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醒
字体: 16 + -

2 第二章

    有亲在留言里告诉我:离婚证现在不是绿色的了。

    为了保留住木晓的那句“换一本绿的……”,我决定宣布本文在某种程度上架空……

    咳咳。

    当夜周宴不回公司。

    我陪牧牧在客厅里看安徒生童话的大画册。他在书房办公。除了偶尔的翻书声,房里异常安静。

    八点半,牧牧有些打瞌睡,我抱她回房睡觉。周宴突然从书房里出来,说:“今天我陪她。”伸手想接孩子。

    我侧身避开:“你忙吧。”

    牧牧已经睡得很香,皱着鼻子在我怀里微微蹭了一蹭。

    他看我一眼,终于收手:“完了我有话和你谈。”关上门。

    我走进牧牧的卧室,床上放着她的布兔子和维尼熊,还有很多小公仔,都是她睡觉时候的玩伴。

    我把枕头摆正,然后把牧牧轻轻放到床上,拉上被子。布兔子和维尼熊分别镇守她的枕头左右。

    牧牧小小的身体在被子浅浅的起伏下面像是可以忽略的存在。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

    将来若知道实情,她是否恨我与周宴?是否从此对人世充满不信任?是否不再如此天真可爱?

    事已至此。我们到底不是称职的父母。

    我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晚安,牧牧。”然后轻轻走出房间。关好门。

    周宴在书房里等我。

    办公桌上一片凌乱。看来正忙得焦头烂额。

    我说:“需不需要咖啡?”

    他摇头,“不了,今天我不通宵。”指着书桌旁边另一张椅子,“请坐。”

    我坐下来。

    他沉默片刻,说:“我已经想好,这套房子归你。”

    我说:“我的存款是足够买新房子的。你的担心不免多余。”

    他说:“沈珺已经看中了新房。这套房子我是不可能再住的。”

    “对,我知道,”我笑,“这房子也旧了,装不下新人。”

    许久,他说:“牧牧的事,我也想通,不和你抢了。她更需要母亲。我会每个周末回来看她。”

    我说:“那么我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他定定看我,突然说:“木晓,你觉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变过?”

    我说:“我不认为变了就是好事。”

    气氛骤然变得僵冷。

    他抚额摇手:“你出去吧。”

    我立刻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卧室。

    “木晓。”

    他在身后叫住我,“对不起。”

    我握着门把,泪水瞬间涌出来。

    他低声重复一遍,“对不起。”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送牧牧去幼儿园。

    牧牧从起床起便心情极好,在车上不断唱歌。我递一瓶水给她:“歌是好听,可别把嗓子唱哑了。”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妈咪,我告诉爹地了,我想要一只狗。”

    我示意她继续。

    她说:“爹地说今天就买一只那样的给我。”

    我努力笑给她看:“很好。牧牧的生日愿望实现了。”摸一摸她的头。

    她立刻捏住鼻子:“妈咪,你昨天晚上一定抽了好多烟!”另一手夸张地在周围扇风。

    我无奈笑笑:“因为妈咪睡不着。”

    她发挥“十万个为什么”的精神:“为什么妈咪睡不着?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妈咪的心像一个大旅馆,昨晚突然来了很多客人,挤得要命。”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妈咪,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旅馆住太久。”

    我掩饰自己发颤的声音:“牧牧说得对。”

    到了幼儿园,我目送她走进幼儿园的教室,然后掉头开往周宴的公司。

    老陈在楼下大堂里等我。

    前台的职员叫我:“副总。”

    他们并不知道我辞职。

    我点头致意。

    “先生在楼上等你。”

    “我知道。”我往电梯走,“他早等得迫不及待。”

    老陈觉得窘迫,不再说话。

    电梯升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门刚打开,一个男子声音闯进来:“明明已经……”

    我不经意抬眼,不由愣住。

    是昨天和牧牧在电梯里遇到的年轻人。一手捏着文件袋,另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身上穿一身灰西装,梳了个正儿八经的发型,便好似换了一人。

    若非当时见他眉眼清秀,难以印象深刻。

    他看见我,也愣了一愣,说:“哎,你……”

    我说:“幸会。”伸出手,“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他赶紧收了手机与我握手:“真是太巧了。你也在这里工作?”

