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配角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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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赶紧接住,觉得这单薄的木牍重逾千斤。

“为什么会选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确实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负责屯田事务,每天就是和农夫与算筹打交道;官渡之战时,我被派来运送军器与粮草到军中,总算没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觉得我一直远离主阵,比较可以信赖吧。

“你们这些做计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数,脑子清楚,做这种事情最适合不过。”曹公从腰间解下一枚符印递给我。这是块黄灿灿的铜制方印,上面还有一个虎头纽,被一根蓝绦牢牢地系住。

“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着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询问任何人。”然后曹公又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要低调来做,不要搞得满营皆知。”

“明白了。”

“这次事成,我给你封侯。”曹公说,这次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拿着木牍和符令从大帐里走出来,许褚仍旧守在门口。他看到我出来,朝帐篷里望了望,很快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只要我脱离了威胁曹公的范围,他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许校尉。我想与你谈谈。”

“谈什么?”许褚的表情显得很意外。

“关于刺杀曹公的那次事件。”

许褚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我把符令给他看了一眼。许褚沉吟片刻,说他现在还在当值,下午交班,到时候我可以去宿卫帐篷找他。

我问清了宿卫帐篷的位置,然后告别许褚,走到官渡草料场。

这里是许都粮道的终点,我在整个战事期间押送了不知多少车粮草和军器到这里。草料场旁边有几间茅屋,是给押运官员交割手续与休息用的。现在大军前移,这里也清净了不少,场子里只剩下满地来不及打扫的谷壳、牛粪,几只麻雀在拼命啄食;两辆牛车斜放在当中,辕首空荡荡的;为数不多的押粮兵怀抱着长矛,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粮兵,让他去乌巢告诉郑万,让他统筹全局,我另有要事。押粮兵走后,我走进一间茅屋,关好门,把曹公让我带走的木牍取了出来,仔细审视。

这是一枚用白桦木制成的木牍,大约两指见宽,长约半尺,无论质地还是尺寸,均是标准的官牍做法。我从事文书工作这么多年,对这种官牍文书再熟稔不过了,即使闭着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种规制。

这也让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质地是丝帛或者麻纸就好了,这两样东西的数量都不太多,不会有太多人能接触到,追查来源会比较容易。而木牍这种东西,充斥着每一个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书发往各地,或者从各地送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获得。

我没有先去看上面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够从木牍上不受干扰地读出更多东西,这样才能减少偏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木简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对于一位老官吏来说,却意味着许多东西。我想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务交给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过木简背面,背面的树皮纹理很疏松,应该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桦树。许都周围出产木简的地方有五个县,我以前做过典农中郎将,曾经跑遍三辅大半郡县,哪个县有什么作物、什么年成,我心里都大概有数。

木简的边缘有些明显的凹凸,因为每一个县城在缴纳木简的时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标记,以便统计。两凹两凸,这个应当是叶县的标记。

把原木制成木简的过程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四个字:选、裁、煮、烤。“烤”是其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工序。工匠将木简放在火上进行烘烤,使其干燥,方便书写。

而我手里的这枚木简,墨字有些发洇,这是湿气未尽的缘故,说明这枚竹简还没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开一小截木简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发凉,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

在官渡前线并没有加工木简的地点,换句话说,这枚半成品的木简,只能是写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他很可能去过叶县,顺手从工房里取走了这枚还在制作中的木简,以为这样做便不会留下官府印记,让人无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这些琐碎的小吏案牍,是无法觉察到这些小细节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预谋,绝不是临时起意。

现在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我翻开正面,去读上面的字。

木牍上的墨字并不多,笔迹很丑,大概是怕别人认出来,所以显得很扭曲。上面写着:“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二十一个字,言简意赅,而且没有落款。

这位写信者的语气很笃定,看来在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几种。可能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打算投靠袁绍,只是为了向曹公报私仇。曹公的仇家实在不少。

