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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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宋以朗在序言中认为当时最大的隐忧就是“胡会利用《小团圆》出版的良机而大占便宜,亦不会顾虑到张爱玲的死活”,但“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胡早死,“有关他的一切隐忧现已不复存在”,政治上的敏感度亦与当年“有天渊之别”“这重顾虑亦可放下了”。对于“有毁偶像声誉”的疑虑,宋以朗深觉今非昔比,“假如张还在生,且看到现时互联网上那些谈论她的文字,她便会明白当年的顾虑是多么微不足道了”,最重要的一句是“事实上她早已去世,什么批评都不再可能给她切肤之痛”,竟有些死无对证的意思。

宋以朗在序文最后摆出张爱玲于1993年回复给催促她出版《小团圆》的皇冠出版社编辑的信,信中说“《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会再对读者食言”,以明证她“根本舍不得销毁《小团圆》”。但无论如何,张爱玲在生前是否有愿出版此书便只有天知晓了,纵使她最亲密的挚友宋氏夫妇,至死也未敢令其问世,因其内容纵使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足以令人惊得合不拢嘴。

『《小团圆》有多惊人?有违人伦、溺于性爱』



如果你能拨开张爱玲人为设置的文字迷宫与细节障碍,便会藉由《小团圆》看到一个最真实、最扭曲、最自卑、最疏离、最冷酷、最焦虑、最低下、最痴傻、最可悲,亦是最纯挚的张爱玲,所经之途是必须以极大的耐性深挖细品方可曲径通幽、初见端倪的种种细节:没落大家族内部的暧昧情事乃至不伦之恋、母亲与姑姑的惊世行径、对母亲至死不休的恨、对胡兰成卑贱已极的绝望之爱、对性从蒙昧到畸变的惊惧与迷恋、对至亲好友枕边伴侣人情世故的极端敏感阴郁排斥绝望、对“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的爱情的不死心的苦苦徒留……

自传式小说中的各个人物虽尽是化名,但全盘照搬作者本人、亲眷、挚友、恋人等大大小小上百人的真实经历的描写,令明眼人立时便能看出女主角“九莉”即张爱玲本人,“邵之雍”即为胡兰成,“蕊秋”与“楚娣”即为张爱玲的妈妈及姑妈,“比比”即为张在香港读书时的好友炎樱,“燕山”即为张在胡之后的恋人桑弧导演,“荀桦”即著名作家柯灵,还有张爱玲的好友、另一位文坛才女苏青,以及胡兰成的诸多“民国女子”一一对应的各路声色人物……



书中与“性”有关的情节尤为惊人,简直有悖伦常,香港作家迈克戏称为“张爱玲自荐跳脱衣舞”。最令人惊诧的是她对姑姑和妈妈的描写——两位勇敢到超乎想象的“旧时代新女性”在全世界勾三搭四,同时又大玩同性之恋,她俩甚至共同分享一个男人,于英国郊区湖畔三人齐乐!此外家族里的男人们都是吃喝嫖赌抽的颓废之徒,她的弟弟后来竟爱上了继母!还有种种惊人细节:张在被胡抛弃后竟查出自己患了“子宫颈折断”的难言大病,后又与桑弧有过性关系,但桑弧亦另有所爱;胡兰成与张的好友苏青上过床,之前互问对方“你有没有性病”;胡兰成与其侄女或许亦有不伦之恋;柯灵在张爱玲最落魄时竟于偶遇的公车上对她进行性骚扰,“趁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张乃颓然暗想“汉奸妻,人皆戏”;张曾在美国堕胎……



书中着墨虽少却极度赤裸异色的性描写亦令人面红心跳。张爱玲写九莉与邵之雍的性事,“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将九莉对性的极度恐惧与极端渴望深入刻画到淋漓尽致。其实最高潮的“儿童不宜”是在邵之雍第一次带九莉去他家过夜,“秋天晚上冷得舒服”,九莉由之雍引领着到得他家三楼一间“很杂乱的房间里”,然后之雍带门出去,房间里灯光微弱。忽然“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门”,九莉猜测是之雍有神经病的二太太,于是“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一番惊心动魄的前戏铺垫过后,之雍回来,高潮慢涨,“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简直不让最顶级的色情描写。

