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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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我是司机,院子也要我扫!前天陪老爷去茶会,刚打死人呢,连个压惊钱也不给!”

“到你们家多做不给钱,少做就扣钱。大管家你打听一下啦,现在老爷多得很,我们这样服侍过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

曹葫芦瞪眼:“你意思说曹家不是真正上等人吗?”

“那就摸着心口讲啦。”

曹葫芦很没辙,因为跟他斗嘴的都是且战且退,嘴没斗完,人倒没影了。曹葫芦只好瞪着尸体发呆,零的德行让他也龇牙咧嘴:“尸体嗳尸体,你就做尸体也做得寒碜了啦。”曹葫芦拿起用人扔掉的扫帚捅了捅零,然后他瞪着零的脸,高山失足般地一惊:“大头鬼了!”他跳着蹿回屋。

曹顺章沾沾自喜地喷出一口烟,这个人一生中似乎就三种状态,对下的目高于顶,对上的阿谀奉承,独处时的沾沾自喜。

曹葫芦蹦着跳着进来:“冤孽啦!撞见鬼啦!”

曹顺章被呛得直咳嗽:“我呸呸呸呸呸!咳咳咳咳咳……”

“二少爷啊!”

曹顺章已经顾不得顺遂了:“你撞见鬼啦!”

“是撞见鬼啦!死人头……大门外边的路倒尸,是二少爷啊!”

曹顺章的表情有点像被鬼掴了一耳光,狐疑着不知该上哪找伤害他的家伙。

“二少爷啊!二少爷回家啦!”

曹顺章沉默,狠吸了一口雪茄把雪茄放在烟缸里,外表冷静而内在惶急,他忘了戳灭刚开个头的雪茄。他边往外走边沉郁地发着狠:“要不是扣你薪水。”

曹葫芦一言不发地跟着往外走。

花甲之年的曹顺章和知天命之年的曹葫芦在大门前打量着那具尸体。用人们又聚了很远地指指戳戳。

“老爷您看,可不是二少爷。”

“不是吧?”曹顺章仍在狐疑,惟恐那具尸体是一个可能的骗局。

曹葫芦拿扫帚戳零的脑袋,调换着角度:“您看,剃了这头发,刮了这胡子,没这块伤……往回倒找十几年。”

曹顺章看着,靠近,他开始战栗。曹葫芦还在戳,曹顺章把那把有失恭敬的扫帚抢了扔开,他用手把零的脑袋扳了过来,探鼻息,摸脉搏,然后捶胸顿足:“冤孽啊!天道啊!讨债鬼呀!”他回头瞪着指指点点的用人,“还看着干什么?往里抬啊!还没死啊!”

于是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抬路倒尸没有身份,抬路倒尸二少爷就有了身份。零的脚拖在地上,仅存的一只鞋子也掉在地上,零的脑袋撞到了房门。曹葫芦在后边架着曹顺章跟随。

零在七只手八只脚的胡搅中被扔在自家沙发上。

曹顺章在语无伦次地下着命令,夹杂牢骚:“去找医生啊!药啊药啊,家里有药的!烧洗澡水啊!把衣服换了!有传染病的!丢人哪!现眼啊!”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着他的用人。

用人们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有一个预谋似乎在方才已经商定了。

曹顺章用一种忽然显得极冷静的调门:“干什么不去做事?”

全体用人齐刷刷的一个大鞠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曹顺章警惕地问:“我有什么喜事吗?”

“二少爷回来了!大喜事!”

“你们最久的做了不到半年,见过二少爷吗?这畜生……二少爷回来不是喜事,也不要声张,知道?嗯?”

“是喜事,大喜事!”

“嗯嗯,去干活去干活。”

用人们看着这个装聋装死的老头,几乎有些愤怒了:“老爷,喜钱。”

“没喜事哪来什么喜钱。”

“老爷,对街马家讨小,给所有下人多一个月的薪水。”

“姓马的是暴发户!我曹某是上等人。上等人按规矩给,不乱派钱!……我有做讨小这种为富不仁的事吗?!”

零在用人们粗鲁的折腾中被弄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身前晃动,咆哮,色厉内荏,狐假虎威。一切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用人继续说:“按规矩就是该给钱。”

曹顺章蹾他的拐杖:“是按我的规矩!”

“我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对着那个走出去的用人:“你就不要干了!”

“我也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现在有点发愣。

“我们商量过了。你家早没法干了,我们都没法干了。”

“你家也不是上等人,上等人家的二少爷不会这样子,上等人家都讨小,女儿都早早地嫁出去,上等人家的管家也不会叫葫芦。”

曹顺章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主逼仆反,看着络绎离开的用人,他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起义:“良心何在?你们这是乘人之危!我扣你们薪水!我报警了!我……葫芦你盯好了他们!别让偷走东西!”