    我笑:“曾经是。”

    他脸上露出略略遗憾的表情:“噢……”

    我补充:“我来交接一些工作。”

    老陈摁了电钮,电梯又缓缓上升。

    他也去21楼。

    我说:“是找周总?”

    他点一点头。

    “嘿,每一次猜拳总是我输,只好我上来。”

    老陈握拳凑到嘴边,微微咳了一声。

    我说:“那要祝你好运。”

    他冲我微笑:“谢谢。”

    电梯门再度开启,已经是21楼。

    我说:“我有些私事要找周总,可能会耽误你的工作,还是你先进去吧。”

    他也不退让,连忙抱着文件袋跑进去。

    老陈这才低声说:“那是个实习生。大学毕业,刚来一个星期。”

    “哪个部门?”

    “梁经理手下。”

    那个工作狂。

    我说:“到底年轻人,比我们有活力。走路也带一阵风。”

    他只好点头。

    沈珺不在前台,我坐在办公室外面翻报纸杂志,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他开门出来。后面跟着周宴。

    老陈迎上去:“先生。”

    周宴拍了拍老陈的肩,对我说:“我开车。木晓,你的车先停在这里。”

    那年轻人看看周宴,又看看我,仿佛想说什么,终于冲我点头一笑,走去等电梯。

    我说:“谢谢。还要麻烦你送我回来拿车。”

    老陈紧张地看我。

    周宴没有生气,只说:“不客气。”

    周宴的车就是昨天沈珺坐的那辆黑色轿车。

    很久不坐此车,我觉得里面充斥陌生香味,怎样坐都不自在。

    我说:“沈珺呢?”

    他看我一眼,把车开出停车场,才说:“新房的装修需要有人监督。本来想让老陈去。她自告奋勇。”

    我说:“你告诉她了吧。”

    他点头。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给我。

    一式三份。甲方都已签好。

    “你看一看。”

    我扫一眼,飞快写下姓名日期,在心底描绘沈珺表情。终觉自己无趣。刚摸出烟盒,周宴发话:“木晓,少抽点。”

    我松开手,烟盒滑进手提包底层。

    “对不起。老习惯了。”

    他沉默。

    我侧眼看窗外。

    民政局还在当年的老地方。绿树掩着粉墙,只是树更高一些,墙更旧一些。

    上一次我们进去是为了拿红本,如今再进去却是为了换绿本。

    准备登记的新人在楼道里搂搂抱抱地来去。一对对红光满面,只差脸上写喜字。

    我说:“红的过了时,换一本绿的以免视觉疲劳也好。”

    他不答我。

    天底下大约没有比我们离得更干脆的夫妻。工作人员反复问:“真的考虑好了?夫妻一场不容易,非得一拍两散?”

    我被问得不耐烦,说:“我们已经考虑过一万遍。”

    直到回到公司楼下的停车场,我走下车,临关门时说:“总算好聚好散。”

    他隔着车窗对我说:“证先放在我这里。免得被牧牧在家里翻出来。”

    他想得很周到。牧牧已认得很多字。

    我说:“好。”

    时间已是十点。牧牧十一点就要放学。我需赶紧开车去接牧牧回家。

    我挥一挥手:“祝你们白头到老。”

    走得很潇洒。

    回到自己车上,才发觉双手颤得厉害。我拿出包里的烟与打火机,点燃一支,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

    最后不得不掐灭。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不依不饶的车轮大战,没有纠缠不清的财产分割,唯一的女儿也归我所有。还有什么可不满足?

    不,没有了。已经没有了。

    我发动车子开往幼儿园。

    那里有我最后的天使。

    当天果真有人送狗上门。

    牧牧正在客厅里玩游戏,我打开房门,只见面前一只大铁笼子,里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大狗,眯了眼睛在睡觉。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

    “周先生送给女儿的礼物。请问您是周太太?”

    我说:“对不起,我姓木。”

    来人认真核对单子上的姓名,抱歉说:“对,是木晓女士。”

    我说:“这是什么狗?”

    他道:“是萨摩。已经两岁多。”

    我又往笼子里看一眼:“不是从小养起,是否还会亲近我们?”

