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醒
字体: 16 + -

6 第六章

    修改完毕。

    挂断电话,我打算顺便为牧牧购买一套新床单。一路走到儿童区。

    不远处传来耳熟声音:“他还没有生出来,我怎么知道?”

    扭头只见沈珺素面朝天,一身孕妇装扮,俯身看满架花花绿绿,伸出手指一点:“给我看看这个。”

    如今流行安排冤家见面,上天并不管当事人看法。

    我转身就走。

    可惜已经来不及。她在身后叫我:“木姐!”

    我回过头。

    店员正忙不迭拆床单包装。她笑着迎上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巧合。”我说,“正准备回去。”

    她一手扶腰,一手按拢裙子:“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我看看她并不明显的小腹,微笑以待:“牧牧还要等我接她回去。”

    “周宴回了老家。”她说,“可能没有那么快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正愁没有人陪我。你来得正好。”

    我知她刻意同我强调春闺寂寞。

    再没有比这个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习惯了也好。周宴工作很忙,以后会常有不能陪你吃饭的时候。”我说,“做他的女人,一点不能娇气。”

    她笑:“木姐,这你可就错了。在男人眼里,女人就该像个女人。”

    店员恭敬送上床单实物,一口江浙口音:“小姐,你摸摸看。料子保证好的。绝对不会褪色……”

    我趁机脱身。

    结果竟然是一件东西也没有买。我一路想,手里的车钥匙渐渐攥出汗来。沈珺也会为周宴生子,我早该想到——牧牧并不是独女,她会有弟弟或者妹妹,她不是周家唯一的后人,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

    夜里惊醒,我掀开被褥,冷汗浸身。

    只记得梦里沈珺翩翩而来,怀抱一只小小襁褓,对牧牧招手:“来,你来看!这是你的弟弟!”

    牧牧欢欢喜喜接到手上,对襁褓里做鬼脸。抬头叫我:“妈咪!”

    那婴儿迅速长大。变成与牧牧一般高的孩子。脸却是周宴的脸。

    我惊恐后退。

    他咧着嘴,露出两颗门牙的缺口,与牧牧一齐抬头叫我:“妈咪!”

    我起身拉开窗帘,点一支烟,浓烈的气味使我镇定。

    明月高悬。

    侧目回望,月色落在墙上那幅两人合照里面,我拿着照相馆的塑胶玫瑰花,偎在周宴怀里,满脸笑意。——多么讽刺。玫瑰花象征爱情,假的玫瑰花呢?

    我背靠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周宴对牧牧的爱不会长久了。新的妻子比旧的妻子好。新的子女比旧的子女好。他将永远脱离我与牧牧的生活,成为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竟然没有想到。

    母亲打电话来:“我刚看到你那里的天气预报,过两天会突然降温,千万不要贪一时凉爽提前换上短装。”

    又说:“周宴还没有回国?”

    我揉按太阳穴,叹一声:“他有很多事要忙,已经很辛苦,我不能再要求。”

    她忿忿:“再辛苦也不可以丢下你和牧牧。你是一个女人。何况牧牧还那么小。”

    我无声以对。

    “嫁给有钱人的家庭就是麻烦。什么钻石宝马,都没有用。”她提建议:“你一个人在家带牧牧,又要上班,不如我过来,多少可以帮你煮饭打扫。”

    “不行。”我说,“我做饭很快。打扫有钟点工,一个电话就会到。你又不是年轻人,也不看看自己几处关节有骨质增生。”

    “我最近每天登山,身体很好。”

    “你还要照顾爸爸。”

    “你爸爸才不要我照顾!”她说,“他有酒做老婆。我管不得。”

    “你和爸爸又为喝酒的事情吵架了?”

    她吞吞吐吐:“没有。”

    我长吁一气。

    “不要瞒我了。从小就看着你们吵架长大。”我说,“你和爸爸的性格我还不清楚?”