所以有深入钻研过《小团圆》的港台书迷甚至认为李安在拍《色·戒》前绝对看过尚未出版的《小团圆》,否则单凭《色·戒》小说中关于性事的寥寥数语,实在不足以延伸成大银幕上那极尽痛苦却又极尽疯癫的十八般做法,甚至拍出了sm般的抵死压抑与酣畅淋漓,电影所传达出的王佳芝对性事又恐惧又痴迷的心态完全与《小团圆》中的九莉如出一辙。

『《小团圆》之性事』



姑姑和母亲占的比重非常大,一开始就登场了。这里头的线索远比《对照记》《私语》等多得多,也关键得多。甚至可以说题目《小团圆》不仅指男主人公间的处境,更是指女主人公与母亲、姑姑的关系——放浪周旋于外国情人间的自私的母亲对女主人公造成的长期压力;与之监护人般相依为命的姑姑的秘密恋情……母亲、姑姑及家族堂表间奇怪的男女、女女关系,常态性乱伦,其实都远比张胡恋骇人听闻。

——黄锦树(马来西亚·教授/作家)



张对性是压抑和明显的无知。所谓的“大胆性描写”,看上去纯是“志异”,有种自外于己身的天真。我不以为她是性洁癖,只是经历太少,无知而已。书里的母亲“阅人多矣”,对于爱情的无情和多情,几乎和胡兰成如出一辙。她其实是在拿胡与母亲对照。张或许明白,最适合胡的,大约就是她母亲“这种”女人。然而张从小学到的是“走到母亲的反面去”。母亲正是张爱玲永远不会成为的女人。

——袁琼琼(台湾·作家)



上至父亲、家族长辈、母亲的男友们,无一不在名媛女伶有夫之妇间梦游般无情与滥交。父不父母不母、搞三人行的姑嫂……一种不知怎么给初剥光人皮、古老的情欲找到现代性衣装或交欢礼仪的集体迷惘。

——骆以军(台湾·作家)



这酒池肉林般的荒凉是怎么来的?正好刚读过李楠的《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千几百种小报,通通是从捧妓文起家,专栏作家一律靠“肉稿”发达,色情小说连篇累牍,以妓女为主人公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续集又续集,百多万字足足连载了三年,作者要罢手,连报馆老板都来哀求,希望能够继续写下去,因为报纸全赖小说才得以存活。这样的上海,大概并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个烟雨斜阳中的上海滩,只是,几十年乌托邦下来,全体中国人都有种灵肉分离、本我超我互不干涉的洁白天真,自己做过的,也不大相信自己竟然会做过,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病毒,也肯定和自己毫不相干。

有人怀疑李安提前看过《小团圆》,电影版《色·戒》里才有那样骇人的场面,但使得《色·戒》在性爱尺度上释怀的,大概不是《小团圆》里“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在座下的鞭打”那样的字句,而是那种黑沉沉、死寂寂的荒凉感,唯有剥皮撕肉的性,才能表达这种荒凉感。李安比大部分斯文扫地争抢张爱玲私有权的“张迷”更懂张爱玲。

——韩松落(北京·作家)



作家本来就是向人展示自己的内心,以寻沟通,也是撩拨别人的内心,以寻共鸣。因此身为作家便是有了让人观探内心的“责任”,你甚至可以说这是“食得咸鱼抵得渴”。而作家的文学遗产,亦注定是属于大众的,不能再用个人(张爱玲)的interest考虑──除非她自己把手稿销毁。正因为如此,出版《小团圆》,在道德上完全是应该的。

——韩子亭(香港·作家)



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人从没有中来,再回到没有中去,你怎么管?譬如现在别人说要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我说不好不好,拍得不好我会很生气。但若我去了,拍得好与不好,我都没办法去讲话了。我只能管活着的时候,没法管死后的事情。

——琼瑶(台湾·作家/《小团圆》出版人平鑫涛之妻)



张爱玲1995年过世时,在公寓里几天没人发现,当然也不会有人来得及问她《小团圆》改好了没?决定要出、不出还是仍在犹豫?更进一步想,若以写作者将心比心,就算张爱玲生前不完全放弃出版的念头,想她也不会愿意以修改中的“未完成”稿出版。但这一切的一切,我们无从猜测揣摩,我们唯一的共同根据是她的遗愿,《小团圆》“小说手稿应该销毁,不予出版”。因此《小团圆》的出版,在法律程序上是“合法”,但在情感道义上是“盗版”,和那些被控“非法盗版”的出版社一样,都是未经授权擅自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