    他笑:“请一切放心。”打开笼子引它出来,摸一摸狗脖子,示意它看我。“来,见见新主人。”

    大狗看我一眼,抖一抖身子,转过头去,并不理睬。

    呵,好生大牌。

    我招呼那人进来吃茶。

    他婉拒:“对不起,我只是负责送货,谢谢。”

    又说:“它需要专门的狗粮与狗屋,周先生已订好,稍后会由另一人送来。”

    我说:“那么,非常感谢。”

    他把单子交给我签字。留下一张名片。是宠物公司连锁的宠物美容店。

    “狗狗需要的清洁工作,可以交给这里。”他说,“我们一条龙服务,尽管放心。”

    我收好名片:“好的。”接过牵引绳,目送他离开。

    狗只能安置在阳台。

    我决定先让女儿见识这件生日礼物:“牧牧,快过来。”

    “妈咪,我就要通关了!”客厅里传来愈发激烈的游戏声音。

    我大声提醒她:“是爹地给你的生日礼物。”

    紧接着一声尖叫,牧牧丢下游戏手柄跑到我们面前,哇哇呀呀抱住狗脖子就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

    大狗大约从未见人如此热情,显然有些吓着,退了一步,又不敢把牧牧甩下来,任她上上下下揉了个遍。

    “妈咪,真的是那样的狗!”她喜笑颜开,“爹地好守时。”

    我点头:“是的。”

    她说:“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住。刚才竟然忘了问清它性别名字。

    我说:“妈咪忘记问了。你先为它取一个名字。”

    她说:“那就叫它牧牧。”

    我哭笑不得:“你也是牧牧,它也是牧牧,要是以后妈咪叫你过来帮忙,还要同时跑来一人一狗。”

    她歪脑袋认真思考:“那么叫luna。”

    好洋气的名字。

    我说:“假如它是公狗呢?”

    她反问我:“公狗为什么不可以叫luna?”

    狗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

    狗粮和狗屋还没有送来,牧牧就坚持要牵luna下楼遛狗。

    我反对:“你才和luna一样高。它跑起来要摔着你。”

    她哀求我:“妈咪,你看它多么可怜。”把狗爪举起来冲我作揖。

    我只好妥协:“那就先等一等,还有人要送东西来,我签收后与你一起出去。”

    她总算安分,牵着luna在客厅里绕着圈走。又自言自语:“你上不上幼儿园?喜不喜欢吃西瓜?会不会游泳?有没有妈咪和爹地?”

    狗听不懂人话,只好由她牵着走,间或在嗓子里呜鲁几声。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

    过了一阵,门铃响起。我应声开门,门外递来一张纸:“您好,请在这里签下您的……”

    声音异常耳熟。

    我抬头一看,何等巧合:今天早晨还在电梯里见过。

    每日都是奇遇。

    他也一惊,指着我:“啊,你,你住在这里!”

    我忍不住笑出来:“怎么这么巧。”

    他觉得不好意思:“真是没想到。”笑出一排整齐牙齿。

    生人做熟,也是缘分。我把签好名字的单子交还给他:“没想到你还有兼职。”

    他接过折好放进口袋:“我只在每天早上上班。一下班就赶去宠物公司。狗送到没有?”

    我说:“已经和我女儿在一起玩。不是怕生的类型。”

    他笑着道:“萨摩是一种性格开朗的狗。很快就会混熟。”

    我说:“看来是这样。”

    他把狗粮和一张名片交到我手里:“这都是配好的。不够的时候打我电话,我一定当天送到。”

    我看看名片:林徐。

    与名人倒是只有一字之差。

    我说:“谢谢你,林先生。”

    他提一袋物事随我去阳台。

    西斜的太阳泛着红,下面有一圈浅浅的山带。云彩在天边集拢。

    微风阵阵。

    他抬手远眺,神色陶醉,“景色很好。”

    “当初结婚时就看中这里风景。正对一片花园。”我说。

    他从袋子里掏出板子和工具,蹲下来,“这样对狗也好。萨摩不可以关在封闭地方。”

    我也蹲下来,在一边给他递钉子与螺丝刀。

    他的动作很麻利。熟能生巧,看来做此工作的时间已经不算短。

    他一面攀谈:“我那里的阳台对着马路,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有人飙车。”

    “哦?”