    她开始诉苦:“好,你帮我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对。谁不知道喝酒伤肝?你爸爸明明有脂肪肝,体检表上写得清清楚楚:建议戒酒。——还逞能喝什么喝?人老了,脾气也奇怪,我说他两句,竟然一个星期不理我。”

    我抚额。

    “妈,由他去吧。”我说,“你们以前的纪录是一个月不说话。”

    她埋怨我:“为什么别人家的女儿都劝父母和好,你却劝我们吵架?”

    “夫妻间许多事情可以用吵架解决。吵完一了百了。总比没有人可吵好。”

    “你爸爸那么疼你——”

    “妈,你的意思是爸爸不疼你?”我帮她回忆,“那一年你高烧,谁为你去叫医生?你说想吃饺子,谁立刻去买?千万不要说是我。”

    她不语。

    我觉得胸腔窒息:“你与爸爸这么多年,想没想过旁人多么羡慕?”

    她不以为然:“有什么好羡慕的,身边朋友都结婚几十年了。你和周宴好好过日子,以后……”

    我强忍颤抖声音:“我知道。”

    她说:“我埋怨周宴忙,也只是说说而已。以后还有许多事情,你能体谅他当然最好。夫妻就这么回事。”

    我放下手机,电话又响。

    “妈……”

    那边放声大笑:“哟,好女儿,真孝顺,不枉我养你三十年,哈哈!”

    我仔细查看屏幕,上面赫然是“大姐”二字。

    我没好气应她:“是是,来得正巧,刚与家里通过电话。”

    “我觉得无聊,想起很久没有聚会——你家牧牧怎么样?很大了吧?”她那边传来电视声音,“这边倒有个节目,上面的小姑娘和牧牧像极了。”

    我说:“牧牧刚过五岁生日不久。”

    “你那边是晚上吧?周宴呢?”

    “他不在家。”

    “噢!”她发出美国式夸张惊呼,“别人春宵苦短,你却要独守空房,幸好有我及时送来温暖。还不快磕头谢恩。”

    我苦笑。

    “下个星期我要和henry回国。”她笑着说,“有一个表弟终于结婚。可算了结全家心腹大患。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的?”

    “黄脸婆一个,丑人何必自做怪。”

    “怎么这会儿愿意承认自己丑了?当年谁自诩舍花?啧啧……”

    “我离婚了。”

    “离婚有什么了不起?离……”

    她突然醒悟过来,“等等,你说谁离婚?”

    “我。”

    “你?和周宴?”

    “怎么,还有别的人选?”我反问,“我记得只请你们喝过一次喜酒。”

    她惊叫:“不可能,你们明明……”

    “明明什么?”

    她说:“那一年你去图书馆,在楼梯上滑倒……”

    “对,是周宴背我回来。”

    她说:“周宴的明信片,你跟宝贝似的夹在《巴黎圣母院》里……”

    “对,被小五借走了我还追回来。”

    她说不出话来:“你……”

    我一字一顿告诉她:“没有骗你。”

    许久,“木晓,”她说,“你移情别恋?”

    我不答。

    “难道是周宴……”

    我说:“人算不如天算。”

    “木晓,你不该离婚。”她换了严肃口气,“你们离婚对牧牧没有任何好处。”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们现在在牧牧面前假扮夫妻。”

    “你们可以假扮多久?五年?十年?周宴如果同别的女人结婚,生了新的孩子,当时你可想过怎么办?”

    “木已成舟。”我说,“你可以脱口而出的事,我竟然前天才想到。”

    “谁让我这辈子比你多吃三个月的奶。”

    恍惚间回到大学时光。七个女子聚进一间宿舍,自报生辰,顺序排名,亲如一家。四年间无忧无虑。

    我轻叹:“对。你是大姐。”

    “木晓,你等我。”她说,“只要一个星期,我马上回来。”

    这个周末周宴没有来看牧牧。周雪给我电话:“还在家里。父子竟然没有翻脸。”

    我无力揣测他在周家大宅还能翻出何等风雨。

    “爸现在只记得周宴刚和你结婚那阵。他一来,爸问他,结婚滋味如何?正好问到痛处。”

