下子站起来:“不结婚?那你以后要做什么?当寡妇?”

    老人当然忌讳这个。

    “培养牧牧。”我仰头看她,“结婚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孩子我也生过了。没什么别的事情。”

    “老了怎么办?”

    “牧牧会孝顺我。”

    “那是两回事!”

    她与付景惠女士的回答如出一辙。

    “以后我和你爸爸死了,你就是一个人!牧牧难道学你不结婚?”

    “妈,我不想和你吵。”

    “你以为我愿意?”她坐下来,叹一口气,“不用说了,等牧牧找到了,你们都和我回去。把这个房子卖掉。”

    “牧牧还要上学。”

    “全中国只有这里才有幼儿园?”

    “这里的教育资源比那里更好。牧牧是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受到好的教育。”

    “你还不是在我们那里念书考的重点大学?”

    “那不一样。”

    她打断我:“都一样。阿晓,你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她丢下我去洗手间里清洗抹布。

    我勉强吃完一碗,收拾碗筷去厨房。

    她又开门问我:“阿晓,我和你爸爸都没有的脾气,你到底是遗传谁的?”

    我确实将自己弄得太累。什么都要最好。上天慷慨抛来一个柔情蜜意的富家子弟,我以为是真命天子,倾尽所有去爱,结果错了。

    如果当初不这样想呢?老老实实寻一个普通青年,相安无事,一过一辈子。

    那么我可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甚至根本就不是木晓。

    时间一天天过去。报纸上连续刊登寻人启事。印上牧牧笑脸正照。

    有线索者重金答谢。

    重金有多重?拿我命去也好。

    可惜无人愿发此财。

    我整夜看着手机出神。

    直到有一日发现家里存烟抽完,母亲不肯为我捎带:“自己去买。我不碰那东西。”

    她向来就不喜女子抽烟,觉得形象败坏,不够淑女。劝过几次,终于放弃。

    我不与她辩解。步行出门,拐进最近一家超市,隔着货架看见两只眼睛。

    是林徐。

    我愣了几秒,看见那双眼睛移开,林徐从对面绕过来:“木小姐?”

    “你也来买东西?”他说,“好久不见。”

    我挤出一个微笑。自知如死人一般。“你好。”

    果然,“你的脸色……”

    他像看流落国外的佛首一样悲悯地看着我:“木小姐,你需要好好休息。”

    警察找过他问话。他什么都知道。

    “谢谢。”我说,“我会的。”

    我提着一条烟去结账。他来买辣椒酱,抱着整整两瓶。

    “要不要吃饺子?我自己包的。”他在我身后排队,“虽然包得不怎么好看。”

    “谢谢。不用了。”

    “可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回头看他一眼。

    他笑:“我给你送过去。味道应该还不坏。”

    我无法再拒绝,只有点一点头。

    回家时发现口袋空空,母亲来开门:“你也不带钥匙!”

    “反正有人在家。”我低头换上拖鞋,愣住了。

    周宴的拖鞋不在玄关。

    前面传来低沉男音:“木晓。”

    来的不仅是周宴。周雪也在。

    母亲已经替我款待周到。矮几上茶香袅袅。

    “我们刚来。”

    “木晓。”周雪开口,“你先坐下。”

    “亲家母也请坐。”

    母亲挨着我坐下。

    我瞟一眼周宴。他确实熬过夜,眼睛下面一圈青灰,显得很疲惫。

    “是这样。我们的人得到一点线索,有人在幼儿园附近见到一个疑似牧牧的孩子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周雪喝一口茶,“后面的,周宴,你自己说。”

    周宴看着我,半晌,缓缓开口:“只有一句话,有一点像沈珺。”

    我与他对视。

    “沈珺还不敢对牧牧出手。”我冷笑起来,“我借她一副胆子试试。”

    他轻轻点一点头:“所以,不会是沈珺。”

    “少卖关子,我要的是人。”我站起来,“周宴,我不管是不是沈珺干的,我只要见到我的女儿。”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我:“我也是她的父亲。”

    我觉得全身心都被熊熊燃烧的恨意支配,冷冷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他把手□□口袋,“木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口气冰冷,“牧牧既然在你手里,也请你做好一个母亲。”

    啪!

    周宴歪过脸去,并不看我。

    我捂住火燎般刺痛的掌心,气得浑身颤抖:“周宴,你不要欺人太甚——”

    周雪连忙起身拉我:“木晓!你先冷静……”

    话音未落,耳光又起。

    比我刚才那一声更为响亮。

    我扭头看去,母亲高举着右手,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姓周的,你不配做我彭新玉的女婿!”她指向大门,“滚——”

    周宴转身就走。

    周雪放下我追上去:“周宴!你怎么可以对木晓那样说话!”