    “挑战速度极限。”

    “也挑战自己和路人的小命。”我说,“这种行为很不负责。”

    他侧眼看我,拿袖口擦擦额头,笑了一笑。

    男孩子长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就要命。

    “小姑娘很可爱。”

    我笑:“对,她是我的天使。”

    等狗屋做好,牧牧迫不及待要拉我一起出去遛狗。

    我对林徐说:“本来想答谢你一顿晚饭,可惜我女儿坚持要出门遛狗。”

    他连忙推辞:“这是工作,怎么可以让你请客吃饭。”

    我们一起出门。送他到楼下。

    luna一见广袤天地便忍不住躁动。

    他说:“要让它多跑多运动。”

    我说:“已经起了名字,叫luna。”

    他又看一看狗,笑出来:“啊,公狗,叫luna……”

    担忧果然成真。

    我耸肩:“它没有选择权。”

    他忍着笑说:“对对。”

    我说:“那么就不送了。以后还要麻烦你。”

    他挥手作别:“再见!”转眼便跑得不见。

    牧牧对遛狗跃跃欲试,想自己牵绳子。我说:“等牧牧再长大一些。”

    她撅嘴。

    我们在小区里走。luna脚步轻盈,一身白毛,尾巴微微翘起,确实可爱。路上不断有人投来艳羡目光。

    牧牧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妈咪。”

    我说:“什么事?”

    她招手:“你蹲下来。”

    神秘兮兮。

    我只好蹲下。

    luna的冲力扯得我几乎要跌倒。

    我说:“牧牧,再不快些,妈咪就要被luna拖走了。”

    她突然凑近我的脸,重重亲了一口。

    “我爱爹地和妈咪!”

    她笑嘻嘻看我,眼里闪着光。

    “你们是全世界最好的爹地和妈咪!”

    晚上接到周宴电话:“狗送到了?”

    我说:“谢谢。牧牧很喜欢。”

    他叹一气:“那就好。”

    我说:“结婚筹备进展如何?”

    “还好。”

    我转身掩住话筒:“周宴,我希望你信守承诺。每周回来一次。”

    他顿一顿,问我:“牧牧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只要你我不说。”

    他说:“我已经交待沈珺,以后不要接近牧牧。”

    我冷笑:“那么我也希望她信守承诺。”

    他说:“我欠你们很多。还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提。”

    我说:“也许牧牧还有。”

    他的口气开始感慨:“木晓,不要太好强。”

    我说:“我不想和你吵。”

    “那么好。”他准备挂断电话,“告诉牧牧,我爱她。”

    “晚安。”

    “晚安。”

    我丢掉手机准备睡觉。

    门外突然有敲门声音,牧牧大喊:“妈咪!”

    我连忙起来。

    “妈咪!luna在啃餐桌,它是不是饿了?”

    我开门闯进客厅一看,简直是人间惨剧:客厅的沙发只剩下面一半,底下散了一地皮絮。台灯的罩子和底座都没有了。luna趴在餐桌下面,足有我手臂宽的桌腿已经只有牙签粗细,摇摇欲坠。

    我不知该有如何表情。

    感谢上帝,我须马上把家具更新换代。

    我命令牧牧:“快把luna牵回阳台,把通往阳台的门关好。”

    她奉命去拉扯luna的牵引绳。它咬着桌腿不肯松口。

    “luna!”她使劲拍它的脖子,“起来!起来!”

    luna总算愿意跟她走。

    我长叹一声,开始收拾残局。

    一直到凌晨三点。

    我觉得四肢疲倦:自己已经不比年轻时候。大学时通宵看书到四点,尚且可以次日早晨准时起床上课,不消课上补眠。

    牧牧困得坐在玄关旁边睡着。手里抱着枕头。

    我抱她回屋睡觉,赫然发现里面的床已矮了三分之一。布兔子开膛破肚,可怜兮兮地歪斜着躺在地上。

    又是luna的杰作。

    我只好抱她回自己卧室。盖好被子,转身去她房里收拾。

    次日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牧牧卧室的地上。

    手机骤响。

    是短信。

    我打开一看:昨日忘了提醒,萨摩需小心看好,否则会搞大破坏。昨晚可有给你们惹麻烦?林徐。

    我想起他交给我的签收单上有周宴留下的我的手机号码。

    提醒倒是好意,就是来得太迟。

    我回复:见识恶魔本质。

    又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