    我说:“牧牧很久见不到父亲,心情很不好。听说周宴去看爷爷,吵着也要去。”

    她说:“带来也好。反正那个女人不在。”

    周雪如今每每提起沈珺,总说“那个女人”。姓名忽略不计。

    我说:“在与不在一样。”

    我们一齐沉默。

    良久,她说:“木晓,保重自己,争取幸福。”

    深夜里辗转反侧。我为自己可悲。

    我的青春已经没有了。仅剩的一点好时光也要在等待牧牧长大的过程里消磨殆尽。真相一天不揭露,我就还是周宴手上的蚂蚱,逃不开。

    没有幸福可言。

    我这才知道,离婚终究是我逞的一时之勇。它的残酷刚刚开始。

    而我已身心俱疲。

    大姐回来当日,连时差也不倒便约我出门见面。

    我接牧牧回到家中,做好午饭,吩咐她在家看门,连忙驱车赶去赴约。

    车子沿着北二环直上,半途正遇上堵车。

    上班人群滚滚。各个疲于奔命,神色匆忙。

    我点一支烟,坐在车里看窗外。喇叭声此起彼伏。广播里传出甜美声音:“今天的天气晴转多云,很适宜户外运动。老年人可以……”

    而后是互动节目。主持人问一个问题,第一个拨进热线且回答正确者可得两百元。倘若答错,奖金加倍。再有错者,奖金再翻。直到有人答对为止。

    我等到奖金变成一千六百元,换了另一台。

    男女主持人兴致盎然地一唱一和说冷笑话。自顾嬉闹笑场。

    过了半个小时,手机铃响。

    “木晓,你在哪里?”电话那头说,“我已把周围每个男女老少的衣着外貌看过三遍。”

    我道歉:“路上堵车。看情形还要半个小时。”

    她说:“邻桌倒有一个美貌青年。独坐喝咖啡。可惜总在低头。”

    “想想可怜的henry,你且收敛些吧。”

    “他一向支持我的养眼行动。你尽早赶来就是。”

    我继续听广播里男女主持人打情骂俏。

    长龙缓缓向前移动。一旦疏通,前路畅达。

    我总算赶在半小时内抵达地点。

    服务生引我去座位。她起身向我招手:“这里!”

    美国的阳光把她晒得皮肤黝黑。一头灰棕大卷。身材依旧削瘦如走台模特。

    她很清楚理当如何保养自己。

    我说:“越来越有彼岸气息。”

    她笑:“这是恭维还是笑话?henry喜欢晒日光浴,每次都拉着全家陪他。可怜我一个黄种人,当年还白做了那些黄瓜面膜。”

    我接过菜单,点一壶龙井。

    她四处张望:“刚才那个美貌小哥儿还在这里,一转眼怎么就不见了?哎,脸面真白得和豆腐似的,一掐准有水出来。”

    我说:“幸好你没有伸出狼爪。”

    我们坐等上茶。

    她问我:“牧牧一个人在家?”

    我点头。

    “anna和她的外婆在一起。一口夹生中文可把老太太折腾惨了。”她说,“谁让老太太自己坚持要带anna。我乐得清闲。”

    我观察她眉眼。多年的乐天派终究没变。

    服务生送上茶壶茶杯。斟好茶水。

    她默默品茶,终于说:“木晓,事情始末,能不能告诉我?”

    人的每一次倾诉,都是把肺腑里每一处疮疤,再仔细揭开一次。

    说得多了,伤口也对疼痛麻木,渐渐觉得无谓。

    在这之前,我并没有对人做过这样的倾诉。因而话匣一开,顿觉自己五脏六腑血肉模糊,反比离婚之时更加痛楚。说到最后,连自己也觉得迷惘:为什么走到如此境地?

    真的不是没爱过。

    然而爱已成空。多说无用。

    茶已不够安抚我激动心情。两人辗转酒吧。

    美酒下肚,我摇晃酒杯,说:“引狼入室。当初沈珺进公司还经我面试。穿一身偏肥的职业装,不知道哪里借的,不算起眼。”

    她说:“不要自责。你哪里做错?”