    两人在玄关扭扯起来。

    “木晓是什么样的人,连我都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推开周雪,大力打开铁门。

    刹那间鸦雀无声。

    我回过神来,走出客厅,周宴与周雪都看着门外,一动不动。

    林徐扭头见我,笑一笑,举起手里的保温桶:“饺子。”

    周雪回过头来:“他是……”

    我接过饺子,替他介绍:“林徐。楼里的住户。”

    周雪将周宴挡到身后,与林徐握手:“你好。”

    “你好。”

    他又冲周宴伸出手:“周总。”

    周宴的脸色很不好看。并不伸手。

    林徐怏怏放下手来,歉意一笑:“可能我来得不巧。”

    我知他所想:“林先生,抱歉,我们正要送客出门。”

    他并不笨:“好,那我回去了。再见。”

    立刻就走。

    我侧转身体,做一个请的手势:“慢走,周总。”

    周宴冷冷看我。

    我补充一句:“用不用我教你电梯在哪里?”

    他终于甩手出去。周雪大喊一声:“周宴!”

    人已走远。

    她无力地靠在门上:“我真不希望你们做仇人,木晓。”

    她摸出烟来,看看我母亲:“对不起,亲家母。”点燃了叼在嘴里。

    “要不是因为牧牧,你们也许不会这样。”她叹气,“我本来还以为……”

    “因果相生。”我说,“一切早有伏笔。和牧牧没有关系。”

    她扭头看我:“那个林徐是谁?”

    “我介绍了,楼里的住户。”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站直身体,异常严肃,“周宴看他的眼神不对。”

    “周宴看我的眼神也不对。于是我们可以凑成一对?”

    “你自己把握,木晓。”她说,“你已经自由了。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那不是我现在想考虑的事。”我说,“我只想要牧牧回来。”

    “我会努力找出牧牧。”她走出门口,“在那之后,我希望你能和周宴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那是之后的事。”

    她叹息:“好吧。”缓缓走掉。

    我关上门。母亲走过来:“去客厅里坐吧。我去热饺子。”扶我走向沙发。

    我倒在上面,觉得全身脱力。两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要不要喝水?”

    我摇头。

    她抽出几张面纸塞到我手里:“擦擦。”转身进厨房。

    我用面纸捂住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

    不多久便闻到饺子气味。

    母亲将盘子放在茶几上:“起来吃一点。”坐到我腿边。

    “你看你瘦的,再不吃饭,小心我把你爸爸叫过来。”

    我撑起身体。

    饺子上面浇了猩红的辣椒酱。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母亲知道我喜辣。

    “我试了一个,味道还不错。哪个超市有这么大的饺子卖?”

    “是林徐自己做的。”

    我用筷子夹一个放进嘴里。饺子皮薄馅足,咸淡正好。

    “现在会包饺子的男孩子少了。”她轻轻叹一声,“以前想吃饺子,让你爸爸和面,还给我偷懒。”

    我夹一个给她。她推开:“你自己吃。”

    我吹一口气,正要吃掉,她突然问我:“那个男孩子多大?”

    “大概二十二、三。”

    她想一想:“太年轻了。”

    我苦笑:“妈,你未免想得太多。”

    “我一切都为你着想。”她看着我,“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像我和你爸爸这样爱你?”

    是的。没有。

    男人会渐渐被女人的爱情宠坏。不管先前多么山盟海誓,时间一走,就变得懒惰,变得散漫。只有父母永在。

    正如我爱牧牧。

    我幻想现在此地为情所困的是牧牧,而我坐在母亲那里——痛苦得撕心裂肺。

    “阿晓,还是听妈的,一起回去算了。周宴不是什么好人,不配做牧牧的父亲。你又不是嫁不出去,还可以找一个男人。”她说,“妈给你找,好不好?”

    “等找到牧牧再说吧。”

    她当我默认,抚着我的头发:“牧牧当然要找到。那我们以后再说。”

    我心中五味杂陈。

    傍晚接到林徐短信,问我:饺子如何?

    好吃。我说。你的手艺不错,连我母亲都赞不绝口。

    他说,那就好。

    没有后话。

    本以为有新线索出现,能快些找到牧牧,事实却让我们失望透顶。

    目击者所见只是一个和牧牧类似的长头发少女。恰巧高矮相似,服色相同。那个所谓的略似沈珺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我坚持要亲眼见那个被误认的少女。周雪拗不过我,带我上门去看,果然天差地别。

    那不是我的天使。

    回去路上我神思恍惚。周雪开车:“木晓,打起精神来。”

    我看看窗外,华灯上了,万家欢乐。

    已经悲哀得流不出泪来。

    母亲在家里等不及,电话来催:“怎么样?到底是不是?”

    “不是。一点不像。”

    我挂断电话。

    “牧牧会没事的。”她握住我的手,“哎,你是不是感冒了,木晓?”

    “没有。”我坐直身体,“我的手常是凉的。放心。”

    “问题是,现在你的手根本不是凉的。”她探我额头。

    “没事的。”

    “我们去医院。”她把车开上高架,“你在发烧。”

    “喝一点热水就好。”

    “木晓,你好强可以,但是不要对自己残忍。”她看我一眼,“还有一段路,你先睡一阵。”

    我确实觉得眼皮沉重,需要用力保持清醒。

    “好。”

    我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