木牍上的好几处笔迹都超出了木牍的宽度,让字显得有些残缺。这是初学者经常犯的毛病,他们掌握不好木牍书法的力度,经常写偏写飞。

看来写密信的这人,应该不是老官吏。

看来还是要打听一下刺杀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约来到宿卫帐篷。许褚已经交了班,正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一块青石上擦拭着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宽刃短刀,太阳下明晃晃的,颇为吓人。

“许校尉,能详细说明一下那次刺杀的经过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褚缓缓抬起头来,短刀在青石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里,然后从帐子里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个路过营帐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问好,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敬畏。

第二章许褚的证言

许褚说话很慢,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条理清晰,有一种和他的形象不大符合的沉稳风度。以下是他的叙述:

事情发生在九月十四日。你知道,那段时间是我军与袁绍军最艰苦的对峙时期。袁绍军建起了很多箭楼,居高临下对我军射箭,我军士兵不得不随时身背大盾,营务工作十分危险。

这种环境下,曹公的保卫工作也变得棘手起来。曹公的中军大帐是我军的中枢,往来之人特别多,很容易招致袁绍军的袭击。经过审慎的讨论,曹公的营帐最终被安排在大营内一处山坡的下方。从袁绍军的方向来看,那是一个反斜面,弓矢很难伤及帐篷。中军大帐的设立,是在九月十日。

(这时候我插嘴问道:那么当时营帐的格局是怎样的?)

按照曹公一贯的生活习惯,中军大帐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帐篷最内侧是曹公寝榻,紧贴着山坡阴面的土壁。寝榻大约只有整个营帐的六分之一大小,刚刚够放下一张卧榻与一张平水案几,与外侧的议事厅用一道屏风隔开。

一般来说,整个中军大帐只有议事厅正面一个入口。不过当时为了防止袁绍军的突然袭击,我特意让侍卫在曹公寝榻旁边开了一个隐蔽的小口,便于曹公随时撤离——不过这一点请您不要外传。

九月十三日整个晚上,曹公都在与幕僚们讨论战局,通宵达旦。我担任宿卫,从十三日未时执勤一直到十四日巳时。曹公遣散了幕僚,吩咐我也去休息一下,然后他便就寝了。那时候我已经相当疲惫,于是在与接防的虎卫交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营舍休息。那大概是在午时发生的事情。

当我回到营舍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心中感觉到有些不安。你知道,我们这些从事保卫工作的军人,直觉往往都很准确。我决定再去曹公大帐巡视一圈,看看那些虎卫有没有偷懒。为了达到突击检查的效果,我选择从曹公寝榻旁的小门进入。

当我进入小门时,曹公正在酣睡。我待了一阵,忽然听到外面的议事厅传来脚步声。我悄悄地掀开帘子,发现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身穿虎卫号服,手里拿着出鞘的短刀。是的,就像是我手里的这一把一样。

(我问:虎卫是曹公身边的侍卫吗?对不起,我一直没怎么在军队里待过,不太了解这些。)

嗯……怎么说呢?曹公的侍卫,一半来源于他从陈留时就带着的亲兵;还有一半是我从谯郡带出来的游侠们。前者负责贴近保卫,后者成分比较复杂,所以一般只负责曹公的外围警戒——这些人被称为虎卫,有专门的赭色号服。在最外层,还有中军的卫戍部队。亲兵-虎卫-卫戍部队构成了曹公身边由远及近的三层警卫圈。

那三个人中,其中只有一名虎卫成员,叫做徐他。其他两个人我并不认识,大概是属于卫戍部队中的成员。卫戍部队都是临时从诸军中临时抽调的,变化太大,认不全。

无论是虎卫还是卫戍部队,无事持刀入帐都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正要掀开帘子去斥责他们,却发现他们没有东张西望,而是径直朝着寝榻方向走来。我立刻感觉到事情有些异样,曹公当时正在睡觉,我不想惊动他,就从寝榻的屏风转了出去。

看到我突然出现,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我压低声音问徐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徐他支支吾吾地说是走错了。就在我问话的同时,另外两个人从我的两侧飞快地冲过去,试图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越过我冲进寝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