    热气冲遍全身。我仰头一干而尽,又满一杯。

    我只剩下牧牧。可是牧牧也姓周。她的身体里有周宴的血。

    将来她得知真相,是否恨我?是否不再亲近我?

    “一切都要向前看,只当自己瞎过一回眼!”她夺我酒瓶,“木晓,你看看自己,现在开眼了么?”

    我的力气大得惊人,又抢回来:“早祝他们白头到老。”

    我与她碰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还结什么婚?古人道尽天机。”

    她陪我举杯,无奈地笑:“我知道你还算能喝,总要有所节制。牧牧几点睡觉?”

    “八点到九点。”

    “那我们今天也该……”

    那一头卷发在我眼里渐渐变成沈珺影像。脚上穿着平底鞋,一身宽松长裙,一手抚摸小腹,缓缓向我走来。

    “木姐……”

    她张着嘴。在笑。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呢?

    “木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好似一场大战末了,我以为胜利在手,却骤然被人射中脚踝。

    眼前事物开始旋转。

    有人摇晃我肩膀:“木晓?木晓?……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沈珺步步逼近。

    我恨不能把手里那杯酒再泼到她脸上。——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呢?

    手也抬不动了。我僵硬如木偶。

    她定在我面前。

    “木姐,你什么时候像过一个女人?”

    我像在海面漂浮。随波逐流。不知前路。

    突然有人捏我手腕:“木晓!”震耳欲聋。

    我转过头,眼前赫然是周宴眉目。

    但不是现在的周宴。是七年前的周宴。是陪我坐在宿舍里听校园广播的周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无法称呼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姐姐。”

    一切就像一场梦。

    嘿,我白吃了那样多的苦,白流了那样多的泪,原来只是一场梦。

    我眼里流出泪来:“周宴,周宴,你怎么在这里?”

    而后不顾一切按住他双肩,抬头吻了上去。

    次日醒来,天色初白。我看看身侧,牧牧正安静地睡在我怀里。

    现在几点?

    我揉着太阳穴轻轻走去厨房倒水喝。luna被我吵醒,在阳台上传来低低的叫声。

    打开门,一团白呼呼的物事扑到我腿上。

    “早上好,luna。”我抚摸它头顶。

    它使劲嗅我身上气味,不安分地蹭来蹭去。

    我抬起袖子,上面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实在要命,牧牧竟然可以忍受我酒后与她同眠。

    我连忙去浴室。

    从里面出来已是六点四十分。七点牧牧必须起床。

    我在厨房为牧牧做好早饭,走进卧室,牧牧睡的正香。

    “牧牧。起床。”

    她被我摇醒,揉一揉眼睛:“妈咪……”

    我把衣服套在她头上。

    “快点,右手。”

    “妈咪,你昨天是不是去找爹地了?”

    “站起来。”我给她套上裤管,“不是说了吗,爹地在爷爷那里,妈咪怎么找?”

    “昨天有个阿姨送你回来,你还一直在叫爹地的名字。”

    我心中一震。

    周宴……难道昨夜不是做梦?

    预感不妙,送完牧牧我就给大姐打电话。第一通被她母亲接走:“啊,阿惠还在睡觉。你是……”

    我说:“你告诉她,木晓来过电话。我过一个小时再打。”

    我开着车子在城市里漫无目的打转,心如乱麻。

    时间偏偏一秒一秒走。

    过了一个小时再打电话,她接起来:“木晓,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我急忙说,“牧牧早上告诉我,我一晚上都在叫周宴名字。”

    “你那样子确实是见了周宴。”她的口气哭笑不得,“可惜在清醒的人看来,那个人根本不是周宴。”

    我抚额悲叹:“上帝保佑,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发过酒疯。”

    “那个人认识你。”她继续说,“一路上都在叫你木小姐。到了你家,牧牧还管他叫哥哥。”

    我的心顿时沉下去。

    ——林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