零在父亲的叫嚣中不得安宁,他微动了一下:“爸……”

曹顺章跳着:“下等!瘪三!赤脚的!啊?葫芦回来!小畜生醒了!葫芦找医生!……葫芦拿药!……葫芦?拿什么药?……葫芦?做事呀!”

曹葫芦嗫嚅:“老爷,葫芦就一个。”

“爸爸……”

曹顺章愤怒:“我去你的妈!”

零昏沉着,他甚至睁不开眼睛:“妈妈早死了。”

“被你气死的!”

“不是的。我离开家前妈妈就死了,好想她。”

“我也快死啦!”曹顺章看起来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在欷歔,他只是对着儿子的耳朵咆哮。

零看着那个耳前晃动的模糊影子:“爸,气色真好。”

“被你气的!”

零试图挣动起来,结果是摔下沙发,晕厥。曹顺章试图扳动儿子的躯体,然后、忽然、终于开始一场像样的哭泣:“怎么办哪?葫芦?……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曹葫芦一直在发愣,此时忽然被他家老爷的眼泪弄到清醒,想起这家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他朝楼上跑去:“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你哥回来啦!是二哥!你二哥回来啦!”

昏迷中的零在一种似乎蒙着纱线和雾气的光线里看到自己被人抬起,放下,上楼,转弯,拐角。恍惚中仿佛听到二十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妹妹曹小囡紧紧拥抱着零,眼泪滴上了他的脸庞:“二哥!我想死你了!”

曹顺章跳脚的身影挤开了曹小囡的影子:“小畜生!”

医生那张陌生的脸从零的视线里出现又闪开,扳着他的眼皮:“他得了疟疾。”

曹顺章在咆哮:“疟……疟疾?丢人哪!现眼哪!”

“爸爸!”曹小囡在嗔怪。她亲吻了零一下,像她从小做的那样。“二哥,我就回来。你等着。”她跑了出去。

曹小囡从屋里跑了出来,用人去尽的院子空无一人,她奔向大门,在她寂静的一生中,今天是个太大的变故,她急到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纱质的衣服。曹小囡在家门口张望了一下,跑向邻院的叶尔孤白家。

零闭上了眼睛,他本不想再看到那些杂乱无章的真实的、虚无的画面,却又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另外一种模糊的画面。

一个人正在低头面对如海的表格、价目单的,他在书写,计算,打算盘。

“哥。”年轻的零看着那个人,年轻到他要过个一两年才会去刺杀劫谋。

“嗯?”零的大哥曹烈云没有抬头,他仍在计算。

“我们换个名字好吗?”

“为什么?”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看着摊满桌子的表格,发出一声苦笑,但仍然没有抬头。

“我讨厌我的名字,曹若云,模棱两可说有又说没有。我喜欢你的名字,曹烈云,烧着跑着,火烧的云彩。爸爸给你起名字的时候肯定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零愤慨。

曹烈云又开始忙于计算:“爸爸现在是什么样子?”

“庸俗,粗鄙,麻木,势利,没有良知。”

曹烈云再次地苦笑,摇了摇一直低着的头。

“你们都只会忙着挣钱,小妹都这么大了,还是只有小名。”零看着旁边四岁的曹小囡。家人没有时间去关心她,只能给她穿最好的衣服买最好的娃娃,让她也像个粉装玉砌的娃娃。

曹烈云忙于计算:“小囡很好听啊,是不是,小囡?”

曹小囡甜丝丝地说:“小囡好听。”

“我要你的名字,他像革命者的名字。”玩笑对零没有用,刚明白世事不平的他绷得像一张要射下太阳的强弓。

“我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曹烈云停顿了一下,“你害我算错一个数,这一个数是一百块钱。”

零带着曹小囡和他刚得到的名字出去。

昏迷中的零不安地摇了摇头,刚摆脱掉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又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画面。

还是那个屋子,零再次进来,他已经成长到很快就会去刺杀劫谋的年纪。曹烈云和上次一样,在计算,没有抬头。

“还你你的名字。我要走了。”

“为什么?”曹烈云依然在计算。

“你现在和爸爸一样了。待在这,我怕有一天像你一样。”

“去哪呢?”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然后再重新开始计算。

“不知道。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名字做大事,是大事,不是模棱两可的事。”零站着,期待哥哥能看自己一眼。

曹烈云摇了摇头:“你害我算错了一个数,这个数是一千块钱。”

零在失望中转身,在失望中开门,他也打算在失望中离开。

曹小囡站在门外,从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女孩,穿着更华丽的衣服,拿着更好的娃娃,她让零看娃娃眨眼:“哥哥你看,爸爸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