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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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莫不是这老头真是个老饕,每碗都掰得不一样,味道也就不一样,他是吃一,闻二,看三?

卅四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掰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看见家乡的土地,闻见第一口家乡的空气。

当三碗氽好汤的泡馍放在卅四面前时,卅四的眼睛也有些发直,面前的碗比军统所在的那个摊档还大,一个不讲究的人完全可以用它洗脸。他再也没有那种还乡者的闲适神情,而更像面对一场考验,这样吃泡馍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是个惊世骇俗之举。

卅四苦笑了一下:“糖蒜。”

店伙计立刻就拿来了,还带着辣酱,他带一种敬畏而怀疑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个老头。

卅四开始慢慢地剥蒜,而后去端碗,碗太重。卅四把最细的那碗拖过来,看了看,叹口气,埋头吃了起来,从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过了一会儿,卅四直起腰来,打了个饱嗝,那让他周围的食客难以掩饰失望的表情。三碗还剩两碗半。

卅四吃完那瓣蒜,定定神,双手把剩下的半碗捧了起来。那又是个惊人之举,因为碗太大太重,这里的人从来是以头就碗的。然后他开始往嘴里倒。

店伙计停了手上的活,看着这长鲸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边的客人捅他。

足足用了几分钟,卅四终于把那个空碗放回桌上,叹了口气。他又拖过不粗不细的那碗,开始放辣酱,他基本是把所有辣酱全倒了进去,然后拌着,让一碗泡馍全成了红色。卅四吃着,刚吃了两口他就开始擦汗,那是辣出来的。他一边擦汗一边吃,在强忍之下仍打了个声震四座的嗝,一只手伸到腰间松开腰带。卅四在流汗,汗水滴进了碗里。不一会儿,又推开一个空碗。

店伙在担心地看着卅四:“老爷子您没事吧?”

“几年没回来了。在外边想的就是这口。”

“泡馍不是这么吃的。”

“这么吃好吃。”

“您别吃了。老板说难得您这么捧场,这第三碗不要钱。”

“哪能让你们亏呢。我这控控就好。”

卅四想站起来,可没成功,店伙计帮他把凳子搬开,卅四扶着桌沿才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转身,几个军统闪电般把目光挪开。卅四看了看古城暮色低沉的天空,天空很模糊,他也知道所谓的控食只是个心理疗法,卅四吸了口气,转身,看着剩下的那个碗,他再次坐下,腰已经弯不下来了,他费劲地把碗端起来。

身后有人说:“再吃要出人命了,这老头子疯了。”

卅四苦笑,人们很长时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个人低头在盆大的碗里,传来咀嚼声。他终于把碗里的馍和着肉全给咽下去了,并因此宽慰地吸了口长气。

店伙计赶紧说:“老爷子喝点醋,醋能化食。”

“原汤化原食。”卅四又喝光了碗里的汤,往后仰了仰,给人的感觉是他立刻就要仰天一下倒地死掉。但是卅四及时把住了桌子,站了起来。卅四把钱放在桌上,一向佝偻的身子已经完全给撑直了起来,人们几乎可以看见衣服下他肚子的轮廓,而卅四一向是个精瘦的人。然后他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人一样离开。

几个军统木然地看着。

卅四蹒跚而艰难地在家乡的街巷上走着。

本来苍黄的土地已被暮色染成了金黄。西北的铁路运输并不繁华,铁轨交错并道,陈旧的车皮被停放在废弃的铁轨上,偶尔有一辆没挂几节车皮的机车远远驶过,空着的铁轨让人更强烈的感觉是一片萧瑟。这里只是个调度站,没有人流。远远的有鸣笛,四处横陈着车皮,寥寥几列还未发动的货运车扔在卅四的身边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让卅四更加蹒跚,肚里太多的食物让他需要迈两三步才达到一截枕木的距离。

军统们远远地看着。

卅四慢慢地横向迈着步子,像是在消化够把胃撑破的食物,又像是在丈量家乡的铁路。他终于停下,在太阳将落的那一瞬间,铁轨、机车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一辆机车拖着它的煤斗车厢喷云吐雾而来,黑烟淹没了一切。

机车驶走。卅四消失了。

22

湖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晚餐:葱炒鸡蛋、风干的切片羊肉、一点青菜。他又看了看四周,阿手的父亲正把他们的晚饭摆上桌,那个就简单多了:咸菜、稀粥和几个窝头。

“就你们两个吃饭吗?”湖蓝问。

阿手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看看大车铺的门帘:“还有个姓李的客人。”

“对了。要饭的。”湖蓝乐了,他立刻大喊了一声,“要饭的!出来吃饭了!”

