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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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他只是无法把阿手当做可以分享食物的人。

零把食物凑到阿手的嘴边,食物沾唇时阿手也就醒了,他干脆在零的手上狼吞虎咽,直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零面前保持的尊严与身份,才有些赧然地看了零一眼。零说:“出来了。虽然不是逃出来的,可是出来了。”

阿手愣了许久后开始哽咽,把零的手和着食物一齐捂在自己脸上开始哽咽,在重生后他终于失控。

零拍打着他:“好了好了。你说得对,你我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操他妈的。”阿手骂了起来,“我再也不会跟你作对,我要杀光日本鬼子。”

“好了好了。”零拍打着阿手,宽慰似的,似乎一切终于有了个结果。

填实了肚子的麻怪开始打开那个布袋,里边是可以论斤算的钱。多,却贱。是日本人的伪币。麻怪往袋里啐了一口:“这什么?擦屁股都嫌硬啊!”

零看着他:“是日本人买你马队,连同货、连同朝勒门他们几条人命的钱。他们说,欢迎你再来。”

“还不值老子一个屁啊!这一堆还不值两个铜板!就算值得两个铜板,在这除了死尸什么都没得卖的地方能买什么去?”

零耸了耸肩:“他们就给你这个。”

麻怪又啐了两口,不解气,又对着袋子开尿。

阿手说:“你又犯杀头的罪了,污损鬼子的钱要被鬼子杀头的。”

“鬼还来?再也不来了!老子半辈子积蓄这一趟就玩光了!”麻怪倒也洒脱,系上裤子就开步,走两步停下看着零:“我走了。你走不走?”

零摇了摇头。

“知道你就不会去。你是野羊,我是家羊,我们过不到一个群里的。”

“你才是野羊……麻怪。”

“干啥子?别跟老子哭,我讨厌汉人的那个。”

“带他走。”零指指那个从监狱里带出的孩子。

麻怪愕然看着那孩子,摇头,摇得很坚决:“我不要,他是汉人。”

“你是什么人?你爸爸是汉人,妈妈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没什么用呢,我还是搞破鞋去。”

“破鞋会帮你生这么一个吗?”

麻怪挠着头。

“他能帮你放羊呢。你要是愿意,他就会叫你做爸爸。天冷了你们一块钻在羊皮下边,在火堆边睡觉。别人嫌你看不起你,他永生永世也不会。你这趟出来蚀老本了,可你赚到了他,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儿子,麻怪有了个家。”

麻怪开始呵呵地傻笑:“你他妈的这张嘴真是会说呢。”

“你不要,阿手就带走了。”零说。

“是的是的,我馋儿子,我缺这么一个。”阿手装出眼馋的样子。

麻怪用一种比谁都更快的速度拉住了那孩子的手:“走啦。你旁边那个人你要小心他,不是好人。”他仍是走得洒脱,零惘然地看着,麻怪连他的招手都没有看见。

零一直在目送,走不到几十米麻怪将手放在那孩子头上胡噜着,那无疑是一种怜爱。

“你居然能说服那块茅坑里的石头。”阿手看了看零,微笑,也许他忘了自己还会这么亲切地微笑。

“说服人只有一个办法,平心而论,以己推之。”

“我开始喜欢你了。”

“别逗了。”

“那就换个说法,在下对阁下颇有好感。”阿手笑了笑。

零瞟了阿手一眼:“走吧。”

共党的特工拉起了中统的站长,两个人相携相扶地在黑夜里走着,在两个人的记忆里也许都是一样,共产党与国民党从未走得这样近过。

“你要去哪呢?”阿手问。

零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要去上海。”阿手又说。

零又看了他一眼,如果刚才的一眼只是谨慎,现在已经带着警惕。

“我要去见修远先生,告诉他我的所得所见。他也许早就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他,这样的时候,同胞被这样的残杀,如果我们还仅顾着和劫谋做后院之争,那真是……”阿手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什么呢?”

“死后会下阿鼻地狱的。”

“修远先生相信有地狱吗?”

“他不信。他信老庄,可那只是为人处世之学,他不信鬼神,可是……”可是什么阿手也不大有把握,自己也在作难。

零像是希望又像是安慰:“只希望修远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他明白事理。恩师很明白事理!你试想,我们从未像劫谋那样对你们不留后路地残杀。恩师说,贵党其实甚多好人,只是贵党的宗旨开罪了太多人,而且都是跺跺脚就能让中国发颤的人,”

“自以为能让中国发颤,也太过夜郎自大了吧。”

“哦?我只是形容。”他住了嘴,因为前路上有一个人影。

一个小贩,坐在自己的货郎担上歇息。

阿手过去:“有没有回龙镇的剪纸窗花?”