过了会儿,零撩开帘子出来,先看了湖蓝一眼,然后去帮阿手的父亲拿餐具。

湖蓝转了身开始吃饭,那边终于也可以安生地吃饭。

突然湖蓝离开了自己的桌子,他对那桌上的咸菜发生了兴趣,他走到阿手们的桌边夹了一条放进自己嘴里。阿手和他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零依然坐着,慢慢地去夹另一条咸菜。

“这个不错。”湖蓝点头称赞。

“老爷你端走。”阿手说。

湖蓝也就真把咸菜端走了,但把他的羊肉拿了过来:“跟你换。我不欺负人。”零看了他一眼,湖蓝又道,“我只欺负我的敌人。”

零有一个看似微笑的表情:“你为之服务的人,就是欺负人的人。而你要对付谁,比如说阿手吧,只要宣布他是你的敌人就好了,很方便。”

“我不是!”阿手立刻申辩,但没人理会他。

湖蓝微笑:“好极了。早烦了你那副我不是共党的熊样。”

“是信仰坚定的共产党。但首先是还有良知的人。”零说。

“这样就好办很多了。”他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候掉头回了自己桌上,似乎要吃饭,但是也不吃,就用筷子戳着自己的菜。

零在吃饭,一口窝头一口粥,湖蓝在戳着自己的菜。大堂里只有这两个人的声音。

阿手父子无声地坐下,并希望尽量被人忘却。

“凌……”湖蓝开口,在想什么,却又不说,开始往嘴里塞了点菜咀嚼,他自己是个性急的人,但他不反对让别人着急。

零手上的窝头一下掉到了桌上,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当面叫过他,那是卅四。这个音节如此隐秘,以致湖蓝叫出来的时候,零的眼前都开始发黑。零是自己的代号,也是自己最后的身份。最后的身份表示在行动中尽可能不用,因为零一旦暴露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抓到零或者杀掉零,在军统内部给出的赏格仅次于修远。这次行动,除卅四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尽管自己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如果有人叫自己零,要么准备好绝对地信任他,要么该找个尽量痛快的办法死掉。零擦了擦汗,这里并不热,整个大堂里只有他一个人流汗。他捡起掉在桌上的窝头,慢慢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却没去嚼。

阿手奇怪地看着他。

湖蓝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凌琳是你什么人?”

零掩饰着自己的讶然,快跳出胸腔的心脏慢慢回到了原位。他开始庆幸,如果同桌的阿手是个军统,那么他该算已露出破绽。

“不认识。”零说。

“不认识?”湖蓝笑了笑,“红色剧社的客串演员,在延安待了不到一年,某月某日你们在北郊荒山偷情,被延安反特部门抓获。”

“泛泛之交。我快忘了。”

“很会保护人嘛。你怕关心她给她带来祸事?”湖蓝刻意停顿了一下,他想好看零的反应,“她是我们的人。”

“胡说八道要有个限度。她跟你我的世界没有半点关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家都一样,你骗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

“对不起,光想让你吃惊来着。你自称信仰坚定的共党,其实坚定的首先是你这个人。”湖蓝真是一副道歉的样子,“其实她是上海大亨简执一的独生女儿,她的名字也不全然是假,真名是简灵琳。她跟这事没有关系,早几天已经过关,现在可能已经回到上海。你知道,冲她的父亲,我们并不想盲目树敌。”湖蓝笑得甚至有点友善。

零也只好点了点头:“谢谢。能知道熟人的消息还是好事。”

“那现在来说你吧,李文鼎同志。你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双十二的前一个星期到达延安,认真地说是爬到了延安,目击者还以为是长征沿途埋下的死人还魂了。你住进了红军医院,两星期后就从医院消失了,一个月后小学教师李文鼎出现在延安,无党派人士,无政治倾向,共产党人觉得你没什么上进心,保守派觉得你太多新派思维,你跟人不亲近也不疏远,不算招人喜欢,跟你的革命同志马督导比起来又不算讨厌,如果我们攻占延安,你会是最后一批被怀疑为红色特工的人。”

零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笑了笑。

“好吧,明面上的战事跟我们没相干,我们只说我们世界里的事情。”

“巨细无遗。我们也一直对军统投入十几万人力建成的情报网络表示佩服。”

“没有我最想知道的。在爬到延安之前你是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在你们的地盘上都不能做个冠冕堂皇的共党?你那一身伤谁给留下来的?弄伤你的人会到延安追杀你吗?杀了你之后他们也完了。你有那么大价值?”

零沉默。

“连表情都不给一个,你就这么对付统一战线上的同志?”