“只有五福临门,你要送子登科就得改日了。”

“你们来多久了?”

“两天前就到了。这里风声太紧,我们也没法搭救。站长。”

“做得没错。”阿手转身看着零,零立即保持了一个让人一下无法扑到的距离,甚至比刚才驻足的地方还要退了一段。阿手苦笑,他们短暂的理解与信任已经灰飞烟灭了。“是我的人。”阿手说。

“真好。那么我们可以……各走各路了?”

货郎问:“那东西?”

“闭嘴!”阿手喝止货郎,看着零说,“我重提旧话,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还是相信我们能合作的,很好的交换条件……”

“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这两天处下来,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阿手苦笑。

“不是朋友,你会把一个拿枪对着你的人当做朋友?”

“我哪有……”

零在瞬时间闪身飞退,让从路基下冲上来的几个人扑空。他开始狂奔,身后的黑暗里四下闪现着现身追逐的人,来接应阿手的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组。

货郎掏出一支盒子炮,转眼就接驳上了枪托,瞄准着黑夜里狂奔的那个身影。

“不要!”阿手阻止。

货郎讶然地看着他。

“追他!”阿手说着,并开始加入追逐的人群。货郎抛弃了担子跟在他身边,将一支枪塞到阿手的手上。阿手在奔跑中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枪。

零狂奔着,枝丛从身边飞掠而过,身后左右飞掠着追赶和包抄的人影。枪响了一声,一根断枝掉在零的身前,零跑得更快了。

阿手愤怒地吼:“谁开枪?!”

“他是共党!”

“会把鬼子招来!”

“这大晚上,鬼子怕共党的游击队。”

“会把共党游击队招来!”

“我们是联合抗日,不打我们!”

阿手因这份荒唐而气结,又跑了两步:“少开枪!”

然后一个家伙以树桠为支点,又砰了一枪。

阿手瞪着他。

“少开枪……就开了两枪。”那家伙申辩。

阿手不再说什么,他知道一种源远流长的仇恨根本不可能如此简单地改变,他只能无奈。

货郎摸着地上落的血,闻了一下:“打伤共党了。”

鬼知道!阿手想,他的伤就没曾好过。阿手看着树林尽头的那个人影,心情很乱。

零在奔跑,用尽了最后的潜能。零跑出了树林,这也意味着他丧失了屏障。货郎扑倒在地上,开枪。零趔趄,然后跑开,这回他是真被打中了。

阿手阴沉地从货郎身边走过。

零在蹒跚,瘸行,身周是一个半月形围过来的追捕者。

再没人奔跑了,也没人开枪。中统们看着零,仿佛看着即将落网的猎物。周围很静,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沉压着传来,那是大河奔流的声音。

零站住了,脚下就是断崖,这样的夜晚,看不见下边黑沉沉的深度,只能听见水声。

“下边是长江。”阿手过来,他试图再靠近零一些。

“我想也是。”零退了一步,再退就只能掉下去了。

“要去上海有很多种办法,不用做一具浮尸飘着去。”阿手说,“我送你去。”

“只是得把东西给你?”

“你已经没资格谈条件了,可我还是在跟你谈条件。东西给我,我们互相提携,这是我的诚意。”

“在鬼子的枪口下跟我谈这些事时,我觉得你比较可爱,敬业,现在……”零笑了笑,“觉得你鬼缠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可是把东西给我。”阿手焦躁地说。

“没有。有也不会给你。”

“得了,修远先生和卅四熟得很,他早已推敲过,东西绝不会在那位大张旗鼓的前辈身上,他惯常行险行狠,别人是舍车保帅,他就是舍帅保车,只要车上载着紧要的东西。”

零苦笑:“如果我有那东西,如果那东西被我吞进了肚子里,只怕也早被你们搜出来了。”

“是的。军统搜过,我们也搜过,我相信你把它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我不做没用的事情,只希望你自己把它交给我。”

“因为我们是两天的患难之交和三分钟的朋友,对吗?阿手。”

“我很抱歉,我是只干脏活的手。”

“我也很抱歉,我让你们搞错了,我是棋子和炮灰,我连车都不是,只是过河的卒子。我很高兴。”

“别干蠢事。”阿手已经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事情,我很喜欢你,可我们对上了,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